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越升越高,需得仰头才能望见,巨诚经被挖出半个身子了,他双臂跟着用力,很快便脱了身。
他浑身都是沙土,看上去不过十岁,身材又矮又小,眼珠黑白分明,怯生生地仰头看着苏岫。
苏岫扶着他的肩膀,半蹲下来帮他掸掉身上的土,笑道:“还真像个刚出土的小萝卜。”
“我这样贸然把你挖出来,你阿爹阿娘不会找我算账吧。”
苏岫径自打量着巨诚,暗地里觉得他定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小孩,他思忖片刻,低声道:“虽然我也觉得这法子不可取,但是他们也是担心我的安危…”
“如果我说我可以医你的病,你愿不愿意信我?”
巨诚眼睛亮了亮,灿若星辰:“我信,苏姐姐,我信你。”
次日,已是日上三竿,桑枝正在帐子里缝衣裳,桑白进来喝水,见苏岫还睡着,数落道:“这人还赖着不起。”
桑枝将食指抵在唇边,柔声道:“嘘,她昨夜回的晚,想来是有要事,让她多睡会吧。”
闻言,桑白一摊手,刚一掀帘,却见外面乱哄哄的,他走出去一看,是巨村长来了。
巨村长身后还跟着一大批村民,像是来闹事的。
“不是你们军营里的人,能是哪的人啊,快把他给我叫出来,我要亲自问他!”巨村长还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背虽驼着,但气势分毫不输。
蔡秋影知道民贵君轻的道理,当兵的最忌讳和民众关系闹僵,他只好耐着性子劝说:“巨村长,我想您是弄错了,您村子里那么多户,牧场里有回来那么多人,你怎么就能认定是我们的认把您儿子从土里挖出来的?”
“住在亡川的人,品行都好得很,都很欢喜我们家诚儿,从没有人想要害他,只有你们这些外来人才会!”
蔡秋影被这番话气得险些七窍生烟,他心里念叨着,果然是穷乡僻壤出刁民,不光心里想,他正要骂出来,就听见帐子里传来一阵话音。
“巨村长,您这话就有些不好听了吧。”
只见桑枝走出来,面色平和,蔡秋影一见她,目光便变得更为复杂,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好听还是不好听,都是一个意思,亡川的大地是最养人的,是最圣洁的,我儿被埋在那里治病,你们的人却把他挖出来,又赶回家,还给了他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干巴叶子还有草,又哄他煮水喝下,分明就是要置我儿于死地,我倒要问问此人是何居心!”
桑枝心中了然,反问道:“那敢问村长,您儿子喝了那药么?”
巨村长冷声道:“你们的东西我一下也不会碰,自然也不会让我儿子喝。”
桑枝他们这才明白,生活在亡川里的人与外界交流很少,他们自己形成自己的文化习性和生存法则,他们不相信任何外来者,更不允许外来者打乱他们的规则。
两方僵持着,互不相容,就在这时苏岫走了出来。
“巨诚昨晚已经答应我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听了个大概,便走了出来。
“原来是你!”巨村长恶狠狠地看着苏岫。
“这些药我们中原人祖祖辈辈都用,就像你们信赖脚下的土地一样,我们也信赖土地里生长出的药材,就算您不信我,可是巨诚已经答应我会喝药,会按照我的方法医病…”
巨村长听到这厉声打断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
“不管怎么样,昨晚我已经让他喝过一副药了,剩下疗程的药也已经给他了,您也见到了。”
“好啊,你们这些中原人,便是要过来害我们,害我们整个村子!”巨村长几步上前,抬起巴掌正要落到苏岫脸上。
他那飞扬的袖子,却被一个稚嫩的小手抓住了,巨诚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温吞道:“阿爹,我已经喝过药了,我方才如厕时,见那颜色浅了些,临水自照也觉得好些了,阿爹你看看我,是不是白了些?”
巨村长见了儿子,脾气才和缓了些,他捧过儿子的小脸,仔细看了看,重点是眼睛,虽还达不到黑白分明,但似乎真的有所好转。
巨诚还是不卑不亢,年纪轻轻却像个小大人,冷静又敏锐,十分有眼力,他看阿爹眼神里怒气减了些,便趁热打铁地朝地上一跪:“阿爹,我真的不想再像萝卜一样被埋在土里了,昨夜有乌鸦来啄我的头,脸上都被啄坏了,是苏姐姐给我上的药,你看看经过了一夜,是不是已经好多了?”
