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逃离周王宫,你不阻止?”
春月拂照春湖水,满池娉婷摇曳,恣意且从容。
「系统不能随意干涉任务者的决定。主人给我们内设的任务是收集数据,而非处理或者预判数据。因为没有历史参照,我们无从得知历史上的褒姒是否曾经尝试过逃出周王宫。」
一缕细风拂过,半身湿漉的姒云忽地浑身一颤。
“言下之意,无论我作出什么决定,都有可能是通往已知结果路上的一环?”
「存在这种可能性。」
可能?
姒云敛眉不语。
月下水色潋滟,游鱼来又去,摇头摆尾,如在静候归人。
或者,换个角度想,只要不是100%,她就还有可能摆脱属于褒姒的命途。
收拾好纷乱思绪,姒云不再犹豫,提起包袱,小心潜进莲池。
莲池并不太深,加之是夜月色清朗,水里的游鱼和枝枝蔓蔓皆清晰可见。
现世里的她酷爱潜水,小小莲池不在话下。只片刻,她便游到了莲池边,嬴子叔口中那道青苔攀附的旧宫墙旁。
水下三尺……她一手拽住包袱,一手撑住砖墙,一点点往下潜。
俄顷,一道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只是这洞口……姒云蹙起眉头,游到近前,以手丈量。
满打满算不到四掌宽,难怪只有侍婢试图从此处逃脱,若是男子,怕是心有余而条件不被允许。
岸边依稀若有窸窣声传来,她没心思细看,双手撑住洞口,半个身子探进洞中。
嗯?
余光里掠过一抹光亮,她定睛一看,左手下方凹凸不平的石壁里,不知怎地嵌进了一粒碧色琉璃珠,看成色价值应当不菲。
莫不是前人经过此地时,被石壁一不小心勾了下来。
她伸手取下琉璃珠,刚收进袖口,忽觉左脚腕边一凉,有些像是游鱼一不小心撞到了她脚上。
她不以为意,转转脚腕,试图将那晕头转向的游鱼赶走。
“咕噜噜——”
忽地一串水泡声响起,不似游鱼嬉戏,反而——姒云心一沉,她潜水经验丰富,足以判断出身后声音并非游鱼,而是——身后有人?!
姒云大骇,正想退出洞口细看,忽觉右脚脚腕猛地一沉,有人拉住了她的脚!
姒云心下大乱,下意识翻腾后踹,哪知那人力道不减,拽着她的力道越来越大,如同理不清头绪的藤蔓,她越挣扎,对方缠得越紧。
姒云的心直直往下沉。
“不知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宫去,却悉数成了池中冤魂……”
“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如何能成今日之景……”
嬴子叔不紧不慢的声音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盯着一步之遥那道伸手不见五指的“自由之门”,错觉春水侵肌入骨,凛得她牙齿打颤,心口拔凉。
“吁——”
溺水之时最忌慌乱。
初时的惊慌过去,理智稍稍回笼,求生本能立时占据高地,判断出那人位置所在,她陡然收起没被桎梏的左脚,用尽全部力气,一脚朝那人踹去!
“咕噜噜噜……”
吃水声乍然响起,桎梏着她的力道陡然一松。
她心口一松,来不及多想,双手撑住石壁,飞快往后退。
什么?!看清那“香魂”,姒云瞳仁一颤。
原来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魔,只是名眉目清秀的宫婢!
是一不小心落水之人?
她那一脚不管不顾,刚刚好踹在那宫婢头上,以至于眨眼功夫,那女子已经两眼翻白,神识不清。
难怪会死拽着她不放。
溺水之人死生一线,抓住救命稻草全凭本能,谁还顾得上抓在手里的是何物?
间不容发,她连忙游向那宫婢,一手环住她脖颈,一手拍打池水,用尽全力朝岸边游去。
**
“姑娘?姑娘?!”
见四下无人,姒云不再犹豫,连忙施展起每个穿越者的基本功之一——心肺复苏。
月下万物悄然,唯有她心无旁骛,不停重复着按压——吹气——按压——吹气的动作,直到额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东方天幕泛白,终于,“噗”的一声,宫婢吐出一口水,扑闪着睁开眼。
“姑娘?”见她醒转,姒云连忙呼唤,“姑娘?可还好?”
视线渐渐聚焦,看清身旁之人,宫婢双瞳骤缩,一口气哽在喉口,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这张脸如此骇人?
姒云摸摸自己的脸,又连忙伸手探她鼻息。
确认她呼吸平稳,姒云长出一口气,拎起包袱,背起那身份不明的侍婢,往褒宫方向走去。
春色熙熙如故,宫阙重重如昨,满目繁华如云烟,她一边往褒宫走,一边忍不住思量,若非她正巧下水,若非她水性超常,新日初升时,那接天连日的莲叶下会多出几具尸骸?
