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制衡之术从来不止于前朝。
若是做不到一视同仁,想让后宫和宁,为她们设立一个共同的仇视目标或许是不二之法。
新晋的褒夫人,她身后的褒国一无幅员,二无地势,迫不得已才被觐献给周王。哪怕来日褒女命丧镐京城,褒国上下怕也无可奈何。
加上褒女貌色惊鸿,今时又有破虹之功,周王对她“偏宠”,竟也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巍巍王宫城,人命如草芥。原来那高高在上的周天子并非不知后宫女子爱妒之心如同八月萑苇,灼野连天能要人性命。
只是她的性命和制衡诸侯相比,实在无关紧要。
“夫人?”
时近正午,头顶的日头愈发灼热,姒云却错觉寒意丝丝侵肌入骨,凛得她不自禁发颤:“什么?”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见她忽地面色煞白,姒洛连忙上前,关切道,“不如先回房歇息片刻,晚些时候再过来问话不迟?”
“不碍事。”姒云抬眼望向春晖里的西厢房,轻吁出一口气,淡淡道,“还是早些问清得好。”
早些厘清此间是与非,她才好快些执行出宫的计划。
“夫人,洛姐姐。”厢房廊下,侍婢木兰遥遥朝两人行礼。
“木兰?”姒洛探头朝门里瞧,不解道,“怎么在屋外守着?”
木兰摇摇头,一脸苦恼:“那姑娘已哭了将近一个时辰,怎么劝都不听,奴婢别无他法,只好出来候着。”
“她哭什么?”
门帘被掀开,时断时续的啜泣声迎风而来。
姒洛神色微变,不等姒云说话,一把扯开帘幔,怒道:“哭哭啼啼作甚?让旁人听见,还以为是我们困住你,欺负了你似的。”
姒云连忙跟上,却见那宫婢身上的衣服已焕然一新,擦过身,净过面,一张明妍动人、我见犹怜的脸便清晰露了出来。
她瑟缩在角落,双腿拱起,双手环抱住双膝,偶尔才敢抬起泛红的双眸,偷瞟一眼来人,像是被昨夜之事吓得不轻。
“阿洛。”姒云摇摇头,示意她退后,而后一边打量角落之人,一边从袖中掏出丝帕,递到她面前,“听说你在晋国夫人身边做事?唤什么名字?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活计?”
听见晋国夫人四字,女子浑身一颤,眼里噙着惶恐,瞪了姒云手上的帕子好一会,忽地垂下目光,双手依旧环抱着双膝,一动不动,缄口不言。
“莫不是个哑的?”姒洛挑眉,“还是说,晋宫中人都不知礼数?”
“阿洛!”姒云厉声喝止。
打量片刻,她忽然站起身,像是失了周旋的耐心,转身朝向姒洛,淡淡道:“阿洛,把她的东西收起来,送回晋宫去。”
“不要!”女子惊呼出声,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却已顾不上身份之别,她连滚带爬扑至床边,哆哆嗦嗦拉住姒云的衣摆,一边抬眸偷觑,一边慌张道,“褒夫人饶命!褒夫人饶命!”
“饶命?”姒云转过身,垂睨她片刻,淡淡道,“送你回晋宫,会要了你的命?”
女子浑身一颤,双唇轻轻嚅动,似乎想开口,又迟迟不能发出声音,只片刻,白皙的面容已无人色,双手却依旧紧攥着她的衣摆不放。
姒云眯起双眼,思量片刻,沉声道:“昨夜坠入莲池,并非意外?”
女子攥住她衣摆的手指节泛了白,眼里的惶恐几近满溢而出。
迟疑良久,眸光微微一颤,而后轻一颔首,幅度几不可闻。
果然不是意外!
姒云神色凝重:“是晋夫人?”
女子又是一颤,却不敢应声,只低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宫闱深深深如许,妄图逃脱,身不由己之人又何止她一个?
看清她白皙面容,眼中清泪,姒云心里倏忽生出几丝物伤其类之感。
她举目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迟疑许久,轻道:“留在褒宫,你可愿意?”
“夫人不可!”“愿意!”
两道声音一并响起。
姒云轻叹一声,转过头,朝一脸紧张的姒洛摇摇头,又上前一步,朝榻上女子道:“所言所行皆需提前知会阿洛,没有我的允许,不可踏出褒宫半步,如此也愿意?”
“奴婢谢夫人救命之恩!谢夫人救命之恩!”那女子错身退后,磕头不止。
“即日起,你名唤黛玉。”
吩咐完名讳,姒云不再看对方,只转向姒洛道:“让木兰过来安置,你随我出门一趟。”
“诺。”
“夫人想去何处?”褒宫门外,姒洛快步跟上突然停下脚步的姒云,“前朝还是后宫?”
春阳斜照,路边竹影横斜,王城里外一片云和日清。
姒云正依照系统提供的布局图辨认各宫各殿,一边指着远处道:“晋宫在哪儿?那朱红色门椽的宫楼是中宫正殿?”
