我终于抬眸,凛然的眸色使裴林有一瞬间的怔忪,继而取笑依旧,尖刻到难以入耳。
他和苏长青无二般区别,一个以为窃走女子的清白就可以摧毁她誓死保卫的一切迫使她不战而退,一个以为将她钉死在枷锁缠绕的道德高处泼下冷水的耻辱柱上就可以让我军心土崩瓦解,都荒唐得紧,狂妄得紧。
我漠然亦蓦然地开口,轻声的语气,高攀的声线,刺穿这惨淡的日光薄雾,发出了我心寒到冰点以下的第一句回答。
“裴林,你说我安然无恙是吗?”
我淡然地扬起唇畔凄切的笑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呵气成冰的荒野之上,一脸木然地扯开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稀薄的日光涓涓流泻间,触目惊心是三处还未消退的箭伤和一道索命的刀伤。
我语气如常,却字字轻盈如薄刃,好似挑了骨骼关节处,如切如割在身后西戎族人的心上。
或许,心疼与理解从来与熟悉乃至交情无关,他们还是泪落成冰。
我娓娓道来,似乎我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主人公的光影甚至从未打在我身上,而我悲苦全受,恶人还先告了状。
“你说,我若是心向瑾国而无暇,便不会投靠西戎,赖活于这世间。而是一步一叩首,步行回瑾国,敲开那沉重的城门,向天下请罪。可是,我身中三箭一刀生死未卜,高烧就足足烧了三日不醒。浮沉于古纳河中,苦饮那半是自己失血半是黄沙的浑浊冷河水的时候,又有谁在意我,救我于危难呢?三位偏将,除了我冒死护住的被李辞章当做诱饵谋害我的罗子诚,都像没事人一样回京讨赏。”
我哽咽戛然,字字惊心,惶然好似穿回那噩梦一场,天地为之变色。
裴林微眯双眼,看戏般观摩我的苦难史,还道微不足道。
“如果没有西戎的他们,没有洛桑不顾风雪上神山采那极寒雪莲熬汤,我,早就死在了那一场。”
我眼尾全红,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仿若生活的柴火将我熏得烟火缭绕,早已将身体里的水分蒸腾出去,献给了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归属的瑾国。
而在我瞎了我看那真相的眼后,柴火烧尽了,阵阵抑制不住的咳嗽间,有人一身华贵,腰佩镶金玉牌地远站在我身前,高高在上批判我为何不离灶台远一点。
我边叹边笑,如癫如狂,眉梢的笑意凄冷如雪松上的残霜,隔夜不融。
裴林穿耳不闻,语气冰冷,五官深刻,将太阳的阳面与阴面凝聚于一张脸孔上,语无波澜,静悄悄地下了生死令。
“就算是这般,你忘了么,你亲自写就于御前的那封军令状。”
我瞳孔骤缩,仰头闭目,轻轻吐字。
“当然没有。”
裴林走马轻动,威风凛凛,然后面无表情地揭开我血淋淋的伤疤,即便那伤口从未得时间结痂。
“既然高烧过后没失忆,那就该在苏醒后的第一时刻折返京城请罪,立军令而无睹,其心可诛。”
他言辞若冰,温度全无,笑意不达眼底。
“或许,那从始至终不过就是一纸空文,是你摆脱瑾国,破除先帝遗命,欺君罔上,利用陛下对你经年信任,彻底逃回西戎的障眼法。”
他语调抑扬顿挫都处理得当,唯独控制不住对我高踞的盛怒鞭打。
我忽然扬声,面容寡淡,语出突兀。
“所以,张怀民他知道吗,你这样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算账?你可是奉旨而来,还是急不可耐地要从我这夺回本属于你的御林军统领之位以及镇国将军的荣耀?意欲,先斩后奏?”
