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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7 14:51:59  作者:磐南枝【完结+番外】
  “我先行回僧录司处理积案。多谢孙大人今夜雪中驰援,才得朱府一案水落石出。”裴训月谦辞。
  “哪里,我左右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孙荃憾道,“靠大人严明才让真凶伏法。大人,我送送你。”
  话虽如此。京兆尹可是个京城官场里的上下求全之位,而听说孙荃久居此位堪堪七载。何来稚笨,藏拙罢了。世人皆知李明香此案难判。烫手山芋,不如扔到裴家手里。
  裴训月此番虽保了李明香不受刑罚,却没有保下她的名声,当众逼讯,算得上一点小小反抗。
  毕竟,枉死了翠珠和小棠。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至僧录司门口。那面硕大的路鼓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夜色中边缘闪烁金光。鼓面留下斑驳的旧人掌印。裴训月盯着,忽然想起三五日前,翠珠奔来敲响这面鼓,随后走进僧录司,叽叽喳喳,讲自己被冤,无罪。三寸的红指甲翘起来,像一把子清透的玛瑙。
  那竟是与她最后一面。
  再敢争斗又如何?换不来性命的凭恃。
  也许出身才是最大的凭恃。可李明香有了出身,却仍旧保不住儿子的安危,要拱手送到天津卫才求来无虞之全。
  从僧录司往前望,长街后便是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修葺的工奴们汩汩转动水轮梯,往窟中更深处去。那儿伸手不见五指。
  裴训月忽然觉得天地间有张巨大的网。只是从前她看不见。
  “告辞。”孙荃送到僧录司口,策马离开。诸人进了东厢房。木几上,摆着余下的案卷。红姑靠过来给灯添油,忽然间,裴训月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家了。”她说。
  红姑无言。一旁的林斯致亦沉默。伤感俱漫上心头。忽然间,一阵疾风刮过,众人觑那油灯忽明忽暗间,烛影好像小山重叠。案卷也被风吹得响动,哗啦啦翻过数页,刚好停在描摹化虚的死相那张纸。
  微小的朱砂点在人像背后,以兆此处失血。
  翌日。
  裴训月起了个大早,叫红姑陪她去北坊东街一趟。
  “作甚?”
  “去寻金吾卫刘迎。”裴训月道。
  二人脚程都快,不一时便到了座素净小院前。一位貌美但并不年轻的妇人揉着惺忪睡眼出来:“请问寻谁?”
  “金吾卫刘迎,”裴训月笑,“想必这位是嫂嫂?”她作揖,“我是他衙门里的好友,过来问点私事。来得早,叨扰了,恕罪。”
  瑞娘还了礼,便请二人进了里屋。“龄儿!来跟客人问好。”瑞娘喊。一个小男孩正在喝粥,闻言,哒哒跑过来道句万安,又一溜烟地跑走。
  “这是我儿子,他怕生,见笑了。”瑞娘道,又引着裴训月往里走,“家里小,你们要谈事情的话,请进这间房吧。”不一会,便见她端来两杯热茶同些果子。裴训月瞥一眼房间,四四方方的,摆了张小几,堆了不少杂物,但都收拾齐整。“这是迎伢儿平时读书的地方,不临街,安静,方便讲话。大人稍坐。”她温柔笑笑,放下茶盘,半掩了门,去唤刘迎。
  “小门小户,礼数如此周全。”红姑用木箸挑了挑茶果子,诧异道。那茶果粉白相间,状如鲤鱼,鳞片栩栩,比三仙居只售贵客的还要精致。
  “民间妇人手巧,也是有的。”裴训月喝了口茶,“不过,这些巧物儿一般自己家里不吃。能立刻就奉上来,难道这刘迎经常有客?”
