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依旧低垂着眼帘,沉吟不语。
思忖片刻,姒云倏地抬起头,正色道:“大王,八师虽远,声名依旧能够震慑。云儿浅见,不如修国书两封,一封让申侯带去犬戎,一封由虎贲快马加鞭送往成周。”
“申侯?”周王抬眸,眼里若有不解,“为何是申侯?派他去犬戎作甚?”
姒云一怔,她忘却自己是在哪里看来的信息,说是西周覆灭之时,申国之所以能和犬戎达成同盟,是因为两地毗邻,他二人祖上早有姻亲之好。
放到眼下,耳目遍地的周天子尚且不知此事,她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未卜先知?
“许是云儿记岔,依稀听谁人提起过,申侯祖上与猃狁有姻亲之好。”她抬眸偷觑对方,小心试探道,“云儿想着,犬戎作乱已成祸患,派申氏族人前去谈判或能事半功倍。若能与之达成同盟……”
“云儿想让我大周降尊纡贵,与之同盟?”姒云话没说完,周王冷然开口。
姒云一顿,后知后觉周王莫不是抵触“同盟”两字?
似乎也不难理解,周人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国”,是“正统”,举目四海之内,唯有周王是“天子”。蛮戎狄夷之类,如何配与我泱泱大周平起平坐?
姒云眸光忽闪,她虽不能苟同此等种族贵贱之论,却也清楚此间不同于现世,是非尊卑观念的改变非一朝一夕。
“云儿言错。”她连忙低头,轻道,“云儿的意思是,大王不如让申侯前去知会对方,若是伯士大人安然回朝,十月丰收之时,大周愿以五谷万石作为谢礼。若不然,成周八师亦会于彼时恭候。”
四下倏忽杳然,桃木屋内只剩春风绕梁。
许久,周王从沉吟里回过神,一边轻叩桌面,一边若有所思道:“此计虽能解一时之困,只是有一事,云儿或许还不知晓。近年来大周天灾频频,三川竭、岐山崩,上游百姓已经颗粒无收数年,万石食粮……”
思量片刻,姒云道:“若是为多产多收之事,云儿或能尽绵薄之力。”
“云儿是说?”
姒云抬眸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春晖拂照连天碧草,灼灼春华下藏着三千年的生计与秋实。
她收回目光,朝周王莞尔一笑:“大王可还记得,方才云儿说,只这园子里便有三四种野菜正是时令?”
周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不解道:“云儿是想让三川百姓一起去路边挖野菜?”
“并非如此。”姒云抬袖半遮面,轻笑道,“云儿是想,若是大王恩允,能否让一善绘之人和云儿同去沣水两岸,将能食用的野菜绘图成册,以利三川百姓,此为一。二来,方才入园时,云儿见桃林后头还有一大片空地。若是大王允许,云儿想将那片地开渠通水挖成菜畦,看能否让园中野菜增产增收。”
“增产增收?”周王眸光一闪,“云儿竟有此等本事?”
姒云摇摇头,坦诚道:“不瞒大王,云儿虽认得几样野草,此前却从来没有下过地,是以能做到什么程度,现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只是想着,若能有些许功效,明年能推行于三川两岸间,或能解百姓一时之苦。”
周王眼里若有浮光飞掠,颔首道:“既是利于社稷之事,云儿放心去做便是。”
“多谢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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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斑驳的院墙外,一只早莺振翅而起,梧桐木里若有人影浮动。
“大王一路步履如飞,我还以为是来找褒夫人兴师问罪,现下听着……”召子季转身朝向身侧之人,茫然道,“她擅闯此处,大王竟不怪罪?那位去了多久,桃林小屋便空了多久,细算起来已有十岁之久……大王待她实在不同于旁人。”
嬴子叔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内,却不应声。
“怎么了?”见他神情莫测,召子季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有异常?”
嬴子叔眉心微蹙,轻道:“你我跟在大王身边近十年,何时见他用过野草?况且,大王熟知各国人文习俗,如何会不知,褒人从来不以蒌入菜?”
“那她?”召子季一惊,“那蒌菜有异?”
赢子叔目光微沉:“破虹之后,褒夫人与之前的确判若两人……”
“大王出来了!”
梧桐木间落影簌簌,两人默契噤声。
却听吱呀一声响,春光斜照进小屋门廊,周王和褒夫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云儿为朕排忧解难,可想要什么赏赐?”春光潋滟的廊下,周王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廊下之人。
姒云抬眸,笑道:“此间桃林已是厚赐,云儿别无他求。”
周王举目环顾四处,又道:“若是要翻地成畦,便不算是给云儿的赏赐。除此之外,可还想要旁的?”
四目交汇,姒云眼里倏忽闪过一抹狡黠:“什么都可以?”
周王挑眉:“君无戏言。”
满眼春色骤成滟滟春水,姒云眼里噙着明媚笑意,开口道:“既如此,云儿想问大王要个人。”
“要个人?”周王不解,“什么人?”
