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嗔怪出声,却伸手捧起他棱角更为分明的面庞。
“洛桑,我不是说了么,我没事,就是想回这里看看故去的朋友。”
洛桑思念成疾的眼底烙印无他,唯有对我拳拳的念想,毫无遮掩。
我们四目相对,继而紧紧拥抱,他慢慢抚摸着我堪称嶙峋的背,叹息道。
“还说我呢,自己都将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克制住潮水般的呜咽,舒缓了声线。
“怎会,见过故友,心中总算轻松不少。毕竟我这次一走,不知何时再能看望他们。”
声沉似水,平淡无波。
听闻我无起伏的回答,洛桑随即向身后的伙伴们使了个无奈的眼色,洛桑说过,阿依慕越是故作坚强,心里越过不去这道坎。
而作为她的朋友和手下,能做的,就是逗她开心,尽快忘掉那些不愉快。
于是大家即刻会意,一唱一和,七嘴八舌地活跃起气氛。
“哎呀,再抱都要黏在一起了。”
“哦,这让我这个单身汉怎么活哟!”
我哭笑不得地回望戏精似的众人,不好意思道。
“你们误会了,我和洛桑不过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母亲是世交的关系。才不存在你们说的那种!”
在我看不见的侧方,洛桑手掌轻轻向外拨动,悄悄示意大家不要起哄,众人会意,在云影轻动间话题自然转移。
城郊的集市热闹极了,人来人往,胭脂粉,珠宝串,各类新奇玩物,物美价廉。洛桑少言寡语,只是静悄悄观此情绪,阿依慕怕是已然验证了受至爱背叛的虚实,而此刻伤痕累累的她推开自己,也是一种迫不得已,对双方负责的审慎和防御。
无妨,他已然等了那么久的年岁,再多几日,又有何妨?
活泼的卓娜先行打破了天边飘动的云彩,兴致盎然地冲我道。
“阿依慕,我好想要打包些中原的糕点带回去欧。”
我粲然微笑着望向古灵精怪的卓娜,为难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正要委婉接话,却被贯来冷静善思的樊伊打断。
“卓娜,现在阿依慕身处险境,贸然前往人多眼杂的集市是极为不妥当的。”
他眯眼,嗤之以鼻地望向不远处烟火味袅袅的集市,冷哼出声。
“再说了,中原人傲慢自大,目中无人,既然不愿向我们西戎开放集市,我们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呢!他们趋之若鹜的那些东西,哪里比得上我草原的奶茶,手把肉,青稞酒,烟熏肉!”
他望了一眼因为颠簸与心伤脸色不佳的我,更是怒上心头,打抱不平。
“我樊伊此生最厌弃的就是两面做派之人!我嫌他们虚伪至极,只是将东西层层包装成迷惑人的样子,一点也不坦率。他们做的糕点,再精良细腻,我也不愿吃去!”
被无意中伤的卓娜自知言辞欠思考,于是委屈巴巴地仰望我,垂着头愧疚小声道。
“对不起,阿依慕,我不知你竟然会这么危险,我只是想带些糕点回去给阿娘尝尝……”
我心一疼,连忙揽过小姑娘的肩膀轻声许诺。
“卓娜,我向你保证,等我重返中原,夺取瑾国之日,我将号令天下最好的糕点师,为你娘,做吃不完的糕点。”
卓娜乖巧而感激地颔首,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她的信息,恍然睁大眼望向马上笑的开怀的我,结结巴巴地确认着自己将才不是幻听。
“阿依慕,你说什么?你要……”
她四望无人,胆大如她,却还是大张着嘴巴不敢将这几个字复述一遍。
我笑意莹润,缓缓咬字。
“相信自己的耳朵,卓娜。”
我将刀利落地别到身后,须臾恢复了奕然神采,城墙上人们装束各异,各谋生计。
天青云白,云卷云舒,流水潺潺,一派人和。但是只有在地方任职过的我可以一眼洞穿那卖柴老汉脸上的皱纹所困住的厚重关税,那勤勤恳恳起早贪黑贩卖包子的妇女身后空廖的庭院,还有我无法穿过城墙窥见的高门内院上位者的挥霍无度与血腥剥削。
深深回望云城的人家,我吐气如烟。
“没错,我归来之日,便是西戎迎面中原之时。”
我回眸望向似笑非笑的洛桑,发出了一字一顿的邀请。
“我要起兵,洛桑,你愿意助我么。可能前路是无边的消耗,是黑暗的未知,是倾覆……”
洛桑笑容舒朗地凝眸于我,情义深远,不止今天。
“我愿意。”
他用力握住我微凉的手,落下诚挚到骨子里的一吻。
“只要是你发话,我洛桑,不需要听命前程,困囿条件。”
第一百五十七章 知不可乎骤得
穆勒河边的芦苇寂寥却飞舞, 浅滩上,鸥鸬成群落脚,安惬无比。
草原原始的沉吟携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将我纳入西戎温厚的版图, 我纵马走过山间,残破的记忆留在身后, 消散在落日余晖深处。
向晚之际, 我面色安定地遣散了所有人, 但留洛桑一人, 想歪了的众人难掩欣慰之色, 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而洛桑却读懂了我眼底的伤悲,面上稳笑如玉替我打着掩护, 担忧的眼色若有若无地落到了我身上。
待全部人归家, 夜色浓稠,萤火虫低低地围绕我们飞起, 一束火光映亮了我们无言的面孔。
我嫣然抿唇,望向他的眼神平淡无波,语气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仿若只是一时兴起,与他围火叙话。
“洛桑,近日西戎可好?”