哪里是好多了,若是他不提,旁人都看不出来。
巨村长默然,他身后有些老实厚道的村民站出来实话实说道:“我见诚儿属实好了些。”
还有些牧民说着听不懂的当地话,看样子也是在规劝。
忽而有个妇女跑了出来,领着一个小女孩,扑倒在苏岫脚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声泪齐下,苏岫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连忙伸手去扶,这妇女却是不肯起来,她只能茫然地望向众人。
“她是说,她的孩子吃什么吐什么,什么法子都用了也不见好,这是在求你呢。”
苏岫听后一抬头,竟是巨村长在转述,她微微一笑:“劳烦巨村长问问她,孩子这样多久了,有无腹痛,可是吃坏了东西。”
巨村长面色一沉,却还是如实问了,两人又是用当地话说了半天,苏岫听了转述才豁然开朗:“您孩子这是肚子里闹虫子,只饿着可不行,我来调制些乌梅丸,吃上几顿就能好。”
巨村长刚和那妇女说好,便有涌过来好几个人,抓着苏岫的手说话。
“求你也看看我家孩子吧,我家孩子总不爱吃东西…”
“我堂客最近夜里睡不好…”
……
巨村长面冷心热,不忍看着那些不会说官话的干着急,只好留在一旁转述。
巨诚则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与苏岫对视,又朝她吐舌头,俏皮又可爱。
在苏岫治好了几个村民的病之后,她的名声便在亡川传遍了,都说这军营里出了个大巫,专治疑难杂症。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这里没什么懂医的人,只会用些偏方,简单的病也给迁延坏了。
巨村长虽然还是对中原人抱有偏见,可总算不拦着大家医病了。
算起来这个季节是亡川最热闹的时候,牧民和村民都聚到一起,这其中不乏有年轻小子,漂亮姑娘,这都凑到一起,一来二去的便成了姻缘。
故而深秋便是婚礼办的最多的时候,亡川每举办一场婚礼,就会连带着一场舞会,便会热闹一整夜,灯火通明,欢歌笑语。
当年黄岱带着部队意外驻扎在此处,也逗留了许久,还留下了些旧部一直在这,可那些将士却从来没有机会参与到舞会之中。
只能远远地看着村子里家家户户亮如白昼,歌舞升平。
但这一次,也算是借着苏岫的面子,他们总算打入了亡川人的内部,正儿八经地参与了这场热闹非凡。
亡川人自己酿成的酒,格外醇香浓厚,那味道传出来,连花草也为之倾倒,星月也为之黯然。
苏岫本就不胜酒力,被村里人接连敬了几杯,脸便红了,她高高兴兴地走到人围着的圈里,用弹琵琶的手法弹起了胡琴,那琴弦被她拨的乱颤,她还洋洋得意。
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纵着她荒唐。
到了下半夜,上了岁数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只剩下青年人,他们到远处赛马,在草地上跳舞,恣意潇洒,自由自在。
苏岫也半躺半坐在草地上,看着风吹起草的浪潮,她闻着空中的酒香,打了个饱嗝,桑枝过来扶她:“醉了吧,喝了那么多酒。”
醉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醉,苏岫也不能免俗,她红着脸,大着舌头:“我没醉,就是有点晕。”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忽而觉得有个人朝她走过来,由远及近,那身形面容实在熟悉,像是梦里见过多次的。
她便以为又是梦,结结实实地扑了过去,含混道:“你来了,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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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圣君归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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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榆君坐在帐内,听着账外秋风怒号,须臾,桑枝走了进来:“圣君,路上颠簸寒冷,喝些牛乳茶暖暖身子。”
“多谢。”
白榆君拿了一盏茶在手里,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塌上睡着的苏岫:“她昨夜喝了多少?”
“大约半坛子?”桑枝也不确定,只道:“苏医师酒量不太好,村民们又热情,所以才…”
白榆君轻笑:“她还真是在哪里都挺受欢迎的。”
从桑枝走进来,白榆君还没看过她一眼,估计也不会再与她说些什么,她便知趣地转身离开。
许是闻到了牛乳茶的香气,苏岫那比狗还灵的鼻子先醒了过来,随后眼睛也跟着睁开,她循着那香味看过去,却先看到了白榆君。
两人目光交汇,白榆君粲然笑道:“你醒了,要喝茶么?”
苏岫还是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认识了?”白榆君凑近了,打趣道。
下一刻,苏岫便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一如昨晚那般,只是少了酒香,多了真切。
“我以为我又梦到你了…”
说着,苏岫去摸白榆君的手腕:“让我看看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受什么伤。”
“没有,好着呢。”
苏岫还是执意要把脉,白榆君也不躲,只是拿话呛她:“我教你医术,便是防范将来有朝一日,我会医者难以自医么?”