“云儿昨日在后花园遇见一名宫婢,瞧着颇合眼缘,不知……”
“不可!”不等她说完,周王神色突沉,冷冰冰道,“此事之外,旁的皆可。”
明媚笑意倏忽凝固在唇边,姒云眸光微怔,仿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还没能说出黛玉的名字,没能告诉她那女子是晋宫中人,既如此,周王何以知晓她偶遇之人是谁?想留下之人又是谁?
她下意识望向院墙之外。
昭昭春日如烟似雾,葳蕤如盖的梧桐木沐浴在早春日光下,正随风轻摇曳。
怪只怪春日太好,周王眼里的冷淡和不满太过清晰,四目交汇,生于长庚时分,茂于婆娑桃林里的亲近假象被骤然打破,姒云错觉春寒料峭,凛得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她莫不是昏了头,何以以为一番推心置腹后,周王就会对她另眼相待?
“除以之外,云儿别无所求。”
许久,她按捺下心头云涌,淡淡敛下目光。
周王眼里若有烦躁一闪而过,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抬起,又在探出袖口的瞬间陡然收回,如同被什么东西桎梏般,容不得他恣意。
“既如此,”他转过身,淡淡道,“云儿好生歇息。”
翩跹衣摆拂过纤纤春草,留下一地落英无声自摇曳。
“大王!”眼见周王的身影出现在树下,嬴子叔两人纵身一跃,飞快跟上前。
“大王,褒夫人不知她身份才会生出误会,不如让属下去和夫人解释一下?”召子季转身回望廊下一动不动的纤弱身影,忍不住开口。
“子季!”赢子叔一记眼刀飞向他,厉声道,“大王自有打算。”
“可……”
“子叔,”早春一望无际的晴光里,步履如风的周王倏地停下脚步,回眸眺望缤纷落英里的桃林小院许久,敛下目光,轻道,“去晋宫一趟,把那宫婢调去褒宫。”
“大王,”嬴子叔神色骤变,“若是让晋夫人知晓是褒夫人……”
“不妨事。”周王轻摇摇头,“晚些时候送两盅补汤过去,就说是朕亲口交代,务必亲自送到她手中。”
“诺。”
春风漫漫流连处,桃李树下已成蹊。
第13章
驯化野菜之事,说来容易,做时难。
姒云想得轻易,依照生物课本里所学,不过是挑出长势喜人的种株,待其长成,留下种子以作后用,而后重复这一过程。四五次后,总能驯化出畦畦丰收的野菜。
待到计划落地,她才发现辨认出能被驯化的野菜品种只是最为容易的第一步——不同种类的野菜是一年生还是两年生?喜阴还是喜阳?植株间距离多少合适?灌溉频率如何?她一概不知。
后知后觉自己理论储备的不足,她苦求「奸妃」帮忙,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坚称“不能扰乱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不愿掺和其中。
她别无他法,只得依葫芦画瓢,照着幼时在乡下所见,先除草,再翻地,挖成沟渠与平畦,再移株野菜。
“夫人,这一片畦沟深两掌?”
来帮忙的齐伯、齐叔兄弟俩任劳任怨,只偶尔还是会浮出几分不解。
方才那块地畦与畦之间隔半步,畦沟深半掌,这一片又变成畦隔两掌,溝深一掌。
顾忌着嬴大人的话,“凡事多做少说,听褒夫人一人安排即可”,两人心头纵有万般不解,也不敢随意置喙。
“对。”姒云从窗前抬起头来,眯眼望了望那几畦初初成形的菜地,颔首道,“齐叔、齐伯,外头太阳正盛,进来歇会儿先。”
“诺。”两人放下锄具,躬身走进廊下阴凉。
褒夫人心善,每过一个时辰便会让他两人进屋歇半刻。
他两人恪守规矩,谨记尊卑有别,每次都只敢走到檐廊下,少用些粗茶和点心。
齐叔年幼,见褒夫人每日坐在窗前写写画画,不免生出好奇。
又一次茶歇,他趁兄长不备,朝窗前挪近几步,歪过半个身子,小心翼翼瞄看窗内。
看清褒夫人笔下的“字”,他一双眸子霎时瞪得浑圆。
说是字也不是字,说是话又未免太多条条款款。只见那平整的绢页上横平竖直列了好几个框,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不似他平日所见。框里内容更是闻所未闻。
种类:蒌/芦蒿、蘩/白蒿、蕨/蕨菜、荠/荠菜
畦宽:1、2;1、2;1、2;1、2
沟深:1、2;1、2;1、2;1、2
灌溉:早1、早1晚1;早1、早1晚1;早1、早1晚1;早1、早1晚1
宫里时有流言,说自破虹之日起,褒夫人说话做事的方式便愈发不与人同。
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一枝桃花婆娑,窗前落影如画。他透过窗棂看了又看,只不舍得错开眼。
轻颦双黛螺,桃李美人妆。岂不正是城门口那说书先生口中所说:窈窕淑女,螓首蛾眉?
“夫人!”
