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外拂过簌簌风声,他眸光一颤,垂敛下目光,张开双臂,颔首示意她近前。
姒云碎步上前。
束发右衽,听来容易,哪知周王的朝服层层叠叠,解开一层,还有几层。
颊边泛起薄红,额边不自禁沁出细汗,到腰封时,姒云的眉头已紧拧成结。
没能敛起的碎发拂过面颊,垂落鬓边,云鬓斜里的云纹簪与他腰间玉坠协奏出莫名和谐的叮当碎响。
半炷香后,姒云终于长舒一口气,倏忽抬起头来。
余光里映入一只意料之外的手,指骨分明,欲碰不碰。
姒云目光一怔。
手指的主人陡然回神,五指微微一曲,很快平举至身侧,方便她解下中衣。
姒云下意识抬眸,凤眼似垂非垂,眼底依旧疏冷如初,彼时云涌仿似春光掠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姒云眨眨眼。
周王宫怕不是风水有异,出宫计划刻不容缓!
“夫人,热水来了。”
气氛凝滞的当口,姒洛提着热水去而复返。
房门被推开,春晖斜照而入,袅袅晴丝如荡,房中若有似无的旖旎倏忽消散不见。
姒云温手的功夫,周王已依她嘱咐,面朝下平躺在美人榻上。
“大王,一会儿若是肩颈腰背酸痛?”
周天子转向她,抵着软垫,敛下眼角:“无妨。”
晴丝描刻眉眼,跃入眸间,映出他鼻高目深眉眼如画。
昨日的周天子艳如画中仙,今时的少年郎,许是春光之故,莫名多出几分热乎气。
姒云轻舒一口气,提敛起衣袂,行至榻前。
“大王,颈侧是云儿的手。”
生怕昨日情形重演,姒云提前预告,动作极尽轻柔之能事。
哪知十指刚刚碰到领口,还没放到他身上,某种近乎动物本能的警觉让他浑身一僵,只刹那,又不知怎得,硬生生压了下去。
看清他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的双手,姒云若有所悟。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周王这个反应,莫不是少年时被什么亲信之人暗害过?
“大王,是云儿。”
如同逗哄家中的猫主子那般,姒云一下下轻抚他后背,直到对方渐渐放松下来。
“大王,云儿宫中别无旁人。推拿无趣,云儿给大王唱个曲,可好?”
思忖片刻,姒云一边轻按,一边垂眸低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窗外春风过柳,窗内低吟浅唱。
不知过了多久,绕梁不绝的吟唱里倏忽多出一道几不可闻的浅鼾声。
姒云动作不变,脑中急呼:“系统系统?”
「后台数据显示,您的任务进程一切顺利。」
似被火灼般,姒云陡然抽回手,瞪着梦里的周天子好一会,才道:“周王宫的布局图,可否发给我?”
第5章
「九里三门,九经九纬,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如您所见,周王宫的布局如同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四面十二门,每扇门前皆有重兵把守,朝夕不歇。」
春风拂过,房中珠影婆娑。
姒云有理由相信,「奸妃不奸」已经洞穿她出逃的意图,只是假意不知。
“除却那十二道宫门,宫里可还有其它地方通往宫外?”她敛下目光,无声追问。
「周王宫西南角有个后花园,后花园里的莲花池底下有洞口直通宫外沣水。隔三差五就会有宫人妄图从池底逃脱,目前尚无成功出逃的记录。」
姒云眸光忽闪。
古人不善凫水,她却不同。莲花池下的出宫之路,莫不是为她量身打造?
榻上人睡得正沉,姒云替他盖上一条薄毯,轻手轻脚往门外走去。
“夫人?”
见她出现,姒洛快步迎上前,眼底噙着迟疑,试探道:“阿洛倒不知,夫人还会推拿之术。大王鲜少歇在后宫,今日怕是几个月来头一回。”
姒云一顿,又似没听清她的话,指指大门方向,示意她跟上:“阿洛,我见大王眼下泛青,应是许久没能安枕,今日既睡得沉,你且好生伺候着,我去……”
“夫人要出门?”
话没说完,一道声音自头顶上方簌簌作响的梧桐树里落下来。
姒云被唬一跳,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姒洛拦在身后,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庭间梧桐葳蕤如盖,正巧春光斜照,错落丛生的枝叶间落下细碎流转的光与影,让逆光而望的人一眼辨不清形状。
若非那道不期而至的声音,姒云全然不闻树里还藏着个人。
敢藏身树冠,又敢如此光明正大与她说话,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一般。
“嬴大人?”
