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矗立在无边冷清的漫山风雪之中,素白的风柔柔地吹着山崖,这位心性坚忍不移的僧人陷入不知终结的沉吟。
我筋疲力竭地平躺在简陋的床榻之上,双眼紧闭,陷入短暂的昏迷。直到半梦半醒间,虚弱的体内再次喷薄出一股难以克制的咳嗽欲望,我猛然苏醒,痛苦非常地喘息出声。
若卿焦急地替我抚了抚起伏的胸口,关怀的眉眼映入我空茫的眼,一碗热茶转瞬间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抬眼轻望眉目寡淡的息尘,却敏锐地嗅到了过去他眼中不曾出现的一抹亮色。
他照例不温不火地向我合掌问好,继而似乎内心在作什么激烈的抉择般抿唇,随后轻轻出声。
“苏施主。”
我染霜的眼眸定定望他,静待下文。
“贫僧一介俗子,远在江湖边缘,论我怎么琢磨,似乎都帮不上你什么实质的地方,于国无益。”
我淡淡一笑,愉悦地在榻上向他勉力一作揖,平淡道。
“法师莫要这么说,今世之佛法与道家融,在于虚室生白,在于无用之大用。贺县疾苦,圣听难及这一方百姓,他们对于生活的寄托,便在您这处。您之功劳,见微知著。”
息尘面色皎皎,目色深远,望我意味悠长。
“施主,可是贫道现在似乎改了看法。”
我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个千山寂寞雪般高洁的僧人,不知他怎会忽然开悟般询问世事,但还是欣然允话。
“贫道觉着,再高深的佛法,再深厚的超度,不过慰藉悲苦人身边亲朋罢了。对于其本人,佛家难以拯救,一次次的力不能及,让贫道心力交瘁。”
我微微愣住,似乎惊异于佛家人竟会与我坦然说出这样的辩证之词,大为骇异。
不等我逐字咀嚼其中况味,息尘叹笑轻微,终年不化的眉目在此刻变得幽远,目空道。
“苏施主,圣听辽远又如何?”
我闻言凝眉,稍稍坐起身,息尘痛苦而怨艾的神情使我莫名心惊,预感有孤冷而深刻的话语,即将问世。
“据贫道浅陋所知,苏施主与当今圣上仍处东宫之际,就下过祀州府,在贺县大展身手。险象环生,你们别无选择,立足三殿下所管辖的贺县,不借助与三殿下蛇鼠一窝的当地官员,巧妙地以贺县为支点,生生撬动了后续的夺嫡胜算。”
我听此言淡然描摹的眉毛都几乎惊掉,大张着还携腥甜混合未去茶香的唇,不敢置信地目视息尘,半天才结巴道。
“你怎会如此清楚?难不成你一直……”
息尘却蹙眉摇摇头,委婉地否决了我的猜想,坦荡道。
“贫道一心礼佛,未曾有过还俗的念想,更别说参与什么政治斗争。只是那日师长为护萧遥身受重伤,而萧遥还是被粗蛮地带走。贺县垂危到了那般地步,我们怎会不明白此刻官府高官亲自拿人意味着什么?可是,哪怕我们知道她去则无返,我们拨动佛珠千百回,却什么也做不了。”
罕见的愤怒缓缓浮现在那张平日处变不惊的脸上,此情此景更使经历之人感同动容。
“如若当今天子有心有感念,就不该置贺县百姓疾苦于无物。这方困苦,这方冤屈,这方压迫,积年之久,弊端之深,他不可能不知。那些残余的三殿下旧部活罪难逃,天子念及局势平稳暂缓处罚是高明的。甚至启用罪臣以清明政治赎罪,以惠万民,与民生息。若是他们诚心感念圣恩赦免罪责和潜心为过去的丑恶往事弥补也是善莫大焉,但凡政绩奏效也是可以容忍的。”