  话音刚落,只见门外一个青衫落落的男人走进来。眉目生得清俊温润,正是金吾卫刘迎。看神色,显然是刚睡醒,冠发胡须却收拾得清爽。
  “红姑,你去帮我再倒杯茶。”裴训月猝然道。
  红姑诧异,但仍旧接了茶杯。离开前,她仔仔细细剜了刘迎一眼。空手,衣衫晃荡,没有武器。不知为何,心里却如惊雷将落般不安。习武之人素能嗅到杀气。红姑脚步一顿,刚回头,却见裴训月已经关紧了门。
  屋内。刘迎与她对坐一几。“裴大人。”刘迎请了安,落座,啜口茶,又笑,“大人怎得不尝尝?这果子是我家瑞娘亲手做的。”
  “多谢款待,但我用了早膳才来。”
  二人于是无言。茶水热气蒸腾,香味弥漫。裴训月盯着明窗净几,忽道:“刘迎。”
  刘迎抬头,定定看她:“大人请讲。”
  “你为什么杀化虚?”她轻轻问。
  窗子外走过一群小儿咿呀,大概是去官学的学生。如鸟叫声一茬接一茬。刘迎慢慢放下茶杯,笑了一声。
  “不问是不是我,只先问为什么?大人,”刘迎直视着裴训月,“我听闻大人昨夜断案如神,将朱府的贼人就地逮捕。可再怎样会推断,也不该如此自恃妄论,污蔑好人。”
  不卑不亢,语气流畅。像是打了草稿,早知她会来。
  刘迎的心理素质当然强过周举人百倍。拿装神弄鬼那套法子吓唬他,一点用也没有。密室杀人,没有人证,若论物证,只怕也早就毁匿。要想让他伏法,怕不是只能私刑逼供。
  裴训月对法外酷刑并无兴趣。在让刘迎被大梁律审判之前,她有自己要关心的事。
  “化虚交游广泛,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的原因,偶尔借住皇亲李明香的家。朱府不过是他的下榻处,府内众人显然也不插手他的生活,并无矛盾。杀他的必然是外人。十二月初七那晚,最后一个进入朱府的外人,便是你。无论如何,你嫌疑最大。”裴训月说。
  “化虚死于密室。而偏偏那晚,有人称,在街上见过他。”裴训月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看起来,是凶手假扮化虚去做他还活着的证明。我曾经想过很久,如果是你杀了化虚,既然你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做这个证明?只有一种原因——你杀人是临时起意。”
  “那一夜,你本该在家里准备自己的新婚宴。什么名字里有‘迎’所以来迎我上任,都是谎子,”裴训月面色冷冷,“我去问过金吾卫的马统领,他说,是你忽然跑来,说要值班,以便婚后调假。”
  “刘迎,你新婚燕尔,年轻有为。等着你的是大好前途,锦绣光阴。你有爱妻娇儿,我真的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在结婚前那一晚杀人!”裴训月高声。
  刘迎漠然听着,蓦地,嗤笑了一声。
  “我那个假扮化虚的法子当真是蠢。”他颔首,似自愧,“不过,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杀化虚的时候,看见他屋里地上有根遗落的金钗,万一因这金钗误冤了某个清白的人,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让你们以为化虚不是死于密室。”
  “化虚作恶多端,老欺负我是孤儿,问我借钱去赌。我被他纠缠,一时激情,便杀了他。”刘迎又道。
  ——他竟然,就这么认了。
  裴训月一怔,太阳穴突突地跳,忽然极度紧张。刘迎的反应远超她想象的平静,她不晓得此人要做什么。
  “可惜,我后来听说,那金钗的主人,还是死了。”刘迎落寞。
  裴训月无话可答,视线在屋里绕了半圈,须臾,又道:“如果没猜错,你杀人用的是冰?”
  “是,大人慧眼。”刘迎嘴角似有嘲谑。
  “冰融化成水,所以现场没有凶器,”裴训月道,“大冬天的,随手用冰杀人倒也合理。那密室有扇小窗,把细冰凌穿过窗格发射出去,以你金吾卫的腕力,应当也做得到。可是——”她忽然倾身,直直逼向刘迎,“你忘了那屋里佛像背后的细孔!”
