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
宋老板拿过一只灯笼,逗亮了拎在手里。他们正要踏出茶室,白璧成却看见墙角搁着一只木架,上面放着不少圆滚滚的石头,它们有大有小,没什么造型,颜色也不起眼,却被宝贝似的放着。
白璧成心念微动,想到吉祥赌坊二楼摆放的石头。
宋老板领着白璧成一行人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说:“可怜见的,幸亏我好心送个单间给他住,因而袁生住在单独跨院,他死在里面只管封住跨院就是,否则整间生意都要关张!”
跨院就在正厅左手,离他们坐谈的茶室很近,院子极小,墙边乱糟糟种着些树木花草,对着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楼下也有四五屋子。
“若是人多时,便将这些屋子都收拾出来,做单间也好,做统铺也好。平日里人少,只开着楼下两间屋,作为单间来用。”
宋老板介绍,又指着院角一株树:“袁江望就是吊死在这里。”
白璧成放眼看去,那棵树紧贴在院角,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他晃亮火折子走去看看,这几日又是下雨又是刮风的,该有的痕迹也都冲刷掉了。
“当时这里有脚印,我们也拓了下来。”陆长留道,“穿的是寻常的布鞋,外头店里都能买到,鞋底磨损较重,花纹都磨得看不见了,除此没什么特别。”
白璧成点了点头,又将火折子四下细细照看,忽然看见树边的土里翻出一缕娇黄的颜色。他蹲下伸手去拔,不料拔出一条淡黄色的穗子来。
“这东西像是坠在腰牌底下的。”含山凑上来,“妙景山庄里看到的雪夜盟腰牌,也系着这个东西。”
“又和雪夜盟有关?”陆长留睁大眼睛,“你可别吓我!”
“含山只说是腰牌坠的丝绦相像,并没说是雪夜盟的腰牌,”白璧成嗔道,“瞧瞧你的州府腰牌,是不是也挂着条穗子!”
陆长留立时摘下腰牌来,牵着穗子比过了,笑道:“都是穗子,却很不一样!”
“丢在这树底下,看着又挺新的,很可能与袁江望有关。”含山道,“为何官府来看现场时没发现?”
“它被埋在土里,”白璧成掏出绢帕裹上穗子,道,“今天下了一场大雨,把覆在上面的浮土冲跑了,反倒显出它来。”
“说明埋它的人很着急!”含山灵机一动,“只顾得上用浮土盖一盖,都没有埋实!”
“甚至没想过弯腰拾起它来,只想用土匆匆盖上了事。”
白璧成说着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土,却转身对宋老板道:“出事当晚,客栈有没有来过别的客人?”
“我们这里是客栈,来的自然都是客。”宋老板打个哈哈,“不过说到拜访喝茶的,当晚的确有一个,是吉祥赌坊的老板郑自在。”
又绕回吉祥赌坊了。
“郑老板是常来走动,还是特为什么事来的?”白璧成问。
“他是我的朋友,经常来客栈喝茶的。”宋老板道,“我们都喜欢赌石,城南瓦片村有一间玉石仓库,时常有开采出的好料子,我们就在那里结识的。”
“既然宋老板常去瓦片村,那么可认得一个姓祝的药材商人?”陆长留立即问道。
“那不认得。”宋老板摇摇头。
陆长留略略失望,白璧成却说:“我在茶室看见一些其貌不扬的石头,那就是你们玩的赌石吗?”
“是的,您别看外面灰扑扑的,切开来可是有美玉。”宋老板笑呵呵道,“若是切出一块好的,就能再买两三间客栈!”
这也是一种赌,只不过不在赌坊而已。
“袁江望也玩赌石吗?”白璧成又问。
“他不玩,他也不懂,去了就是纯被骗的。”宋老板道,“盛家那个丫头定亲之后,袁江望是找过我,让我带他去赌石,但我拒绝了,好好一块读书的料子,不能被我害了。”
“那么袁江望认得郑自在吗?”含山想起此事,“宋老板不带他赌,他会不会去郑自在的赌坊?”
“应该不会吧?我之前说了,袁江望很清高,州学里的人他且瞧不上,更何况是一个赌坊老板。”
“袁江望出事当晚,郑自在茶室待了多久?他同你聊了些什么,中间可曾离开过?”白璧成追问道。
“来的时间不长,就是说他看中了一块石头,约我去瓦片村替他掌眼,我们喝了三道茶他就告辞了,至于中间有否离开……”宋老板认真想了想,“他坐下来不久,提出过借用茅房,但很快就回来了。”
“会不会是他把袁江望挂在跨院的树上?”
“绝无可能!官府说袁江望是被勒死后送回来的,若是郑自在做的,他总要扛着尸体进来,可是他空着手来的,我可是亲眼所见!”
“他是走来的吗?”
“那倒不是,他坐马车来的。我们去瓦片村都会雇辆马车,一来城南足够远,二来万一看中了石头,抱着回来岂不累死?”
“你们都去哪里雇马车?”