齐叔正失神,阿洛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连忙收回目光,飞身蹿回到兄长身旁。
“阿洛,快进来!”
听见阿洛的声音,姒云已掩上那鬼画符似的绢页,站起身,指着窗外的菜畦道:“看,齐叔齐伯辛劳多日,总算没有白费。”
小屋檐廊下,姒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桃林后头绿意葱容的菜畦地,扁扁嘴,眼里不见喜色。
“出什么事了?”姒云拉她进屋,追问道,“褒宫?还是?”
姒洛摇摇头,神色间若有闪躲,又架不住她连番追问,蹙着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过来小院的路上遇见阿沛,又被她揶揄了几句。”
“说什么了?”姒云接过她递来的茶,眉心不自禁拧起,“又用云奴说事?”
姒洛轻摇摇头:“听她话里的意思,依着宫里的规矩,夫人本该日日去申后宫里请安,只是大王有言在先,夫人身子不适,不必遵从这等虚礼。可这几日,众人都看见夫人频频出入桃林小院,如此一来,那几个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免不了乱嚼舌根。”
申后?
姒云动作一顿。
此前忙着出宫,她虽有耳闻,却不曾过多理会后宫中人。如今既已决定留下,日后免不了要与申后与晋国夫人打交道。
若她没记错,十数年后,申后和宜臼才是笑到最后之人。为长远计,她的确该与之交好才是。
姒云转头望向翩翩桃树林,静思片刻,抬起头道:“阿洛,你去膳房取些米面来,还有蜂蜜和饴糖,若是有,也一并取来。”
姒洛一脸迷茫:“夫人要下厨?”
姒云轻一颔首:“如你所说,现如今宫中上下都已知晓大王将这桃园赐给了我,省得她们猜测,不如我亲自做道桃花点心,给中宫和晋宫送去,如何?”
“桃花点心?”姒洛眨眨眼,“桃花还能做成点心?”
姒云莞尔:“一会做成后,让阿洛先享用。”
茶歇后不多时,齐叔齐伯在地里劳作,姒云姒洛提着花篮漫步桃林间,一人剪枝,一人摘叶,不一时又你替我戴花,我替你理鬓,你来我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是你让我阿姊日日垂泪?”
姒云正剪下一枝桃花替姒洛戴上,桃林外倏忽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却是位粉面含春的妙龄少女,不知怎得不经通传闯了进来。
人比花娇的年纪,姿态间却是一副纡尊降贵的跋扈相,似被家中长辈娇宠已久。
“她是?”姒云侧身转向一旁的姒洛。
“回夫人的话,这位是大宰皇父之女,皇父婉。因先王赐封王姬,宫里人都称她为王姬婉。”姒洛附耳低语。
“大宰?”姒云一愣,“她阿姊是谁?我与她有隙?”
“并非如此,”姒洛轻摇摇头,“她口中的阿姊就是晋国夫人。据说大宰与晋侯少时曾一道拜入大儒管鸿门下,后来更是结拜成了异性兄弟。大宰夫人仙去时,皇父婉仍在褓中。晋侯夫人听说后,亲自上门将她接回府中,又细心照料多年,是以……”
“皇父婉和晋国夫人虽非血亲,却亲如姊妹?”姒云眉心微拧。
那日虢石父说,周王即位之初朝堂不稳,全仰赖大宰与晋侯扶持,他才能安坐明堂。
彼时她还不解,大宰皇父和晋侯一人在朝,一人在外,两人怎会同心协力相帮周天子?
现下再看,晋国是诸侯之最,皇父是百官之首,里外相得,正宜谋事。
而周王所面临的局面——晋妃在后宫、皇父在前朝,晋侯领成周各诸侯。他几人若是一心无二,新君的谋权之路真真“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今日是来?”
“晋夫人身怀有孕,前几日又受了惊,大王特准王姬婉入宫陪伴。”
身怀有孕?
姒云又是一怔。
若她没记错,周幽王留有名字的后代有两人,申后之子名宜臼,褒姒之子名伯服。两人孰长孰幼或有争论,却从不曾听闻周幽王有第三子。
莫不是褒姒的剧情安到了晋夫人身上?还是她肚中所怀是女子?亦或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孩子没能顺利出生?
“你二人嘀嘀咕咕什么呢?”
这厢的姒云正拧眉静思,桃林外,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皇父婉没了耐性,两眼一翻,怒气冲冲道:“没看见我不曾?”
“此处蚊虫甚多,王姬怎会拨冗来此?”姒云回过神,一边往外走,一边同她搭话。
走出桃林,她才瞧见院门外另有一人。
阿沛?姒云眯起双眼,若有所思。皇父婉的怒意来得蹊跷且不讲道理,莫不是受她挑唆?
“大王这几日都歇在褒宫?”
皇父婉却不应她,见她近前,两手环抱胸前,下巴高高抬起,意图作出高傲姿态,奈何身高所限,怏怏垂下双手,撇撇嘴,不悦道:“阿姊身怀有孕,你就不能让大王多去几次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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