  “规整如圆距,一望是刻意钻凿。以化虚的死相,应当恰好是站在佛像前,被冰凌由后背穿入而死。如果是激情杀人,哪来的功夫去雕琢此孔!如果孔非你雕琢,又怎能恰好发现,并将冰凌穿射其中!”她说罢,啪地掌心一拍小几,将茶碗震离几寸,“刘迎,你自以为冷静,可你顺着我的推理,说了错误的话!”
  “杀化虚,是你预谋已久!射冰锥,是你练习多日!”她目眦欲裂,鹰顾虎视。一时间杀气满堂。
  “你为何杀他?刘迎,我只问,”她又道,彼时声音已放轻,仿佛只等一个答案便走,“你为何杀他。”
  刘迎的气势显然就在刚刚败下阵来,那原本挺直的背像被抽走了脊骨。裴训月望着他的脸,颊侧神凸,青筋暴起。他在咬牙死忍。他忍什么?裴训月焦灼,她只觉像人在崖边,勒了缰绳马蹄也止不住。事态朝她最不期待的方向发生——刘迎此人,骨子太硬了。
  果然,见他几番吐息,那突起的青筋竟然又慢慢消了下去。只听他冷笑道:“大人既然什么都猜得出,又为何来问我?”说着,他撤了果子盘,“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连个记笔录的人都无。出了这扇门,听没听到我的话,全凭大人定夺。万一要我再吃一遍那刑讯的苦又怎办?大人不如,直接押我下诏狱再审。”他索性起了身。
  裴训月咬牙,心一横:“我问的是挖眼金佛。”果然,刘迎脚步立刻一滞,颀长的身影像杆新竹,在璀璨日光里晃了一遭,随即靠在墙头。“你说什么?”刘迎转身,重复。一双眼死死盯着裴训月,眼神却像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将死之人。裴训月迎面对上那目光,脑海里乍然蹦出这四个大字。她心下大震。“你果然知道挖眼金佛背后的事——”她喊,上前两步,却逼得刘迎后退。“你们又要来问什么。”他忽然笑。
  “这么多年,难道问得还不够多!知道得还不够仔细!”刘迎忽然扬手掀了小几,茶碗碎落一地。他微微弯着身,仔细盯着碎瓷在太阳下的釉彩,脸上是恍若轻烟的笑,“多少年了?”他自语。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也是公堂之上,还是吃百家饭的小孤儿刘迎去报官。府衙喝止杀威棒,引他到秘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青天大老爷不可置信地问。他于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尔后突遭一记重剐。乳牙磕落在地,流了半手的血。刘迎不服,垃圾堆里偷书来认字,上诉朝廷。一级一级,官更大,可是回音永无。
  他从此将秘密吞了肚,习武,殿试,步步平登青云。
  “你还告诉过谁?”他听见裴大人的问话遥遥传来,可自己视线却渐渐模糊,许是怒气上头充了血。“你告诉我,刘迎!你若有什么冤屈,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伸冤!”裴大人又道。刘迎只觉得好笑,可自己却面部僵硬,挤不出一点笑容。他像被抽走了魂,只剩躯壳。
  许是从十三年前就抽走了。
  “你以为伸冤后,会有什么结果?”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裴训月听见刘迎一字一句慢悠悠道。光明日光洒在他脸上,童子咿呀声响在他们耳边。裴训月忽然觉得手脚一阵骤麻。她如被白光劈过,回忆起许久前,也听某个人被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被质问的那人,长了一双天下最光风霁月的眼。李家长子,名承煦,字继昀。时人厚爱。史书写他才济天下,德耀东宫。
  他要是好好活着,合该十九岁了。
  裴训月想不通,挖眼金佛后,到底是什么冤屈要让刘迎愤而杀人?到底是何等秘密,叫东宫付诸一场大火?她了无头绪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尖叫,抬眼望去,竟是红姑端茶开了门,顺着红姑的视线,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刘迎居然握着碎瓷,横在了自己的脖颈。