我语气舒柔,遣词造句却说的很不客气,含笑的琥珀色瞳孔反射出西戎人独有的颜色,而我无再为此感到困扰。
裴林恼羞成怒,刀口嗡鸣宣泄主人的不满,疾声斥责我的笑里藏刀,哪怕我意另有所指。
“你瞧,我唤陛下张怀民你也无动于衷,你所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你,满口家国仁义,虚伪至极,又何来资格指摘我?”
裴林终于按耐不住怒气,拔刀向我,森然摩动牙尖。
“苏钟离,这是你自己选的死路,我裴林,成全你!”
我一笑置之,推刀出鞘,偏头笑生两颊,目中倒映的洛桑沉思未得其解。
“洛桑,我让你携上的好酒带了吗?”
洛桑担忧望我的眼神幡然,行云流水地递上哪壶掀开盖子,闻之扑鼻的陈年酿造,我这才舒展了眉眼轻叹。
“好酒。”
然后微微一笑,对瑾国各位一举酒囊,戏谑出言。
“可惜用来斩杀奸佞。”
在破云的斜阳普照里,草色熹微,秋冬风倒转,因为昨夜倾盆大雨,背风坡燃不起山火,只是呼呼咧咧地干吹着,听着叫人直喊痛快。
我利落地一抖手腕,飒然斜展新生的刀锋,似笑非笑间,含在口中的清冽酒水一口喷在了光洁的刀面上,映出我恬淡的面庞,岁月未曾更改我的意气,还加深了我的沉稳与看淡。
我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只火折,就着寒凉彻骨的风逆刀而上,点燃了触指泛寒的刀尖,我挥开滚烫起火的刀身,一字一句,震颤大地,复生西戎八百里骸骨,光复西戎南部,不止仅凭一己之力。
还凭我身后未得昭雪的亡魂,偏将的,萧遥的,睿辰的,还有很多无名漂泊的,为你们正名,是我,新的野心。
而再不是那个将我湮没于冰冷地窖还将我烧死,咒我永世不得超生的瑾国上下,视我异族终将策反,既然你们言行高地都让我失却,那我便顺遂你意,以扎兰为屏障,我反了。
对了。
我睫羽轻扫,笑意莞尔,凝视皮笑肉不笑,如临大敌的裴林,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裴林,你听好了。”
刀口抡起的刹那,火星飘散,一阵炙烤的杂音蒙住我的眼睛,全靠耳听。
“我叫阿依慕,母亲赐给我的名字,我是扎兰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我笑容和缓,一刀迎劈刀法稍慢于我的裴林,破空声随着金石声响成一片。
“我不是苏钟离,苏家丧德,故而无后。我名为阿依慕,是西戎血脉,你所受,不是钟离刀第二,而是依慕刀第一!”
我咬牙发力,血腥味溢满口腔,顾不得身边人的惊呼,我下颌紧贴,便听得暴戾的呼啸一声,依慕刀大开大合地撞击上收力不及的裴林剑锋。
一声天崩地裂的脆响,剑身应声而碎,我抬眸顺力身不能己,横飞出去的裴林,嘴唇一开一合,笑得释然。
“我们西戎人,从来不稀罕你们中原人赐予的,名姓!”
第一百五十一章 风吹九万里,你不知道我爱你
我双手横托依慕刀, 面容肃杀地送出倾四海一式,烈烈风声灌入耳廓,细软的毛匹在风中掀起轻碎的浪。
宽阔的金光如扇, 清透的浮光略过我明灭不定的眼眸。我一抬下颌,一道刺目的亮光暴起身前十丈, 裴林的坐骑顷刻哀鸣一声, 扑通跪倒在我乌骓之前。
我的乌骓轻蔑地呼出一口浊气, 似乎在窃笑, 而我性情朗然地提起缰绳, 缓步迈至在地上死死捂住腰间伤口,还口中不干不净的裴林, 笑得礼貌。
“裴林。”
裴林拧眉, 因怒气而汩汩冒出的血使他欲站而不得,只得徒劳无果地在砂砾遍地的平地上打滑, 可怜得紧。
“西……西戎妖女,你……你会遭天谴的……等我康复,有你好果子吃……”
他微一开口, 血沫都禁不住外泄,只好含糊其辞地放着所谓狠话,面目可怖。
我浅浅微笑,温柔低语,不屑的眼色近乎是怜悯地流连于他不堪一击的身上。
“裴林,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奇怪,打得过便瞧不起我, 打不过便说我是妖女, 怎么,话都让你说了?”
