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大王失眠?”
周王敛下眸光,满头青丝绕过指骨间倾泻而下,凝着霜寒的目光仿似落在她眼里,又似透过她,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呼吸可闻的距离,姒云看清他眸间空寂与清寒。
天子恣睢,幽王尤甚,何事让他夜不能眠?
“大王?”
窗上嶙峋影影绰绰,子归不知何时没了声息。
俄顷,周王眼底掠过一丝涟漪。
“大王?”他重复姒云口中称呼,面露沉吟。
姒云一慌,莫非宫中妃子并不以“大王”相称?
“天王?王上?……夫君?”
“呵!”轻笑声如珠串落银盘,倏忽炸裂在耳际。
皎皎月色漫入眼瞳,姒云仿佛窥见冰封多年的瑞凤城迎来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风过境,万里焦土瞬息风月无边。
她心口一松,下意识跟着他扬起嘴角:“大王睡不着?”
周王垂目看她,脸上笑意因着她的追问隐下三分,敛目思忖片刻,似笑非笑道:“王夜不能眠,夫人待如何?”
姒云身子一僵。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大王妃子……她为何要多嘴!
幔下月色如潮,两人呼吸缱绻,青丝交错,似已难解难分。
这可如何是好?
姒云先他错开视线,脑中絮柳纷纷乱,她似全然不闻。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她转身朝向周天子,朝他嫣然一笑:“大王若是疲乏,云儿替大王推拿一番,可好?”
“云儿?”周王眼里兴味愈浓,低沉的嗓音有夜色作饰,无端多出几分轻柔与缱绻,“你名唤云儿?”
姒云眨眨眼,正要应答,又听他追问:“何为’推拿’?”
姒云仰起头看。
许是月华晃人眼,她倏忽想起些他事。
亡国之君周幽王,三两行字不足以书其事,可眼前人,再如何看,不过是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放到现代,或许还在学校里招摇过市。
身为现代人,她太清楚王朝更迭非一人之过,如果十年后的西周覆灭非褒姒一人之责,或许也非幽王一人之过。
现下只幽王三年,因缘际会误入此间,她如何能用对方未行之事,来定他十年后将犯之过?
撞见他眸中不解,姒云敛下目光,噙着笑意,轻摇摇头:“大王只需背对云儿,平躺下就好。”
周王眼里闪过迟疑,身子没有动弹,凝着她的目光里却多出几分防备与凛然。
姒云不曾察觉,挽起衣袂,双手探向他领下——
只听歘的一声响,手指没来得及碰到周王,腕骨处一阵吃痛,姒云眼前的事物已经乍然翻转。
回过神时,她已被桎梏在床上,双手高举过头顶,颈下若有凉意拂过。
“说,何人指使?”
周王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她看清对方眼底怒意与惊惧,只迟疑片刻,抵在她颈下的五指陡然用力。
“是谁?”
姒云呼吸不畅,圆睁的眸间染上水雾,周遭一切仿若蒙上了一层薄纱。
她下意识挣扎,薄衾被扯动,一抹冷光倏然掠过眼角。
盈盈月辉如水,彼时周王安枕处,一柄短匕赫然在目。
姒云双瞳骤缩。
宫中无婢,枕下藏刀。何人猖狂,让周天子惧怕至此?
只此片刻,眼里物事已幻出数道重影,前世今朝事飞快闪过眼前。
是谁曾说,历史惟由胜者讲述?
他日周平王得天下,史书里将会如何记载这个版本的周幽王与褒姒?
幽王昏淫无度,将宠妃褒姒弄死在床上?
不行!
可姬宫湦双目赤红,已近失去理智。
以退为进或许是唯一的方法。
思及此,姒云不再挣扎,已近失焦的两眼努力聚在他模糊不清的脸上,唇边浮出浅笑,用尽仅剩的气力咕哝出声:“大王,别脏了、手……”
*
次日一早,褒宫里卧。
新日熠熠照朱阁,循天光绕过朱门往里看,光影错落,青烟袅袅,床上人还在安睡。
俄顷,床幔乍然一颤。
“大王!”
床上人惊喝出声,坐起身的同时,双手紧攥着衾被,满眼仓惶望向左右。
炉内青烟袅袅如丝,珠帘贝母光影错落。
如同不知去的周王寝殿,她亦不知何时被运回了褒宫。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春光大肆涌入。
原是姒洛听见房内动静,手提铜壶走了进来。
“夫人?”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边替她倒茶,一边仔细看她神色,“是不是做噩梦了?脸色怎得如是苍白?”
噩梦?
想起昨夜遭遇,姒云眸光一黯。
这可不止是噩梦,若非系统良心未泯给了她「金身不破」的设定,现下被运回褒宫的说不定已是具尸体。
想起奸妃系统,姒云气得牙痒痒。
“奸妃!”她敛下眸光,脑中呼喊。
「您好。」
“说好的’俊俏王爷爱上我’呢?!”