“运高车马行,就在春风街隔壁的巷子里,还是郑自在介绍给我的,说那里的马车便宜又干净,车夫也靠谱。”
运高车行?刀五就是这间车行的。
五件看似毫不关联的案子,有了越来越多的联系点,离开清风客栈之后,陆长留高兴极了:“今晚出来的值得,发现了许多线索!咦,侯爷为何皱着眉头?”
“不是不够,是出乎意料。”白璧成喃喃道,“若袁江望也曾害过性命,这五件案子便能连接起来,但袁江望却是个正人君子,这算什么呢?”
“这……,正人君子不好吗?”陆长留问。
“正人君子虽然好,对破案却没有帮助。”
白璧成正说到这里,马车却慢慢停了,坐在车辕上的风十里半揭帘子道:“侯爷,州府衙门到了,可要在此放下陆司狱?”
他们跑了两个地方,已过了戌时,白璧成便道:“今天太晚了,长留还是早些歇息,另三个地方我们明日再去。”
陆长留虽有不舍,又怕打扰白璧成,便答应着跳下车去,脚刚着地便听着有人在身后唤道:“陆司狱,您怎么也才回来?卑职也刚到黔州!”
陆长留闻言回身,只见小吏魏真风尘仆仆走过来,见到他便将肩上的包袱丢在地上,叉着腰喘气道:“陆司狱,多谢你给个机会叫卑职跑了趟平州,可真是累啊!”
经过妙景山庄一案,陆长留对魏真有些好感,虽然他叫来傅柳只是误打误撞,但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福将”,总能不经意地成为破局关键。即便陆长留不喜欢魏真的随随便便,却还是问道:“你可打听出什么了?”
“当然打听到了!”魏真故意压低声音装神秘,“那个叫紫樱的私娼告诉我,祝正铎曾经买过一个侍妾,结果他的正室悍妒,把人给折磨死了!”
“什么!”陆长留睁大眼睛,“死掉的侍妾可是姓胡?”
“姓什么没人知道,但私娼记得那女子的名字,叫做江漓。”
陆长留呆了一呆,忽然翻身就跑,追着白璧成远去的车驾叫喊道:“侯爷等一等!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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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景堂内烛火通明,白璧成执笔在手,蹙眉站在大案边,陆长留与含山也面色凝重。
“若我没有猜错,这五人的死法与这几个女子的名字有关。”
白璧成说着,在纸上写四个名字:锦铃、江漓、秋烟、黑玉。
“兰香阁的潘妈妈死于胸口一刀,是从锦铃二字的金字边;药材商祝正铎死于水边,是从江漓二字的水字边;门客言年死于火烧,是从秋烟二字的火字边。”白璧成道,“但我苦思不得其解,黑玉这两个字,是从的什么边?”
“刀五是被活埋的,会不会和土有关?”含山问,“黑玉这两个字里都有土形。”
“是可以这样拆解,却有些牵强。”白璧成道,“若这五人的死法与我想得一致,是被人复仇所杀,那么这几个名字或许是这几个冤死女子的本名。”
“看来胡家的发卖名单至关重要。”陆长留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名单找来!”
“如果名单能佐证我的想法,袁江望手上应该有一条人命,那人的名字里应该含着木字边。”白璧成分析,“宋老板并不知此事,袁江望已经不能说话,或许知道真相的只有凶手了。”
“还有一事贯穿这五个人,那就是赌。”陆长留道,“侯爷,您说凶手会不会和吉祥赌坊有关?还有那个芥子局,我总觉得怪怪的!”
一听芥子局,含山又想起白璧成的一万五千两雪花银,她没什么好心情地提醒:“芥子局六人成局,这死的是五个人,那么第六个人呢?”
“含山说得有理,”白璧成道,“芥子局六人成局,而死者只有五人,说他们有关联有些勉强。”
“所以侯爷把芥子局退了罢,别把银子往水里扔了。”含山顺势道,“与其查芥子局,不如查查赌坊老板郑自在,至少在袁江望出事当晚,他去过清风客栈!”
白璧成只唔了一声,却向陆长留道:“时候不早了,你不如歇在府里,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城,去刀五埋尸的官道瞧瞧。”
陆长留在州府衙门是被“供起来”的,当然没人敢欺负他,但等闲也无人同他深交,他独自回去冷清极了,不如留在侯府热闹,听白璧成留他,自然高兴答应。
楚行舟送来三人的晚饭,顺带呈递那空明晚宴客的菜单,白璧成略看一看,说了声“可以”,便搁在一旁。含山好奇,也捡过来看看,末了皱眉问:“芙蓉玉露鸡和蜜汁桃花鸭我能看懂,但这道雪柳黄金缕是什么?”
楚行舟凑来看看:“小的听那师傅讲,这是银鱼炒蛋。”
“那这个多情春庭月呢?还有相思一夜梅花发呢?还有这个,琴瑟和鸣茶又是什么?”