我伸出闪着血光的刀尖, 轻慢地挑起他的下颌,他咬紧牙关,崩住的下巴却还是忍不住地战栗起来,恨意源源不断地从他眼中流出。
“遭天谴?若是苍天愿降天谴,你们这些极恶之人当碎尸万段几何?等你康复。”
我冷冷笑出声来,残忍的意味游荡于眼角,似是惋惜似是欢愉地呢喃道。
“哈,没有以后了。”
裴林双目圆睁,恨意终于被惧意取代全然,恐慌万状地挣扎着向后退却,却只换得我步步紧随。
迎风飘起的发梢在金箭四射的光线下呈现栗色,披肩上五彩流苏摇晃,我倾身上前,左腿踩住他还血流不止的腹部,手肘撑在膝盖,友善地笑,在他眼底,却是阴森犹如地狱感召。
裴林到底还是失控地狂吼出声,企图以最后的气力威慑住我。
“苏钟离,我劝你想清楚了,我可是陛下近臣,天子近卫,他的肱骨之手下,他的起家之臂膀,你杀了我,他不可能再原谅你了!”
我一声不响地观赏着他青筋暴起,又近乎是幸灾乐祸的嘴脸,继而失笑。
“裴林,你提醒了我,人们都传你我乃是陛下左膀右臂,得我们辅佐,即是得了江山合璧。”
裴林如土的面色回光返照地泛起一抹红晕,洋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十拿九稳地平视我,以小人得志的眼色将我细细打量。
“既是如此,苏钟离,你恨又如何?你杀不得我。”
我缓慢地站起身来,居高视他,以一种近于可怜可悲的眼神俯视这个自视甚高的男子,轻蔑而凉薄出言。
“可是裴大将军,没了臂膀,人亦能活,不信你瞧好了。”
话音未落,裴林还未得反应,我抿唇淡笑,迅捷地倒旋手中马刀,手起刀落,血水溅落,高高飙到了我慈悲垂目之上,还是温热如初。
眨眼之间,裴林双臂尽断,血喷涌如泉,湿润了这干涸已久的大地,滋润了我干裂的心田,献祭了那远在过去的亡灵。
而裴林回神,惊愕的面容还未缓过,而撕心裂肺的痛处已然发作。发觉我的狠绝赐刀,他目眦欲裂,眼球渗出骇人的血丝,凶恶到了极处,人不人鬼不鬼地向我扭动过来,好似一只快要死掉的蛆虫。
“苏……苏瘟女,你……你不得好死!断老子双臂,你也别想好死!”