「主人的数据库显示,周天子的外貌符合华国人眼中俊俏的标准。」
姒云:“……”说不俊俏未免有口是心非之嫌。
她眸光忽闪:“那说好的王爷呢?”
「主人多年研究成果显示,已知情节往往不能带给人太多快乐。要想让人类这个物种满意,实际发生的事情需要在期待值之上。你的期待值是俊俏王爷,实际遇到的周天子,职位与外貌都在期待值以上,算法显示,这符合惊喜产生的条件。」
“……真是好大的惊喜!”姒云内里的小人龇牙咧嘴。
「至于爱上你。」
房中珠帘摇晃,仿似高维物质正拂过虚无,翩然起舞。
「多个位面的观察结果显示,只要住在褒宫,被周幽王爱上的概率是99.99%。」
呵。
穿来第一天就与死神擦肩而过两次,这样的爱上未免代价太大。
避开周王已是不能……
姒云敛眉静思,她好似一不小心听出了系统话里的漏洞。
远离褒宫,远离周幽王,她或许就能抓住那0.01%,摆脱褒姒命运的机会。
第4章
“夫人,你的手?!”
姒云陡然回神。
原身肤白似雪,腕若白釉,现下却多了一道棕黑色的印子,像避之不及的枷锁,提醒她昨夜经历并非梦境。
“夫人,”姒洛瞟她一眼,很快垂下眸光,一板一眼道,“阿洛逾矩,若有下回,夫人还是劝着些大王。申后大度,可若是让晋宫那边瞧见了,怕又会惹出波澜。”
姒云:……你们古人懂得还挺多。
“阿洛,”思忖片刻,她一边拂下衣袖,一边抬眸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若有所思道,“如你所见,那日在沣水一不小心撞到了头,现下前尘皆忘,这宫里有几门几殿,几位贵人都已记不清。若是得空,趁今日天时尚好,不若陪我出门转转?”
“诺。”姒洛上前一步,“夫人,奴婢替你更衣梳洗。”
一炷香后,收拾妥当的两人正要出门去,婢女木兰碎步而至,福身道:“夫人,大王来了,现下已进褒宫正门。”
大王?姒云步子一顿,心里浮出近似于后怕的茫然。
周王现下过来是何意?看她还能不能喘气?
“阿洛,”她自镜中望向躬身在后的姒洛,“现下约莫什么时辰?”
姒洛看看窗外:“夫人,这个时辰,大王应当刚见过朝臣,从乾中殿过来。”
“乾中殿?”
姒洛颔首:“前朝共三殿,从南至北依次为乾元、乾中、乾和。除却大朝,平时上朝,大王都只用乾中殿。”
姒云眯起双眼。
昨日召她侍寝,今日一下朝就马不停蹄赶来褒宫,落入旁人眼里,不知会引出多少遐想与猜测。
“夫人,”姒洛抬眼望向房门外,提醒她道,“依照礼制,夫人该出门相迎。”
镜中人黛眉低垂,眉眼间若有隐忧:“你先去,我再拾掇拾掇。”
“诺。”
若是周王又犯病,她要如何自保?
房中剩她一人,姒云打开首饰匣子,掂掂这个,试试那个,一时拿不定主意。
“夫人,大王来了。”
只片刻,房门被推开,春风漾动珠帘,袅袅春晴翩跹而至。
“夫人还是生朕的气?”
周王踩碎满地春晴,掀起珠帘,施施然探身而入。
松竹清香拂过鼻下,姒云下意识盖上首饰匣子,飒然起身。
“云儿莫气,昨夜是朕之过。”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落到她肩上,配合她起身的动作,沿肩胛骨一路向下,直至纤纤杨柳腰。
四目相触,周王眼里漫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姒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撞进他怀中。
“朕亲自来给云儿赔罪,可好?”
姒云身子一僵,颦眉蹙起的刹那,心下已唤出奸妃不奸。
“系统,他现在自暴自弃值多少?”
「面上桃李春风笑,内里凛冬寒雪飘,不多不少,九十刚好。」
姒云眉心一跳,她双手撑住周王双肩,身子费力向后仰,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望着他的眼睛,试探道:“大王这是何意?”
凤眼微微下弯,薄唇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揽在她腰上的手愈发用力。
周王附耳轻喃,眸间若有情:“得夫人如云儿,本王喜不能自已。”
他抬眸扫过她青丝垂落的鬓边,抬手扶稳那支摇摇晃晃,像是匆忙戴上的云纹簪,让出间距,若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袅袅春晴跃入西窗,照向贝母珠帘,春风一吹,满室光影摇曳。浮光拂过面颊,乱了满池春湖水。
眼见周王的唇愈靠愈近,姒云身子一僵,下意识错开脸。
余光里映入珠帘之外,送他进门的姒洛此刻低垂着头,颊边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晕。
梧桐摇曳的窗外,依稀若有人影绰绰。
姒云心念微转。
他这般作派,莫非是为让宫人瞧见,他对自己是如何偏爱有加?偏宠无度?