苏岫白了他一眼,号脉的手却不停下,片刻后,神色凝重道:“你还说没受伤,这气血分明不足,又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吧,追月就是不会说话,要不然早骂你了,有什么事让你那么急…”
不待她说完,白榆君附身吻了吻她的唇角,周遭便静了下来,只有窗棂被西风鼓动的沙沙声。
“见你还不是第一要紧事么。”
白榆君难得主动说这样动情的话,苏岫忍不住覆上他的唇,深深吻了下去,动作间不经意碰到那狼纹面具,便顺手给摘了,仍到了塌上。
等到两人缠绵过后,温存已罢,苏岫才看了看那面具,又瞧了瞧白榆君的真容,她竟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时将那面具摘下,她连忙拿起来:“我…”
白榆君将她搂在怀里,温声道:“无妨。”
苏岫深深地望着他,眉似剑,眼若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我听军里的北陵人说过的,北陵人认为狼是神明的使者,一如中原的傩戏,北陵人相信只要让他们最英明神武的圣君带上狼面,就可以替他们惊驱疫厉之鬼,圣君也因此有了责任,从他成为圣君的第一刻起,任何时候都不能摘下面具。”
说着,苏岫正要替白榆君戴上面具,白榆君却拦下她:“也不是任何时候,如果圣君遇到心爱之人,便可以摘下面具。”
苏岫心头一震:“所以,早在清致镇时,我哄你摘下面具,你便照做了,原来那时你就…”
白榆君坦然:“是。”
“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不是我先说出来,你的心思要瞒我一辈子么?”
“在我还不是圣君的时候便心悦于你,却是在你拜我为师之后,我又如何敢说,成了白榆君后,你不认识我了,我心中的喜欢才敢隐隐作祟,可我不能说,若是知道了我是谁,这一切便都没了。”
白榆君一字一句地说道,假如他们还维持着反贼和军医的关系,便还可以插科打诨,彼此玩笑打趣,将那份喜欢藏在心底。
苏岫这才明白,原来白榆君与芊葳提过的那个心上人,一直是她。
“我在情爱方面开蒙格外慢些,要不是星鹭…”
苏岫靠在白榆君的肩头,说到这,声音倏地一顿,心中闪过一丝悲凉,她虽然没有看见星鹭在她面前死去,却也能凭借着岳家的下场和寒岁的样子猜到过程。
“要不是她,我还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
白榆君轻轻摸了摸她的乌发,两人都陷入了对故人的怀念之中。
苏岫忽而想起什么,轻声问道:“薛荥这个名字,是你父母取的么?”
白榆二字,大约是弱冠之后,族中长老为他取的,可薛荥这个名字,倒是从没听他提起过。
白榆君摇摇头:“不是,我和阿昌的父母去世早,没给我们留下名字,我们便给彼此取了名字,我起的很随意,倒是阿昌翻了些书,给我取了薛荥这个名字。”
他很少用薛荥这个名字,北陵人都叫他主人,外人恭敬些的叫他圣君,纵然不恭敬的,也要称一声白榆君。
几乎从没有人叫过他薛荥,连他自己恐怕都快忘了自己姓薛,连寒岁,这个给他取名字的人,也只会毕恭毕敬地称一声主人。
可以说是所有人都畏惧他,恭维他,依附他,也可以说,所有人都跟他隔着距离,圣君只有一个,他永远是孤独的。
“那以后人前我还叫你白榆君,人后我叫你阿荥好不好?尤其是信上,我就把这俩字写的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苏岫不停地问,像在哄小孩子,白榆君却低着头,抿着唇,可苏岫知道,他心里很高兴,只是忍着不吭声。
“阿荥,阿荥,阿荥…”
苏岫便直接这样唤了,边唤还边扭头去看他的眼睛,想看看他眉梢眼角偷跑出来的喜色。
不料,被白榆君一把捏住下颌,接着那张念叨不停的嘴便被堵了个严实。
白榆君第一次这样主动地深吻,苏岫觉得实在来之不易,便挽住他的后颈,不甘示弱地回应着。
直到两人气息都变得不稳,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账外也传来了脚步声,苏岫做贼心虚地理了理头发,白榆君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轻咳了几声。
好在门外的人并没掀帐直接进来,而是在外面问道:“白榆君,苏医师,午饭好了,巨村长还有些村民也都过来了。”
苏岫扯着脖子回应道:“好,我…们马上过去。”
两人很快整理好仪容往外走,苏岫一掀帐,就看见追月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瞎溜达,那附近还有不少跟着白榆君的骑兵,抖悠闲地遛着马。
苏岫蓦然意识到什么,低声道:“你这次还是准备离开?”
白榆君神色一滞,点头:“是,我在东瀛收到了黄岱和朴霄的消息,他们人刚到黔州,那地方没名没姓的叛军不少,虽都是些乌合之众,却也不能小觑,我打算带一支精锐部队去看看。”
“还没有扶风的消息么?”
白榆君摇摇头。
“我很担心他和姜寻,两个都是冲动的,李诛徽反了之后便再没收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走过几个白色毡房,席面便映入眼帘。
白榆君看着那精致的菜肴,语气平缓道:“你信上说,京城派人来过了。”
“是,我们晚上回去细说。”
白榆君点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在众人的目光里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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