  下一秒,人血溅了她一脸。
  “你找死!”裴训月怒极,巨吼出声,她一个箭步夺走了刘迎手里的刃,将身上衣袍撕下来缠住刘迎的颈。红姑迅速封穴止血。赶来的瑞娘几乎晕倒在屋外,许明龄跑出去喊大夫。刘迎奄奄一息躺在裴训月的怀中,感觉一滴滚烫水珠滴在他耳廓。“为甚么不信我……”他听见裴大人带了哭腔的自明。
  很快,大夫和热心的四坊邻居都赶来,围成一团。
  “血止得及时,人没事。幸好下手也轻,伤痕浅。”大夫包扎好,说。
  窗外是旭日东升,斜照满屋。裴训月脱力地垂了手,任刘迎躺在她的膝头。
  “不过,伤了声喉。估计从此都哑了。”大夫又道。
  ——挖眼金佛篇,完。
第13章 樱桃书生
  (一)听墙
  “永平四年初,伶人陈小珍风靡京城,后遽逝。因其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坊间称樱桃书生 。”——《大梁风月杂记》
  新春已过数日,天气乍暖。百姓们喝完屠苏酒,开始筹备放花灯。
  三仙居挂起了新春联,据说是请僧录司裴松大人亲笔手书,龙飞凤舞两列大字。时人议羡不休,唯有金吾卫陈大耳每每打此巡逻,都恨不得啐一口浓痰。
  只因裴松便是害得他的好同僚刘迎割颈自伤的那位高门纨绔。
  此事掀起议论不少。虽众说纷纭,但终究无人晓得事情始末。刘迎一家也避而不谈,只待在家里静静照顾病人养着喉伤。
  陈大耳到底觉得心疼兄弟,眼瞅着元宵节,提了好些参鲍翅肚,炖得极烂,给病人解个荤腥馋甚好。
  他提着食盒,快步路过僧录司口,觉得晦气,索性趁四下无人,偷偷走到僧录司后院墙根,解了裤带,打算尿上一泡。
  “什么侯府高门,还不是要吃老子的尿腥气。”他一边滋水一边低笑。
  忽然,隔着薄墙,他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模模糊糊,但叫他霎时起了一阵颤栗。说来也怪,那声音,倒不像人在说话——有点像,在唱戏。
  陈大耳从小耳力聪敏,才得了这个诨名,他不由得侧耳仔细辨来,只听得那咿咿呀呀的细声宛然是两人在对话。
  一男说:“好多水儿,你就这么馋?”
  一女说:“你不馋么?那这硬挺挺的是什么埋伏,嘁——”句末,一声媚得人骨头都酥了的娇笑。
  陈大耳登时愣住,咽了口唾沫。须臾,听见另一男子又说:“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这是......双龙戏凤?偌大一个僧录司,怎么有人在里面搞这些勾当。陈大耳听得尿意全无,连忙小心提了裤子。里面静了一会儿,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倒与欢愉无关,听来,有点像人在被扼住喉咙喊——
  “我要生挖你的五脏!”
  一句狠戾至极的诅咒,把正淫心荡漾的陈大耳唬了一跳,他心咚咚跳,不晓得里面那三人情况如何,正犹豫间,哗啦啦,两只不知名的鸟儿擦过头顶的树梢,黑压压的羽,一望便顿觉不祥。叶片摇动间,不知是鸟尿还是露珠,抖了他一脖子的水。
  陈大耳骂一句,抹抹脖子,抬手在月光下一瞅。
  那不是水,是血。
  手中食盒登时落了地。
  他盯着一地参鲍,电光火石间,乍然想起,方才听到的人声,竟和十日前遇见的僧录司贵客,一模一样。
  十日前。大年三十,大梁仁寿宫。
  仁寿宫住着当今太后,姓钟,是梁太祖发妻。太祖子嗣单薄,膝下几个孩子都早夭。仅存的长子李继昀死后,排资论辈,便只有太祖弟弟广王之孙李懿可继位。按道理,他应该叫李继昀一声“小叔叔”。
  偏生李懿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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