“阿洛!”眼见姒洛倾身欲退,她陡然抬手挽留,“先别走!”
姒洛两眼浑圆,似被她的举动唬得不轻,手里的帕子攥紧又松开,进退两难之意已呼之欲出。
周王却不见怪,似一心沉醉于痴迷人设,见她眼里漾出惶恐,忽地弯腰抵在她肩上,肩膀颤动,闷笑不已。
姒云:……
天子恣睢,喜怒无常。
许久,似终于觉察出怀中人的僵硬与勉强,她揽住对方腰肢的手微微松开,直起身,凝望向姒云。目光状若缱绻,只有与之相对的姒云知晓,他眼里还噙着几分不与人知的戏谑与淡然。
觉察出他的松动,姒云黛眉微挑,撑在他肩上的手陡然用力。
哪知人没推开,颈上的伤口反而碰到了衣领,她倒抽一口凉气,双手下意识捂住脖颈伤处。
周王垂眸而望,看清她领下伤痕,刚刚松开她的手不自觉一颤,双唇不由自主平拉成一线。
领若蝤蛴,本不应多添桎梏。那棕色指印实在与她不衬。
姒云却已顾不上他是怒是喜,趁他松手,转身坐回到梳妆柜前,仰起脖颈,凑进铜镜细看。
头顶上方倏地一暗,周王跟来梳妆台后,眉目垂敛,神色幽微。
“大王一早前来,是为何事?”姒云黛眉轻挑,忍不住放下铜镜,迎向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周王似漫不经心扫过她颈下,倏地抬起右手,顿在半空,许久没有动作。
俄顷,春光拂过桃花面,他的脸上再次浮起仿若戏谑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昨日之事,云儿才开了个头……”
明晃晃的珠帘外,姒洛的头越垂越低,似不忍卒听贵人房中秘事,恨不能钻进地里去。
姒云蹙起眉头。
一双凤目翦秋水,惯会惑人心。
他故作深情,故意将推拿说得似是而非,故意拖长音调,惹人遐想,是生怕外头的宫婢听不清楚?
“大王是想再试一次推拿?”
“夫人,奴婢……”
“阿洛不忙!”不容她说完,姒云再次脱口而出。
害怕与之独处的心思昭然若揭,房中倏忽一片阒然。
姒云心头打鼓,只怕这阴晴不定的少年君王突然发难。
昨夜之事足以让她看清,系统或许的确给了她金身不破的设定,只这设定非但不能免去物理伤害,反而一次次提醒着她,死遁并非出路。
久不闻声响,她抬眸偷觑。方寸之地,周王依旧眸光垂敛,似笑非笑,好似百般纵容她的任性与心思。
姒云心思急转。
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人前装出深情模样,要留下姒洛或许并非难事。
双眸顾盼,笑靥如花,回想起电视剧里见过的绝世佳人们,她下意识放慢动作,衣袂半遮面,娇声道:“大王,让阿洛留在屋中,可好?”
笑靥美如画,只抬眼偷觑时,眼底那星光亮一不小心泄出了几分狡黠与心思。
见她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显不愿却不得不他虚与委蛇,周天子凝眸而望,扑哧笑出声。
不等她琢磨出下一句台词,周天子突然俯身上前,眼里挂着明晃晃的笑意,凑到她耳畔,亲昵道:“云儿要什么,朕都答应。”
姒云:!!
如此浑然天成的演技,她自叹弗如!
颊边生燥,她下意识避开他噙着热意的吐息,垂眉想了想,又仰起头,道:“大王只是想推拿?”
眼底的防备呼之欲出,周王视若无睹,只垂目看了看她旧伤未愈的手腕,淡淡道:“云儿的手?”
“无妨。”姒云转身招呼姒洛,“打盆热水来。”
“诺!”
与周天子虚与委蛇只是被逼无奈,设法出宫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思及此,她便没了与之周旋的心思。
交代完姒洛,她提步美人榻前,仔细抚平绒毯的边边角角。
“云儿不怪?”
姒云动作一顿。
姒洛出门时已掩上房门,如今房里只他两人,如是低眉顺眼又是为何?
她下意识看向窗外,莫不是门外有人?房顶有影卫?
“大王来宫中探望,云儿喜不自胜,如何会怪?”她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站起身,一边福礼,一边道,“云儿替大王更衣。”
如是顺从,周王却不买账,只又沉下脸,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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