洛桑却未立刻接话,执掌如他,西戎安然, 虽有状况,却终归是化为平静。
他凝视我的眼眸之中, 似乎有星辰万点, 野火烧心,半晌才道。
“并无大的波澜, 小的纷争也已化了。”
他顿了顿,喉结缓缓滚动,在水光般清凌凌的光影里显得分外明显,颇具深意地瞩望我。
“那么你呢,中原那边呢?”
我若无其事地折了一根芦苇,叼在嘴边,含糊应答,面颊看不出一丝异样起伏。
“中原?呵,老样子。”
洛桑眸烧如昼,夜风拂面,声线缱绻。
“阿依慕,我认识你已有些时日,你越不在意,就越是有事瞒着大家。”
我身子一顿,继而轻笑见他,假意不屑地扬起下巴。
“洛桑,你以为你了解我吗?”
洛桑眼波一乱,然后i丽的眸子跌破夜色,向我倾轧。
“阿依慕,如果说我了解你,比我认识自己还要久远,你信吗?”
我神色轻摇,讥讽出语,星河迤逦长拖裙摆于天边,执意落跑逐向去嫁给早已两隔的夕色,愠怒阴阳割了昏晓。
“呵,洛桑,说话要过脑子。没结果的,你这样做,没意义的。哪怕我和他没了可能,我们也走不到一起的。”
洛桑目色陷落,嶙峋的声音压迫着我并不坚强的神经,蛊惑般轻轻诱哄。
“阿依慕,我自记事起,就在寻找你的碎片,从你受辱于苏家,到入武场打磨,再到苦尽甘来,你以为我错过了吗?你所苦苦求索的真相,我也在锲而不舍地求解,我把这谜团作为我人生的要义。”
他语义隐晦,浓重挥发的荷尔蒙的味道将我交缠,却为做出任何逾矩举动,而是止于笑意无奈,凝于唇畔。
“我在你以为孤苦的每一个瞬间,都在这千里之隔的西戎,不为人知地陪伴你入眠。”
他隐隐咬牙,颌部的肌肉微微收紧,带了些沉痛的意味。
“我比他,亦未曾缺席你的任何一个喜怒哀乐。”
他噙一抹淡笑,往事如烟浩瀚过眼,却终是重拿轻放。
“所以,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好吗,阿依慕?因为你这么说,等于要我放弃这些年的,寄托。”
他说的轻巧极了,但是其中厚重,使我心都难以喘过气。我目前天地浩大,星野于草海翻滚,虫鸣似水,火光映面,可是我却觉逼仄。
我清醒地思念他的守候,却混沌地知晓这份真心不对等的不公,所以我意欲决绝推开他。
他这般灿烂明朗,善解人意,心思纯良,纯净不染……他应该去寻那个不带给他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女孩,而不是死守我这个枯萎多年的病木,卑微地期待她的逢春生花。
我斩断情丝连绵,似是狠下心,凉意涌上眼眸,语气冷漠。
“洛桑,不对的人生,就该推翻。如果按照你所说的逻辑,那么我此刻不该在这芦苇荡中与你谈天说地,而是跪在张怀民面前求他再爱我一次。”
我缓缓在心中落泪,疮痍遍地,但是面上却是凉透的笑,戏谑对他。
“洛桑,有种,你就再说一次,我二话不说,这就连夜返京,甘愿做他拔去羽翼,囚禁深宫的金丝雀。”
我发狠拉满狂笑,目光寂灭,宛若不可理喻的狂徒。
“洛桑,你说啊。”
洛桑,你快说啊,哪怕赔上我的命运,哪怕无法攻回中原,只能含恨于西戎老去,我也要唤醒你。
如果复仇的代价是摧毁一个曾经的自己,那复仇没有意义,宁愿让我一人的人生溃烂。
我荒谬地摇曳在寂落的黑夜里,心如死灰地聆听他的静默,因为蚀骨的愧疚阵痛,我宁可他缄口不言。
就在梦隐入山河辽远,苦初显于水面之际,他银屏碎落,声线鸣吟。
“阿依慕。”
我闻言沉默,生怕他执迷不悟,却不想,狂卷的夜风蒙蔽我感官的一刹那,一个温热的吻覆上我的唇瓣,厮摩入骨的温柔,一塌糊涂的奔赴。
我惊愕不及,城池攻陷,冒犯的吻逐渐加深,我这才倍感愤怒地推开他,震惊之中强忍酸涩道。
“洛桑,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桑舒展眉眼,恭肃向我,声凉如月华洒落林间。
“阿依慕,这就是我的回答。洛桑粗蛮,不经你意,以下犯上,夺取你一个吻,为此赎罪,我甘愿臣服下半生。所以,这不再是我爱你的权利,而是我爱你的义务。”
洛桑抬眸,繁复的夜色漫山野,漫不经心的胡言乱语却听起来好似深沉告白,将人的心智都磨平去。
我深深战栗,良久气笑,钝痛泛起心间。
“洛桑,胡搅蛮缠是没有用的,你以为你这样,我就能放过你么。”
洛桑缓声,并未抬头。
“阿依慕,身为首领,当秉公,而我为人臣,亦有倾慕一人的权利,望英明人主,莫要剥夺。”
我气极生笑,笑容荡漾之时,悲哀爬上眼角。
“洛桑,这里是民风开放,等级松散的西戎,你和我谈什么君臣,谈什么压迫?”