“夫人想去晋宫?”姒洛一惊,连忙道,“夫人,奴婢逾矩,夫人的位份虽与晋夫人相同,褒国国势毕竟不比晋国,直接上门要人,怕是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
姒云回过神,顺手折下一丛青竹叶,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低眉沉吟。
“春色正好,阿洛再陪我去一次后花园,如何?”
“后花园?”姒洛面露不解。
姒云颔首,解释道:“因着大王忌讳,莲花池旁鲜少有人走动,黛玉无故落水,昨夜月黑风高,有证据被留下也未可知。”
“夫人要去莲花池?”姒洛神情微变,“夫人,周王宫中流言纷纷,说那莲花池蹊跷的很,有不少宫人在莲池边目睹过鬼影飘,连大王都镇不住之物……”
“莫怕。”姒云目光悠远,淡然道,“我敬鬼神,却从不信鬼神。”
第8章
“哎呦——吼!”
袅晴丝吹落闲宫庭,摇漾春如线。
姒云两人信步闲庭去往春意盎然的后花园,绕过圆月拱门不多时,迎面而来的风里倏忽多出几道时远时近的吆嚯声,依稀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混杂其间。
姒洛快走几步,一边举目四顾,一边凝神静听,少顷,转过身道:“夫人,似乎是莲花池方向。”
“莲花池?”姒云神色微变,“走,去看看!”
越往前走,风里的水声与吆嚯声越清晰,姒云的步子越来越快。
四面透风的凉亭里,姒云停下脚步,抬眼一看,神情陡然一怔。
昨日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景不复,浮光袅袅的矮墙边,数十工匠齐整排成一列,抽水的抽水,埋沙的埋沙,很是热闹。
“这是?”姒洛气喘吁吁而来,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神情亦是一怔,“这是在?埋池?怎得如此突然?”
姒云目光悠远,黛眉不自禁拧起。
怎会如此突然?这时辰会否太过巧合了些?
黛玉落水之事尚且不论,莲花池被埋,她好不容易想出的破局之法又要如何推进?
“褒夫人?!”有侍卫认出姒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拱手道,“属下庄州见过褒夫人!”
姒云垂眸一看,来人身形魁梧,肩宽腿长,站在身前就能拦住大半去路,像是干惯工事之人。
“这是在?”
“回夫人的话,”庄州拱拱手,粗声粗气道:“小的们一早领了命,说要在午时前将这鬼气森森的莲花池给埋了。下边浮尘太多,夫人若是来赏花,不若先去旁处?”
姒云目光一顿:“领了谁的命?”
若嬴子叔所言不虚,周天子自小爱莲,即便宫里流言纷纷,说什么莲池边常见鬼影飘,他也从没让人埋了莲池。何人僭越,竟敢越过周王?
“是嬴大人一早传的话。”
庄州不知她心中云涌,感慨道:“夫人有所不知,这莲池邪门得很,平日里看着清澈,若逢晴天,通向沣水那石洞也清晰可见,可从没有人能从此处逃出宫。听宫里的老人说,池底下有冤魂索命,属下听着,有几分道理……”
姒云面无表情:“冤魂索命之说早已有之,为何早不动工晚不动工,偏偏在今日?”
“这……”庄州动作一顿,眼里倏忽浮出迟疑之色。
待姒洛再次开口,他才飞快瞟了姒云一眼,攥了攥拱在身前的双手,小心翼翼道:“听说是为晋夫人。”
“晋夫人?”姒云黛眉微挑,“此事与晋夫人何干?”
庄州偷瞄两人,很快轻咳一声,继续道:“据说昨儿个晚上,晋夫人因夜不能寐,不知怎得踱来了莲池,一不小心冲撞了什么,回到宫中便高烧不退,现下还没痊愈。大王听闻晋夫人受惊,应下晋宫中人所请,说今日就让人填了这莲池。”
夜游莲池?
姒云眉心直跳。
昨夜在水下时,她的确听见了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可那声音轻之又轻,绝不可能是正当圣宠,每次出门都要前簇后拥的晋国夫人。
晋夫人没有看见,落水的晋宫婢女倒是有一位。
她装病让周王埋了莲池,是撞见了脏东西,还是做了什么腌臜事,急欲掩人耳目?
黛玉看着弱不禁风,莫不是一不小心洞穿了晋宫里的隐秘,才会被杀人灭口?
“夫人?”
昨日之事再有蹊跷,现下也不是问话时。见庄州面露迟疑,一副惴惴不安模样,姒洛上前一步,小声道:“此处浮尘纷扬,不若先回褒宫去?”
“云奴!”
姒云收回远眺的目光,正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道声惊呼,似有宫婢急急忙忙飞奔而来。
“下作东西,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敢乱跑乱蹿?”
姒云动作一顿。
人来人往的王宫后花园,谁人敢如此放肆?
左边脚腕忽地一沉,她低头一看,却是条通体雪白的长毛犬,不知从哪里跑了来,蹭着她的脚腕,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很是可爱。
“阿沛姑娘?”庄州先她两人认出来人,堆起满脸褶子,讨好道,“今日怎么得闲?”