旁人眼里,她们又是为何会落水?
*
“阿洛?”
“夫人?!”褒宫门口,姒洛越过值夜之人,大步迎向她,“夫人落水了?!”
见她面色苍白狼狈模样,姒洛神色微变,一边接住她背上之人,一边招呼廊下两人:“木兰木槿,快去烧水,伺候夫人沐浴更衣!”
“诺!”
“慢着!”姒云连忙出声,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道,“沐浴更衣不必在旁伺候,木兰,去请医师,她掉进了莲池,不知为何还没醒。”
“诺!”
木槿进门烧水,木兰急匆匆迈出宫门。
姒洛搀住那宫婢,来回打量片刻,蹙眉道:“天气寒凉,夫人快去沐浴更衣,余下事交给阿洛就好。”
“也好。”姒洛颔首,“如此,有劳阿洛。”
一盏茶后,暖意氤氲的卧房内,待身上寒意尽散,姒云仰卧在浴桶中,信手举起那粒纹样奇诡的琉璃珠,照着春日转动。
嗯?
姒云眸光一滞。
某个特定的角度,日晖穿过珠身的刹那,她仿似瞧见珠子里有暗纹在流动,像山川河流的走势,又似乎只是总角小儿不成章法的信手涂鸦。
她不自禁蹙起眉头。
妄图从莲池逃脱之人大多身份低微,谁会有这样的物事?
“叩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姒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夫人,医师来过了,说那宫婢无甚大碍。”
“好。”姒云收起珠子,转过身问,“人醒了不曾?”
“醒一会了。”
“好,”姒云拿起块干布,一边朝外头道,“等我片刻!”
“诺。”
“吱呀——”
匆匆穿上外衣,姒云顶着一头湿发拉开大门。
春风过处,满园春色正摇曳。
前脚没来得及迈过门槛,姒云忽见满院宫婢,连同姒洛在内,正齐刷刷跪在庭间。
她抬起头看,晨昏间隔的门廊下,一袭朝服的周天子正踩碎昼夜交替的昏沉,威风凛凛朝她而来。途经之处晴丝摇荡,衣摆舞风,春风若有形状。
“大王?”姒云下意识望向三乾殿方向。
时近早朝,周王为何会出现在褒宫?
据姒洛转述,昨日离开褒宫时,周王“面沉似水,满脸不悦”。
彼时她心心念念着出宫之事,以为自此与他相忘于江湖,便没有再多问,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云儿见过大王。”眼见人已到门口,她按下纷纷思绪,福身道,“大王是来?”
晴丝描摹出水芙蓉面,满园春色骤而无光。
四目交汇,周王似突然忘了自己急急忙忙赶来是为何,驻足廊下,大眼瞪小眼许久,见她满头湿漉,忽地面露不悦,沉声道:“进来!”
姒云:……
果真喜怒无常。
趁他背对着自己,姒云敛目看向姒洛,眼神示意她看顾好那名来路不明的侍婢。
见对方已会意,她不动声色掩上房门,碎步跟上周王。
“云儿见过……”“坐。”
不等她再次行礼,周王已拿起屏风上的干帕子,眼神示意她入座。
这是?
姒云的目光在他和他手上的帕子间不断来回,亮闪闪的桃花眼越睁越大,又下意识转过身确认,莫不是房门没关上?
见她如此,周王耐心顿消,一手拉住她手腕,一路走到洒满春光的美人榻前,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进美人榻,而后才绕到她身后,轻敛起垂耷在领下的青丝,展开帕子,小心揉拭。
春光作笔描眉入画,一滴水映照出晶莹五色,游过吹弹可破,走过白皙胜雪,眨眼消失于深不见底的领口深处。
周王忽闪不定的瞳仁陡然幽微。
方寸之间,姒云正揣测周王何故反常,忽觉满头青丝被人用力一扯。
“大王?”
她失笑出声,正想揶揄几句“谋害云儿不必亲力亲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抬眸瞧见身后之人双目失神,眼底泛青,目光跟着一滞。
“不外乎那些个朝中事务……”
“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嬴子叔昨日所言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眼里笑意渐散。
故意拖着不去早朝,是不想见到那些反对他的朝臣?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
第7章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撞见周王倏而投落的视线,姒云才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问出了声。
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映着春日的瞳仁微微一转,又仰起头道:“此前听宫里人提起,今日又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得安枕日久,许是云儿多虑。”
周王手中湿漉的帕子攥起又松开,提步踱至屏风前,一边慢条斯理晾晒起帕子,一边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姒云动作一顿。初见时挑灯夜读的身形倏忽跃入眼帘,昨日是她一时忘却,此间的周王不似史书里那般荒诞无忌,他分明通读经文典籍,又怎会不知强征山川林泽税,弊大于利?