息尘满眼的鄙夷,那清明致远的面容在残忍的现实面前,终于无法只表现出一种意义上的慈悲。
“他明明可以选择安内平苦难,可他选择令苏将军攘外出战再伤民生。”
我彻底失神,望向息尘的眼神转而感佩,无端的,我思及晏云在与我告别前所提到的一句话,行马途中,那句轻飘飘的话却回响不绝,穿一千里风雪。
“吾业虽轻于将军,向国则一。风骨虽微如浮草,却亦存山河图卷。”
我只觉得风声浩阔如歌,我有一须臾的轰然耳鸣,乍然闭上了其余感官,沉沦在这振聋发聩的一句里。
而在这冥冥之中,在这清贫远人烟的云台寺,一位法师目不转睛地对上我缓动清波的眼眸,含恨轻语。
“若为无道无为之君侍民,贫道死而有憾。”
叮咚一声,渐明的太阳融化的雪水顺着寺角啪嗒落地,在安静若潭水的禅定室耳听心惊。
我发白的笑意在沉寂的空气中漾开,是微弱的回音。
“法师,你可知,你所说言论,乃是杀头的罪过。”
息尘却眼眸长明,笑意盈盈。
“施主,或者我该唤您一声苏将军。那么敢问您方才不顾伤病跪阶百级,孱弱拖体拜地不起是为了什么?”
我心悚然,望向息尘的眉眼忽然凌厉,声线低垂。
“法师,何意?”
息尘微笑不止,垂眸继续。
“您不可能是向萧遥赔罪,因为她不可能怪罪您,您一旦作此,反倒枉她一片深情。您也不可能是因情爱断绝,心上人负你而悲泣,您初到寺前,眼含已然是心死。”
我面色冷漠地锁住息尘娓娓道来的面容,全然冷了声线。
“所以,以法师之出尘高见,觉得我是在为什么而伤心欲绝呢?”
法师淡泊地扬起眉梢,圆融的笑将我容纳在陋室窗外的天光里。
“苏将军莫要东引注意,障眼我之观测。贫道斗胆以为,苏将军是在为自己不小的野心,肝脑涂地,长跪不起。”
我未待他笑语尽了,一把利刃已然裹挟风声严丝合缝地迫上他光洁的颈窝,笑得极度不悦。
“法师,您越界了。我虽不为朝堂所容,可天子未必。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可代天子意,顷刻杀你。”
孰料息尘不慌不忙,面无惧意,抬手轻而易举地拂去我并未施力的刀锋,微微一笑。
“其一,萧遥身体长眠于云台,苏将军再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也断不会在此地动手,扰了师妹的清梦。”
我咬牙,却无言以对,只是怒气现于面上,未好透的伤口还在隐隐发力,我轻微地嘶了一声,却还是如临大敌的姿态。
“其二,苏将军若是有心杀我,不会连一分胁迫的力道都不肯下,苏将军身手贫道见过,惊为天人。”
我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还是没消戒备之心。
“其三,我若是圣上安插在云台的引子,诱导将军见萧遥遗物,失态失语,暗伏兵于此地,便不会有方才那般足以诛杀整个云台僧人的话语。”
我暗暗松气,妥协般复又后仰躺下,虚弱支撑道。
“所以法师作此低态,是有何求?言在行先,我旧伤复发,且怀恨天子在内全部朝臣,您让我上书请命关照贺县难民,是绝无可能的。”
我微微咳嗽,继而轻轻喟叹。
“可若是小的人情,我顺手为之,必将尽力而为。”
我抬眸,清瘦的面颊在昏黄的光下稍显凹陷,天光疏淡地洒了一地,意境若长文,洋洋洒洒,是不忍与释怀。