“旁人来得,我来不得?”那女子停在姒云身后三寸之地,声音又尖又细,听来很是刻薄,“这地方有主?”
“阿沛?”姒洛也在回身的瞬间认出了来人,听她话中有话,神色陡然暗沉,“见到我家夫人,为何不行礼?”
“夫人什么夫人,不过……”
姒云在她自以为小声的咕哝声里抱起小犬,转身看向来人。
颧骨高凸,眉眼细长,唇角微微下弯,天生一副苦瓜相。
同样的衣衫穿在姒洛身上落落大方,穿在她身上却似偷穿了旁人的衣物般,偏还不自知,手里的帕子上扬下落,一副狐假虎威模样。
目光交汇,那婢女似倏忽看出些不同寻常,眼里横过一抹讶异,很快低下头,眼睛不老实地左右飞瞟片刻,扁扁嘴,不情不愿道:“奴婢见过褒夫人。”
“你方才唤它何名?”
姒云一边给小犬顺毛,一边淡淡看向来人。
她一心想着离开,本不欲与宫中人过多纠缠,可“云奴”二字,任谁听了,怕都会联想到近日里风头正盛的“云”夫人。
若是脏水泼到她脸上还不闻不问,她离开后,褒宫中人要如何自处?
素来春风和畅的桃花眼中倏忽风雨欲来,四目交汇,侍婢浑身一颤。
“回夫人的话,这是我家夫人刚养了几日的爱宠,名唤,”她轻咽下一口唾沫,交叠在身前的手攥紧又松开,还没开口,脸色已褪下三分,“云奴。”
“云奴?”姒云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西周朝的灭亡和北方猃狁族大有干系。因猃狁族以犬为尊,周人称他们为犬戎,并且因此视“犬”为低贱之物。
晋国夫人自诩身份高贵,怎会在宫中养条狗?
若是真欢喜,怕也不会赐名“奴”字。
她被晋为夫人之时,宫中多出一条以“云奴”为名的犬,其间恶意不言自明。
“谁人赐名?”她淡淡开口。
阿沛偷瞄她一眼,很快又低下目光,小声道:“因它通体雪白若云团,大王赐姓云,夫人赐名奴,合之为’云奴’。”她微微一顿,倏地仰起头,梗着脖子道,“大王亦知此事。”
姒云动作一顿。
大王亦知此事?阿沛如此强调,似乎更能证明晋宫对她的在意与恶意并非空穴来风。
“呜汪!”
怀中幼犬觉察出她的情绪变化,似忽觉无趣,一脚踹在她手背上,支吾一声飞蹿了出去。
“夫人!”阿洛神色骤变,立时上前查看她的伤。
“不妨事。”姒云摆摆手,“只是个印子,没有受伤。”她敛目看向阿沛,淡淡道,“畜生不知尊卑,却通人心与好恶,我对它没有恶意,它又怎会伤我?”
阿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目光不自觉追向云奴离去的方向,脚下却不敢动弹。
“夫人,”眼见那小犬越跑越远,阿沛如坐针毡,福身道,“夫人大人有大量,云奴虽养在晋宫,却也是大王的心头好。若是跑没了影,奴婢怕是担待不起。”
“左右都还在宫中,如何会跑没了影?”姒洛眼里噙了怒意,回她道,“夫人一没有驱逐二没有打骂,你莫要血口喷人!”
“若是在宫中自然无妨,奴婢只怕它逃出宫去!”
阿沛急得眼眶泛红,连珠放炮道:“阿洛你进宫不久,怕是还不知道,西边召和门边上有个小洞,本是太姜为她的爱宠宵飞练而设,如今虽已弃之不用……”
“那洞多大,云奴能通过?”静默许久的姒云倏忽抬头。
阿沛一怔,以为她不信,看了看左右,拽住庄州道:“此事知道的人虽不多,庄大哥,你可听过过此事?”
“的确。”庄州连忙上前,拱手道,“回夫人的话,阿沛姑娘一说属下才想起来,召和门边的确有个洞,属下幼时还爬过。”
“噢?”姒云不动声色,“你爬过?彼时你几岁?”
“约莫七八岁。”庄州细细解释,“属下的父亲亦是宫中侍卫,是以……”
姒云摆摆手:“可还记得那洞在何处?”
庄州一顿,下意识抬起头,又在视线相触的瞬间陡然收回,颔首道:“召和门往北二十步,柳木为屏,贺兰山石作挡,只是已多年无人打理,不知现下是何模样。”
姒云眼里映着昭昭春色,笑意一闪而过。
少了一个莲花池,多出一个洞,莫不是俗语所说,天无绝人之路?
“这洞,平日里可有人看守?”姒云若有所思,“若是有人看守,也不怕云奴逃出去。”
庄州摇摇头,笑道:“夫人说笑,那石洞偏狭的很,加上知者甚少,何需人看守?”
姒云眼里笑意更甚:“原来如此。”
“夫人,那云奴?”阿沛不知她因何发笑,和庄州面面相觑许久,才壮着胆子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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