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晨风清凉,明亮的天光伴着清风像划破黑暗的利刃,把第一缕耀眼的光辉洒向秋霜阁。
铜镜映出女子清晰的面容,那双凤眼早已是泪水涟涟。
安秋鹜伸出双手抹去眼角的泪渍,嘴角向上翘起好看的弧度。
她不该哭,哭是最没用的。
魏家灭门的真相还没有找到,当年在父亲书房中找东西的那人是谁?他与魏家灭门到底有什么关联?乳娘带她逃出京都那晚丢失的《金针要术》下卷又到底在哪?
她这么多年以‘屏凡’的身份混迹市井,不就是为了找到当年的真相嘛!
安秋鹜把手中的《金针要术》从新放回地砖下,她拿起梳妆台上的摇铃轻轻晃了晃。琥珀和皎月便带着身后一干秋霜阁的丫鬟鱼贯而入。
安秋鹜刚才哭过一回,眼圈止不住的红了一片。
“姑娘,夜里没睡好吗?”琥珀端详着铜镜中的女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她家姑娘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些年她也好奇地问过府里的嬷嬷们,嬷嬷们都说这是姑娘先天病症留下的遗症,从十年前世子爷夫妇带着外出求医被治好的安秋骛回来后便时不时地犯上一回。
说白了就是夜间梦魇。她也试着问过姑娘要不要留人上夜,可姑娘每次都坚定拒绝,时间一久她也只能随姑娘去了。
“无碍,可能是昨晚看了那几页书,梦中就梦到了。”安秋鹜闭着眼随口道。
琥珀一怔,眼角划过昨晚王嬷嬷随手放在桌上的书籍,正是一本当下时兴的游记。琥珀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只一心接过身后递来的面巾给安秋骛净面梳妆。
安秋鹜梳妆要花些时辰,琥珀和皎月忙活半天才给自家姑娘上好妆面。
镜中女子高挑的眉尾硬生生向下折,细长的丹凤眼变成温婉的杏眼,就连鼻梁的那颗痣都被遮去。
艳丽的面容顷刻间柔和端庄许多。
安秋鹜满意地瞧了瞧问道:“小厨房今早进了哪些吃食。”
琥珀与皎月相视一眼,才轻声回道:“早些时候,世子妃让人来传话,说姑娘本就是要去请安的,不如直接在万芳堂用饭。”
安秋鹜才有些笑意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非去不可?”
“姑娘,世子妃的人来传话时让小厨房不用准备姑娘的早食。”琥珀硬着头皮回道。
言下之意,你不去万芳堂用饭那今早就别吃了。
琥珀瞅了瞅自家姑娘的脸色。果然,像是狂风暴雨下的娇花一点生气也无。
安秋鹜揉了揉自己的脸庞,踌躇地坐在梳妆台前。
怎么办,去万芳堂用饭她是真的不想去呀!
万芳堂是安秋鹜的母亲诚阳侯世子妃谢漪澜的居所,若说秋霜阁是侯府后院最为精巧的院子,那万芳堂就是这后院中最为壮阔的院子。
壮阔到安秋鹜磨磨蹭蹭观花赏鸟的走着,走了一刻钟还没摸到万芳堂正厅的门。
琥珀领着两个二等丫鬟不紧不慢地跟在安秋鹜身后,皎月被安秋鹜留在了秋霜阁没有跟来。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很对。王嬷嬷讨厌皎月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世子妃极不喜她。所以每次请安安秋鹜只带琥珀过来。
“姑娘,老奴可算等着你了。若再晚半刻可就误了请安的时辰,咋们快些吧。”再磨蹭还是有走到的时候,安秋鹜刚瞧见‘万芳堂’三个大字,王嬷嬷就咻的一下窜了出来。
她也不管安秋骛会不会怪罪,招呼身后另外一个老嬷嬷一左一右熟练地架起安秋鹜直奔正厅去。
安秋鹜好脾气地挑了挑眉,转身向琥珀看去。
琥珀回了个安心的眼神:姑娘放心,出来时已派人去前院请世子爷了。
万芳堂正厅大开,上首坐着一个身穿宫装的妇人,妇人妆容雅致,眉眼平和,容颜姣好,刚过而立之年的她正噙着柔和的笑意与旁边几个嬷嬷说着闲话。
安秋鹜咽了咽口水,低头打量自己的衣饰见没有哪处不妥,便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走进正厅。
厅中丫鬟婆子见安秋鹜进来,瞬间安静下来。
安秋鹜身形不晃,走动间身上的钗环小幅度的摆动,没有一点声响。走到世子妃三步开外安秋鹜低头垂首屈膝。
“女儿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这一套请安礼安秋鹜做得小心翼翼。
屋中静默半晌,有茶盏轻轻搁在茶几上的声响。
安秋鹜暗自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胳膊,耳边终于传来世子妃平和的声音,“起来吧。”