被她护在身后的姒洛从初时的错愕里回过神,上前一步,仰头朝树上道:“夫人有话要问,还请大人下来说话。
只听“飒”的一声响,姒云没来得及眨眼,一道玄衣金甲的身影似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目光垂敛,拱手道:“属下赢子叔见过褒夫人。”
姒云眯眼打量。
眼前人约莫二十上下,身量修颀,肩宽腿长,眉眼深邃似异族人。许是身材魁梧之故,旁人穿来臃肿不便的金甲落到他身上,反衬得整个人威风凛凛,身姿卓然。虽是屈人之姿,神色间却坦然自若,不见一丝瑟缩。
——神似她想像中的少年将军,落拓模样。
“夫人,嬴大人在乾和殿当差。”姒洛附耳提醒。
姒云颔首,朝他道:“抬起头来。”
嬴子叔目光一顿,似没能料到昨日摆脱女御身份之人,今日竟敢在他面前颐指气使。
原本平整的眉心倏而蹙起,眼底若有寒芒一闪即逝,他的视线停留在姒云腰间,脊背直挺,一动不动。
姒云黛眉微挑,若有所思。
“嬴大人莫怪,”姒洛上前一步,福了福身,不问自答道,“夫人自沣水破虹后,不忆前尘,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更不提宫中众人。”
嬴子叔轻一颔首,目光依旧垂敛向下,似在恭候她的问话。
姒云上下打量,好奇道:“你是秦国人?”
嬴子叔身子一僵,作着揖礼的手陡然握紧,只刹那,周身防备倏又溃散,神情恢复成初时的坦然,颔首道:“夫人好眼力,子叔生于秦国边地一村落,幼时因战乱与母亲离散,得召公相救,蒙他青眼来到镐京,常伴大王左右。”
姒云:不是我眼力好,是你姓的好。
她转头望向院墙外越升越高的春日:“既如此……”“夫人要出门?”
不等她说完,赢子叔扬声打断,拱拱手道:“夫人不忆前尘,或许不知,姒洛和夫人一样来自褒国,对宫里并不熟悉。夫人若是想外出走走,不若让属下带路?”
“你?”姒云下意识看向里间,迟疑道,“大王还在歇息,若是与我出宫……”
“无妨。”嬴子叔摆摆手,然后转身朝向前院方向,朝院里的老槐树遥遥招了招手。
姒云正不明所以,却见一道身影飞身而出,三两轻点螭吻琉璃瓦,身姿轻巧如春燕逡巡过屋顶与树梢,眨眼落定在几人面前。
“子季见过褒夫人。”少年抱拳拱手,见礼的同时,脑袋一歪,笑意已情不自禁染上眉眼。
正是十五六岁翩翩少年时,端的是意气风发,灵动模样。
“夫人不必担心,子季在此,定会护大王周全。”
姒云眸光忽闪。
前后院相距数丈远,他藏身风声簌簌的树中,依旧能将几人故意压低声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少年的听力怕是非常人能及。
见眼前的少年双目扑闪,一脸好奇模样,姒云受他影响,眼角情不自禁向下弯:“你们莫非还有两位师兄?一唤子伯,一唤子仲?”
“夫人想起来了?”召子季两眼放光,连连颔首道,“子伯驻成周,子仲为山崩之事去了岐周,现下都不在宫中。”
果然如此。
姒云眼里泛起笑意:“既如此,便劳烦子叔陪我去、后花园走走。”
“诺!”两人齐齐拱手。
褒宫门前春光正好。
姒云站定在廊下举目四望。
东南方向,九重宫阙煊赫巍然,正是汇聚治国安邦之能的前朝三乾殿。
西南方向,青石小径蜿蜒曲折,绕经一扇圆月拱门,左边桃李连枝,右边假山嶙峋,正是她今日的目的地,王宫后花园所在。
循九曲回廊一路朝里,但见黄鹂鸣翠柳,众卉柳如烟,园中春色正盎然。
许是春色如许惹人心折,行出不多时,身后之人忽地轻声感慨:“子叔入宫时,大王也才舞勺之龄,而今想起,已是十岁之久。”
姒云步子一顿。
十岁?自幼相伴,竹马之交,方能得周王偏信。
她伸手拂过园中春柳,任新柳绕过指尖,应道:“方才在褒宫,我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能安枕许久,子叔久在大王身边,可知是为何?”
嬴子叔倏地眯起双眼,很快错开视线,想了想,摇着头道:“无甚新事,不过是为朝中事务。”
朝中事务?史书里酒池肉林声色犬马的周幽王会为朝事夜不能寐?
姒云折下一段春柳,一边把玩,一边试探:“何事如此麻烦,竟让大王多日不能安枕?”
“夫人前尘皆忘,想来已不记得,如今朝中所议之事翻来覆去只为同一件——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姒云回眸:“大宰?”