背后莫非另有因由?
“大王,”她垂敛下眸光,柳叶眉间凝着迟疑,“云儿逾矩,大王何以一定要征收这山川林泽税?”
周天子搭在屏风上的手微微一顿,低头忖度片刻,忽地回身望来,四目相对间,若有迟疑自他眼里泛涌迭起:“云儿以为是为何?”
姒云眉眼低垂,交握在身前的手握紧又松开,朱唇抿起,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听宫人议论,说大王要在骊山下建一座行宫?”
春晖越过窗棂,盈盈栖落周身。一线青烟袅袅,一瓣木兰悄然坠落。
周天子驻足凝望晴光勾勒美人面,俄顷,扑哧笑出声。
“骊山行宫?”他若有所思,施施然行至姒云身旁,似笑非笑道,“云儿何处听来的流言?”
姒云仰起头:“大王何意?”
周王一手扣住扶手,忽地倾身凑到她耳畔,开口的同时,眼里若有狡黠一闪而过:“夫人一笑倾人国,区区行宫,不值一提。”
姒云:呵。
她后仰上半身,拉开距离的同时,状若温顺道:“大王恩赐,云儿心领,褒宫已经足够,云儿不求其它。”
凝眸许久,周王徐徐直起身,眼里若有烟雾缭绕,春光亦看不分明:“不求其它?”
姒云颔首,略作思忖,补充道:“大王若亟需用度,褒宫上下,只要云儿有,大王皆可拿去,云儿别无二话。”
周王眸光一颤,眼里依稀噙着笑意,不紧不慢走回到桌旁,替自己斟了杯热茶,捧在手中,若有所思:“云儿入宫三月,听过的流言蜚语想来不少,云儿心中,朕为君如何?”
论帝王功与过,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区区山川林泽税而已,他怎会忽然提起此事?
姒云抬眸看向一桌之隔。
茶氲袅袅如烟似雾,周王的面容隐在茶雾后头,让人看不分明。
百年之后,稗官野史口诛笔伐幽王之昏庸暴戾,之一意孤行,可有人知晓,他也曾和明君唐太宗一样,以人为镜,问过得失?
身后青梧昭昭春日如画,身前透过茶氲而来的视线若有温度,灼得她心口微微发烫。
“云儿但说无妨,”久等无应,周王倏地搁下茶碗,目光微沉,“无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高处不胜寒。”姒云倏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此间难得自在,身份贵重如大王,怕也有诸多左右为难,情非得已。”
周王目光一颤,没了茶氲遮挡的目光沉重又错杂,似纳百川,如语千言。
“大王?”房中旖旎被不期而至的回禀声打断,嬴子叔的声音自西窗外骤然响起,“方才大宰遣人来问,问大王今日早朝是否如常?”
周王陡然回神,站起身,背对着姒云顿了顿,昂起头,拂袖而去。
姒洛连忙起身:“恭送大王。”
*
“夫人,方才医官已经给她把过脉,说是无甚大碍。”
心里记挂着那名来路不明的宫婢,刚送走周王,姒云便喊来姒洛,与她一道去往后头。
“问出身份没有?可知她是谁?”
褒宫后|庭,宫婢居所近在眼前,姒洛忽地停下脚步,正色道:“夫人,阿洛若是没认错,那女子是晋宫中人。”
“晋宫?”姒云步子一顿。
姒洛颔首,神色愈发凝重:“就是晋国夫人。”
那位姬姓夫人。
姒云双目扑闪,一边往前走,一边追问:“我和这位晋国夫人可有过来往?她性子如何?在宫中风评如何?”
姒洛连忙跟上,摇摇头道:“之前八十一位女御同住在春巷,晋夫人眼高于顶,自不会与众人来往。只是……”
“只是?”
姒洛连忙低下头:“夫人这两日鲜少出宫,或许还不知,自沣京祭典之日起,宫中上下流言纷纷,皆是夫人破虹有功,被破例晋为夫人的流言。加之大王频繁出入褒宫,晋夫人善妒,晋宫之人怕早有耳闻。”
善妒?
姒云的步子又是一顿。
周王三番两次踏足褒宫,于人前对她百般纵容与偏爱,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他此举是为何?
“善妒”二字仿若醍醐灌顶。
而今已是西周末年,周国与各诸侯国之间的关系表面和平,实际相依相抗,早不同于西周早年。
几个姬姓诸侯国,比如晋国、燕国,国势之强已不输周国。另有外姓诸侯国,譬如齐国、申国之类,幅员虽不比晋国,地理位置却十分紧要,同样不容周王小觑。
与前朝休戚相关的后宫娘娘们,申后,晋国夫人……容不得周王不闻不问,容不得他顾此失彼,对谁过分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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