“法师为善似海,无量功德,据我听闻,萧遥亡故皇位更迭给整个祀州府都带来巨大的动荡。而您在此一年间收留庇佑难民数以千计,施以援手的百姓大多在外地安稳下来。知恩图报的人们每逢自己被收容之日,还会前来看望感恩您的普度,烧香拜佛,为还在失所之人祈福,留下力所能及的钱财供云台继续布善而不至于倾倒。出世之僧尚且惠泽万民,我曾身为国之重臣,虽记恨朝廷,却不加恨于无辜百姓,亦不忍一叶蔽目生灵涂炭,流亡之人无谓重蹈往年覆辙。”
息尘听我清淡深流的言语,笑容安宁,坚毅不改。
“是然,贫道以如此不足道的诚心向苏将军献意,若苏将军有用贫道之处,无他条件,信来则人至。”
我见息尘温润依旧,气韵清冷,周身佛性,只觉他如此干净之人,不该如我杀伐地双手沾血,也做不出藏于字以下的手刃,正欲婉拒,却听息尘似是看穿我的心思,甘罚谪仙的声杀尽我的魂,堪堪道尽我隐晦的野心。
“贫道出家之人,不懂王家桎梏,故而不知继任者如何算得反叛篡位,如何算得名正言顺。”
他笑转佛珠一串,檀木香幽幽钻入鼻腔,我眼色复杂地凝眸于他,微微笑起。
“息尘冥顽,只知,为民者,则为君。弃民者,当为臣。”
他珠串滞住,笑容生涩,却周身轻盈,宛若秀逸芝兰。
我终是收敛温良的笑容,锋芒尽显。
“息尘,如你所愿,在下反苏钟离之名,皈依阿依慕之本真。唤我阿依慕吧,被人称为苏将军久了,面具和血肉都似乎长到相连。”
息尘浅淡的眼眸忽闪,笑意渲染。
“无关身心,无关信仰,无关位卑,无关轻言,贫道愿为现世之佛俯首,哪怕你是杀佛一尊。”
恍然一弹指,我左耳是晏云的欢言,右耳是息尘的笑语,疾风潇潇,却都非戏言。
凝神再听,不过是天地悠悠,空山古寺,风声满院。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海成山态
望而无垠的草原微微发白, 和灰蒙蒙的天拥眠。孤零零的山拔地而起,成片的火堆燃尽,青烟袅袅浮动白烟几缕。
而那不久前才堪堪熄灭的篝火旁, 疲顿不已地躺倒了一大片的牧民,大多都是熟悉的面孔。
隔着烟熏火燎的一处旺火, 迷迷糊糊从沉睡中睁眼的苏德尔望向侧脸映在火光中的洛桑,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隐隐含了血丝的眸子里忧心忡忡, 但是在呆愣片刻后, 言尽于满眼的无奈。
而苏醒后悠悠翻了个身的卓娜则松快地侧躺,清晰走向的肌肉线条与她柔美的五官形成强烈比对, 她望着洛桑在火光里明暗变化的轮廓, 显露出很不争气的语气。
“诶我说洛桑,阿依慕是什么人?响当当的扎兰战神的女儿。你就准备着哭丧个脸迎接她荣归故里?”
洛桑不出所料地眉宇松动, 若有所思地凝睇大咧咧仰躺在草丛中的卓娜,稍感慰藉地说了昨夜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倒宁愿她痛哭流涕地回来。”
卓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睫毛浓密的美目,气笑般用手指戳了戳洛桑的榆木脑袋。
“我说洛桑, 你这是不盼着人家好啊。要女人哭哭啼啼钻进怀里求关怀可是中原男人的矫情,怎么,你也被带跑偏了?”