“多情春庭月是糯米藕饼,相思一夜梅花发是红豆梅花糕,至于这琴瑟和鸣茶,那是红茶和菊花一起炮制的,既清火又醇厚,据说是桃源楼的招牌。”
“桃源楼惯会做表面文章。”含山将菜单搡给楚行舟,“郡主吃咱一顿饭,看见满桌是相思,鸡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鸭是甜蜜蜜带桃花的,糕饼茶水个个都是多情的,我若是郡主,没坐下来就要吓跑了!”
“有些道理!”白璧成认真起来,“叫那空把菜名换一换,朴素些就行了,别叫人看着笑话。”
楚行舟答应,捧着菜单下去了,含山仍旧不高兴,暗想:“一听说嘉南要被吓跑了,他立即就换菜单,真贴心啊!”
第52章 山林月边
三人刚吃罢饭,便听着院子里来欢说道:“小爷怎么这时候来了?您还没睡下呢?”
齐远山答应一声,问:“哥哥休息了吗?”
他这一声问罢,便见里头撤出饭桌子来,抬桌子的来登望着齐远山扬扬下巴:“小爷里面请,侯爷请您进呢。”
齐远山这才整整衣领,跨步进了正屋,他脚下放轻,溜烟似的沿长廊绕进来,却见白璧成坐在榻上吃茶,陆长留陪坐在下首,含山自在窗下捣腾白璧成的盆景。
“哥哥,”齐远山上前行了一礼,“这样晚了,您如何还没有歇息?听车管家说您下午又发了咳症,现下可好一些?”
“不过是淋了雨受了些凉气,不妨事。”
白璧成搁下茶盅,打量着他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如何也没有睡?明日还要去学堂,这样熬夜可不行。”
“我心里牵挂哥哥,因此过来看看。”齐远山笑着坐下,却问:“听说府里换了厨子?”
“是,新来的厨子是桃源楼的大厨,做点心的手艺极好,叫他多做些给你吃。”
“哦,我倒不拘吃什么。”齐远山又笑一笑,“只是……,之前的厨子哪里做得不好,为何要将他换了?”
白璧成眉尖微跳,暗想他一个孩子,为何总在意家务事?但他带兵多年,向来心事不放在脸上,貌似随意道:“也没什么做得不好,就是吃腻了他的手艺,想换个新厨。”
“齐小爷喜欢原先厨子的手艺?”陆长留道,“也许是吃惯了不觉得,换个人才知道厨艺有差别的。”
含山听见他们讨论厨艺,捏着小耙子回身问:“侯爷,之前的厨子在府几年了?”
“哟,如此一算我却没换过厨子,”白璧成想一想,“从我到黔州便是用他,用了六年。”
“是啊,哥哥六年都不曾换厨子,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好些事都变了。”齐远山道,“我以为厨子做了什么坏事,哥哥才换了他。”
“那倒没有,”白璧成道,“明晚上府里宴请嘉南郡主,还有许多贵客要来,你放了学便过十景堂来,带你见见客人。”
齐远山答应,又陪着说了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去了。这边车轩来报,说给陆长留安置的住处已经收拾好,白璧成便叫陆长留也去休息,这一通闹腾之后,看看时间已过子时了。
“侯爷这里没事,我也去睡了。”含山略行一礼,“跑了大半天,可把我累坏了。”
“你等一等。”白璧成却不放,“长留来之前我同你讲的事还没下落,我要见见黄芮以,你可能安排?”
“黄芮以的书苑就在黔州,来欢来登都知道在哪里,您想去只管套车去就是,何必要我安排?”
“那不一样!黄芮以是言年的师父,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那又怎样?”
“我要破言年的案子,自然有些细节问他,若是冒失登门,只怕他不待见,不肯同我讲实话呢!”
他不提这案子便罢,提了又勾起含山的余火来。
“张嘴言年案闭嘴言年案,这案子分明死了五个人,为何另四个不见您关心呐!”
白璧成被她怼得一愣:“这话从何说起?今晚我可是去了兰香阁和清风客栈?怎么又只关心言年了?”
含山自知无理,却又十分不忿,因此别过脸不说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白璧成认真看看她,“从中午开始就不开心,怎么哄都哄不好似的。”
“侯爷何曾哄过我?说得好像我脾气大似的。”含山道,“而且,先发脾气的明明是侯爷,为了郡主就讨厌我!”
她说到“讨厌我”,忽然触动心思,想起这十多年被讨厌的生涯,里头的辛酸要讲也讲不出来,这委屈平常都叫她忘了,这时候却咕噜噜涌出来,以至于眼眶都红了。
自从含山到身边,她每天嬉笑怒骂爽快自在,白璧成从没见她泫然欲泣,这一下被她弄得心口发胀,只得叹道:“怎么是我为了郡主?分明是你要操心侯府主母,我不是已经听你的话,明晚设宴请她到府了?”
这话把含山噎得实实的,说来说去最烦的就是车轩,出的什么馊主意把她也绕进坑里!这时候要爬出来,还要白璧成搭她一把,可这一把必要白璧成主动伸手,含山可不能提要求!
她生生地把红眼眶憋回去,冷着声音道:“侯爷要为郡主破案,就要借我的面子让黄芮以说实话,可是这个意思?”
白璧成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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