嬴子叔颔首:“大宰皇父,本朝卿事寮之首。”
虽不知官职,姒云心下估摸,许是类同于后世那些个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中书令”之类,如是权臣,与少年君王意见相左倒也不算奇事。
“大王欲税何物?”
嬴子叔敛下目光,徐徐道:“大王欲重征山川林泽税,大宰不允。”
姒云一怔。
山川林泽税?
若她没记错,历王时期便征收过山川林泽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依照此理,诸侯封地内的林麓川泽亦悉数归周王所有,诸侯若是要用,便需要和田地一样,缴纳山川林泽税。
可厉王征收此税引朝堂震荡之事如在眼前,而今距离厉王出逃不过四五十载,周天子莫非不读史,为何会不顾群臣直谏,一意孤行要重征山川林泽税?
“夫人?”
姒云幽幽回神。
若是昔日武陵人误闯之地并非祥和安宁的桃花源,而是路有冻死骨之地,他当如何?
“大宰,着实不易。”
“大王并非为……”“那就是莲花池?”
一池碧水映入眼帘,不等对方应答,姒云提敛起衣袂,大步往莲池方向走去。
“这是?”
远看接天莲叶无穷碧,临到近前,姒云却被一道三尺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她转身看向嬴子叔,“莫不是这莲池有什么讲究?”
“细算起来,大王已有好几年没来过这儿。”
嬴子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道半人高的土墙,忽地发出没头没尾的感慨。
姒云不明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墙和周王有关?”
沉吟良久,嬴子叔徐徐开口:“大王并非自小寡言,宫里的老人说,他幼时很活泼,时常趁宫婢不备,偷溜出宫。这墙……”
似沉湎旧事不能自拔,嬴子叔的目光倏忽悠远。
“属下若是没记错,是大王十岁时,莲池里开了株难得一见的并蒂莲。大王欢喜,不等侍卫来帮忙便自己下了水,谁知一不小心掉进了池中。后来,人虽被途经的侍卫救了上来,却受了惊吓,高烧半月不退,整日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池中有鬼。”
“先王闻之大怒,不等他醒来就问责了大王身边一众人等,连带初时修建莲花池的匠人也被连坐。自那之后,这堵墙便被垒起,没有先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莲花池。”
“也是为那件事,属下、子季,还有另外两位兄长被召公选中,一同送进宫中。属下记得,入宫那日,先王亲自召见我们,交代说,无论何时、何地,面见何人,都不可让大王独自一人……”
以爱护之名,行桎梏之实。
亭亭莲叶经年如是,习习荷风拂面,姒云驻足远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如今宣王已去,桎梏不再,他早该自由。
登基之后恣睢无忌,莫非是为弥补求而不得的少年时?
“去岁三川竭,岐山崩,我听闻,镐京城已经数月不曾落雨?”
眼角余光里映入几道凌乱却清晰的脚印,姒云目光一顿。
“夫人的意思是?”嬴子叔眨眨眼,似不解她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姒云伸手示意她看向土墙里侧,不解道:“数月不曾落雨,那些脚印怎会如此清晰?就像……”
像是有人从湖里游了一圈,浑身湿漉,才会在岸边留下如此分明的脚印。
姒云仰起头,正见身侧人搭在佩刀柄的手五指陡然握紧,眼里若有冷寒一闪而过。
春光过处,碧波无风起波澜。
她心跳错漏,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些不成章法的脚印,莫不是王宫里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忌讳?
只一眨眼,嬴子叔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彼时雪雨霏霏的凛然仿似她凝望池面太久,兀自生出的错觉。
“夫人不忆前尘,”他搭在刀柄上的五指微微松开,眸光垂敛,徐徐道,“莲花池底下与沣水相通,自落成至今,女御赵氏、齐氏,女官召氏、晋氏……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生天,却无一例外,悉数成了水下亡魂。”
嬴子叔举目眺望,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愈发意味不明:“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何以落成今日之景?”
滟滟碧波万里,葬香魂无数。
第6章
是夜子时,春月西落。褒宫里外杳然无声,只有庭间青梧不知疲倦,依旧随风轻舞。
月影婆娑的里间,新晋的褒夫人无声下地,提起一早备下的行囊,步履匆匆往莲花池方向赶去。
一池春水如碧,越看越像她作别“褒姒”,重生成姒云之门。
莲花池前,姒云用力一扔,包袱在矮墙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嘭!”土墙另侧扬起浮尘,林间春叶纷落,两只不眠鸟振翅而起。
姒云脸上笑容不变,攀过矮墙,撩起衣摆,走进莲花池——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直到池水漫过腰间,心头忽地浮起没来由的不安,她停下脚步,凝眉思索片刻,暗道:“系统?”
「任务者,夜安。」
“你与我神识绑定,我在想什么,你自始至终一清二楚。”
「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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