洛桑哭笑不得地抬手敲了卓娜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继而阴雨连绵道。
“我太了解阿依慕了,她表明愈是风平浪静, 心底就愈是不好受,她从小都没有真心相待的朋友, 可以信任倾诉的对象, 所以我希望她能把我当做出口,宣泄出淤积在心底的愤懑或是怨气。”
卓娜似懂非懂地颔首, 扬起酒壶痛饮一大口,遥向洛桑举杯。
“那就祝你,早日成为她的情绪树洞。”
洛桑噗嗤一笑,对于这个贴切的比喻忍俊不禁,淡淡的笑意连带着语气都软了些。
“是啊,我的阿依慕可一定要做我这个老树洞唯一的造访者,对我说只告诉我一人的秘密啊……”
柔软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拍动,娴雅清脱而雌雄莫辨的一人缓缓开口,不温不火道。
“洛桑,此行过后,阿依慕该是彻底对中原皇帝死心了。”
随着白日升天,气温急速回升,她不紧不慢地小心着扑灭了火苗,流光溢彩的异瞳漂亮如波斯猫,可那俊朗的面部线条却中和了那股柔和,显得英气十足。
她笑容温温,然而眼底的拒人千里足可见她的生人勿近。
“只是她接下来怎么做,是报复回去,还是从此隐居于此,我很期待。”
她翕动长睫,充满兴味地目视众人,然后猝然起身,牵动啃食草叶的马匹,拍了拍身上落尘。
“与其心事重重纠结在阿依慕的反应,不如策马出长途远迎首领。”
她在稍弯起的树梢光影细碎中飒然回首,明眸皓齿,笑容明堂。
“无论结果好坏,我们都会陪伴她走出来,不是吗?”
此些话语卓有成效地振奋起低落的人心,被点醒的众人面面相觑之后,皆是抖擞精神,从地上迅速爬起。
醉醺醺的人们纷纷捡起掉落一地的牛角壶,向天舒舒服服地伸展开四肢,然后快步上马。
频吹的暖风在马背上恣肆燃烧,你追我赶的狂放少年们欢声笑语,一路扬鞭挺进西戎边缘,中原的版图逐渐在眼前舒展。
一马当先探路的樊伊在两个时辰后冷峭的眉眼一顿,见中原的烟旬边关近在眼前,堪堪勒马,喝退还未从喜悦中反应过来的伙伴们,肃然出声。
“这里是我们能靠近的最大限度了,就在此处耐心等待吧。”
苏德尔还未尽兴般作冲锋姿态,蠢蠢欲动地催动马鞭,兴奋道。
“边地小城,紧邻雁云十六州,我们十几个部落里身手一顶一的,轻而易举就能拿下。”
见他忘乎所以,“冰美人”阿比娅苏讥讽地勾起唇角,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怎么?你是生怕不惊动中原人,捉拿阿依慕么?”
苏德尔脸上再挂不住嚣张的笑,尴尬吐了吐舌,企图蒙混过去自己的莽撞。
“这不……开玩笑嘛。”
就在众人兴冲冲地看拌嘴热闹之际,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疾奔擦身,座上女子蒙面冷峻,带起的疾风刮过,风沙掩目,看不清样貌。
但只错马的一刹那,洛桑就肯定而专注地出声唤住了行色匆匆的女子。
“阿依慕……”
我狠狠惊住,未曾想我装扮如此低调严实在,在这荒芜近无人烟的边境线上还能遇上识得我且知我西域名字的人,不禁心猛一揪,强装镇定地回马,同时死死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以防万一。
却在戒备地回身对眼的一瞬间,热泪盈眶。
洛桑温煦地绽放出比日落金山还要惊艳的笑容,而在他身后高坐马鞍的,是他们同样友好良善笑着的伙伴们,亦是我的部落手下。
一腔委屈顷刻间涌上心头,我拼命忍住落泪的冲动,格外温和地询问道。
“你们怎么跑这么远来,是有什么物品要采买吗?”
“冰山”缓缓融化,明媚地露出亲近的笑意,弯弯的眉眼犹如春水藏于山峦。
“不是啦,我们是日思夜,盼着首领大人回来。”
苏德尔见一秒变脸,甚至声音有点娇滴滴的某娅,叫苦不迭,甚至一阵恶寒爬上后脑勺。
“苍天啊,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好难懂……”
阿比娅苏收起甜蜜的笑,一记不客气的眼刀甩向嘀嘀咕咕的苏德尔,苏德尔噤声。
“你不知道,洛桑他担心你担心的茶饭不思,都消瘦了一圈了。”
我循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已有半月不见的洛桑,但见少年清瘦得不成样子,昨夜没睡好的痕迹实在令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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