洛桑正色,抬起下颌,笑得倜傥。
“为你,我愿随俗,你入乡不日,便是我们融入中原。”
我怔愣,敛目发呆,在我沉吟之际,洛桑站起身,拉过我发凉的掌心,目光灼烫。
“阿依慕,我不说第二遍,今夜,我对月落誓。我洛桑庸质,无旁的野心,今生今世,护送她阿依慕上中原龙椅,御极九五。至于她往后择何良木或是不择,我洛桑,都无怨言。”
一字一明,动我心魄,好似火刀沉水,灼烧周身空气,发出裂空声响。簌簌芦苇倾倒折腰,向高洁的月神俯首,向虔诚的表意者生敬。
明暗交叠的夜空下,他温柔地执起我的手,含情脉脉。
“阿依慕,去做你想做的吧。中原在等待你的回音,西戎在期盼你的发令,而我在注目你的出鞘。”
平淡若云的话语飘过河岸,我察觉热泪滴落手背,眨了眨眼,笑容毕现。
“洛桑,谢谢你,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我努力踮起脚尖,试着大胆地凑近洛桑,去尝试回他一个吻,去尝试爱上他。
可是每当我闭上眼,坠入短暂的黑暗。
历历在目的是我与怀民的点滴,折磨人心的是曾经生离死别相关的爱恋,而这样还未完全放下一个人的我,做不到完整地去接纳一个满心只有我的少年,于是我戛然而止,悲哀而愧对地望入他深邃的双眼,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的失态与畏缩。
洛桑却似笑非笑,缱绻的笑生暖环抱我,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劝慰道。
“阿依慕,不急的,慢慢来,我等你。”
我心绪忽生风,犹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有勇毅迎面一份纯粹的真心之刻,洛桑低声贴耳,将我虏获在一片声浪之中,放下了欲来的风雨心结。
“哪怕你最后没有爱上我,阿依慕,这一刻,我知足了。”
月华倒落人间,丝丝入扣地治愈着稍显灰暗的角落。
云雾狩月,昏昏夜水,穆勒静静流淌,侧耳我们呼吸的须臾触碰,谛听双方无关的紊乱心跳。
我从他怀中舒然抽离,不是挣脱,自然而然地向他展颜道。
“洛桑,那我们接下来,就该筹谋这攻瑾之事宜了。”
洛桑扬眉,笑得开怀,观览天色,转而神秘道。
“只是在这之前,我们还需防范一事。”
我微转思绪,信手拈来胸中沟壑,正中他下怀。
“莫不是,奸佞小人亡我之心不死,瑾国心狠手辣者还会遣死士复来扎兰刺杀我?”
洛桑颔首,唇角微勾。
“正是,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我叹笑,眼眸微寒。
“张怀民或许真的是随我去了,毕竟他虽口头上说着我若杀回瑾国他便认命数劫他。可以我之见,不过觉着是他深知我手上兵权尽失,完耶,皇城司和羽林卫如今都在他手,朝中怕是已然大换血,安插了他的内臣。而虽外界施加压力到朝廷讨要说法,企图挺我,可是兵符都在他心腹手中,为我鸣不平者或杀或贬。黄泉在上,再喧嚣的风浪,失了我手握实权在内朝与外齐心向皇权施压,只要痛下杀心,斩尽直陈之人,就能让天下知情人闭嘴。而剩下的市井平民,往往听风是雨,善信高位者欺瞒之言。给我安一个为国捐躯的伟大名声,在百姓面前声泪俱下地追悼我的逝去,百姓只会觉得朝廷痛失爱将已然是难以言说损失的沉痛,也不会追究其中显得不再有意义的过错,谁人会知我还活着?饶是我不死心去游说残部,我也掀不起甚么大的风浪,地方既是如此,遑论牵制中央。”
洛桑越听越觉棘手,不自觉地摩挲下巴,面沉似水,眉宇成川。
“如此听来,你确实差了一个突破口,仅西戎兵力,硬攻瑾国,怕是胜算不大。那么阿依慕,你可想好了撬开内部一砖一瓦的计策,还是说,需要我,替你去寻旁的路子?”
我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瞥了他一眼,杀机轻起。
“若是那般,我就不会那么快在众人前扬言我的野心。”
洛桑颇感意外地抬了抬眉,面色轻扬。
“看来阿依慕早有对策?”
我微微冷笑,语色清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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