他如疯掉般狂笑起来,笑到喘不过气之际,他恶狠狠地盯住我,然后猛地扑了上来,意欲趁我不备偷袭我,同归于尽。
我却从从容容地退后数步,让他大大方方,狼狈不已地摔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啃了一嘴泥土。
而此情此景,也使满身尘土血污,面容凶恶咄咄的他,与那个记忆里温润倜傥,沉寂如云的少年彻底决裂。
回不去了,我叹笑着紧闭双眼,艰难地吐出一口热气,无限感慨与复杂漫上心头。
也是,从他见我含了戒备与偏见的那一刻开始,或许结局就已经是个定数。
人的选择,导向因果。
我悲悯地低垂笑眼,定定凝他,而他绝望而恨不得将我撕扯成血片吞吃入肚的眼色如血残阳,只是近黄昏。
我意犹未尽地收起依慕刀,收拾好情绪,含笑向身后的族人点了点头。族人即刻会意,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紧紧捆绑,跟个粽子似的送还瑾国诸将。
只是在他途经我骂骂咧咧,咒骂难听到不堪入耳,族人忧心忡忡地端详我的面色之际,我舒畅地笑了,再无罪恶心理,还是侃侃对他,加倍奉还。
“或许,你无需康复,因为你即便再死千次万次,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并且,你现在双臂尽失,已是个废人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这样可怜的你,我不忍与你计较。回了瑾国,好好养伤吧,千秋万代,都会记得,你,是我的刀下败臣。裴,大,将,军。”
此句恶毒,钻入肺腑,裴林愣住,扭曲的面部僵硬一弹指后,他深喉喷血,濒临气绝而亡的边缘。
见僵持不下的两军前阵现出束缚裴林而来的几位西戎人,敢怒不敢言的瑾国人面面相觑,在另一大将军的沉痛吩咐后这才颤巍巍着纷纷上前,将嚷嚷却说不清字句的他团团围住。
血流染湿了麻绳,红彤彤的,随军医者连忙上前观察伤势,一片凌乱之中,我微眯眼,倾吐出句。
“西戎各部听令,发起总攻。”
一旁的洛桑微微愣住,继而轻轻应答,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迟疑与不安,我笑意微生,回眸与他。
“洛桑,我的不仁,在他们对我的加害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洛桑眉眼烁烁,沉沉点头,眼底尽然是对我的信任与唯命是从。
草生南坡,风吹穆勒,沙尘微起,刀光剑影,倾倒而去。瑾国还在为统帅的断臂之重创而倒吸冷气,面对我军总攻完全措手不及,不刻阵脚大乱,在西戎的倾巢出动之下显得风过处皆破,退到了边境线处,退无可退。
我笑容可掬,座下马酣畅嘶叫,我敛眸抚刀喊话,松绿玛瑙在日光潋滟之中妩媚而妖冶,平添英气与轩昂。
“瑾国军,你们可听好了,念及旧情,念及你们的陛下恩惠与我,我就打到这般田地。”
我冷哼一声,不客气地笑言,中气充沛,声如洪钟。
“可若不思悔改,二度来犯。”
我甩开刀锋,直指瑾国,冷意延伸眼角,阴霾顿起。
“这条线,就阻挡不了我了。”
瑾国全体鸦雀无声,唯独裴林还在嘶哑地冲我龇牙咧嘴,却因失血过多不由翻起白眼,羸弱至极。
见他们不敢抬眼望我,我心归宁。
至于那个跳梁小丑似的裴林,我看都不愿看他。
在洛桑欣慰的注视里,我回以甜美的笑容,威严不改半分,略微抬起下巴,不以为意道。
“听明白了么!?”
瑾国军嗫嚅着不敢应答,风吹草浪,在死寂之中,另一位大将军叹息一声,催马来到我面前,躬身施以一礼。
“苏将军,老将知瑾国对不住你。”
我心头一颤,却还是平淡如水地直视着这个谦卑的老将军,静待下文。
“可是你亦受恩于陛下,念在陛下的情分上,苏将军高抬贵手,回了西戎,就永远不要再踏入瑾国了吧。”
我心一沉,阴沉的笑浮沉在眼底,琥珀眼色深浅深浅,还是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老将军,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个话。”
那老将军一个哆嗦,却还是维持着面上的虚与委蛇,低声下气地深深道。
“老夫知自己这么劝您是在越俎代庖,是杀头的罪过。可是苏将军该知道,两国开战,于中原于西戎,都有益无害呵。”
我气极反笑,疲倦地揉捏一下眉心,不理会老将军随我的视线,而是散漫地望了望晴空万里的天色,我眉梢微挑,辛辣道。
“何止是杀头的罪过,株连九族未免不可。”
我眼带玩味地观赏着老将军灰白的面容,揶揄道。
“既然开战这么得不偿失,为何张怀民提议领兵出征前,朝野一片叫好之声呢?”
他被问住,踌躇半晌,方欲回答,我却厌烦地摆了摆手,笑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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