世子妃话音刚落,便有小丫鬟搬来一张矮凳放在世子妃下首,安秋鹜乖巧地挨着矮凳坐下。
“几日不见,我瞧你清瘦不少。”这话说得没什么意思,她最近身型并无变化。
“劳母亲牵挂,想是这几日还有些炎热,食欲不振女儿便轻减了些。”安秋鹜从容答道,大方得体地看向上首的世子妃。
果然,先前还言笑晏晏的世子妃嘴角早就没了笑意。
“之前叫你抄的《女诫》,可有抄完?”还好,只是检查日常抄写课业。
“回母亲,女儿已抄写完毕。”安秋鹜说完,琥珀便捧着一沓宣纸交给王嬷嬷。
那沓抄写的《女诫》被王嬷嬷摆在桌上用镇纸压着,完全没有给世子妃过目的意思。
看来今日请安应该为的不是这个。
“我怎么听说你院中有些丫鬟不太守规矩,可是你这个主子没教好?”世子妃瞥了眼琥珀,琥珀惶恐地低下头。
原来今日是为了这个!事不过三,母亲每次都是第三句话直击要害。
安秋鹜起身行礼,“母亲容禀,女儿院中的琥珀和皎月,一个聪慧伶俐,一个沉静持重。所行所说都是按照女儿吩咐办事,她们跟着女儿久了,难免事事以女儿为先。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望母亲宽宥。”
“你这是承认对下人约束不力?”世子妃谢漪澜声音依旧平和,只是说出的话让人有些窒息。
安秋鹜抿了抿唇,有些无力。
她能怎么说,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昨晚皎月顶撞王嬷嬷的事嘛,凭她说出个花来,她还能改变母亲主意不成。
“回母亲,是女儿约束不力。”她总不能说是皎月擅自作主吧。
谢漪澜了然的看了眼安秋骛,这个女儿她了解。既然她执意如此便遂了她的愿。
“你既然没有约束下人的能力,母亲便替你做主挑选两个听话的丫头。至于皎月,你回去便打发她出府,我们府里用不起她。”
“再者,从明日起你便日日到万芳堂跟着王嬷嬷学习如何约束下人。”
安秋鹜一愣,她都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没想到这次母亲是想直接赶走皎月。
“母亲,请您再思量思量,就算皎月有错也是小错,若是从侯府赶出去哪家还敢用她。”安秋鹜忍了片刻还是没有把那句‘皎月是祖父赐给我的’这句话说出来。
“秋鹜,你不该反驳我的决定。”谢漪澜摇了摇头,眼神有些冰冷“我听说这丫头功夫不错,出了府自有她的广阔天地。”
“母亲...”安秋鹜有些着急。
“够了!”谢漪澜打断她的话,但到底顾惜着几分母女之情“秋鹜,听话。母亲替你挑的这两个丫头也会些拳脚功夫,绝对不逊于皎月。”
她说着便去拉安秋鹜的手,“你乖些,今日母亲特地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你爱的吃食,与母亲一道用饭罢。”
安秋鹜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谢漪澜的手。
她屈膝笔直地跪了下去,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母亲,皎月是祖父所赐。长者赐不可辞,更何况赶她出府,还请您收回成命。”
女子因妆容眉眼间显出温婉的气度,可这番说辞说得斩钉截铁又勾起了她眼角眉梢的艳丽。谢漪澜有些冷漠地撇开眼,她最讨厌这个模样的‘安秋鹜’。
“你既执意如此,要跪便跪着,今日早饭也别用了。”
“王嬷嬷,你带人走一趟秋霜阁把那丫头给我撵出去。”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饭厅走去。
王嬷嬷低声应着,却有些拿不准,半晌没动。
正犹豫间,有声音从厅外传来。
“是谁让本侯的乖孙女跪着呀,连早饭都不让用。”
安秋鹜愁容满面的脸瞬间绽出笑意,她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是祖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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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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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外站着一个须发花白但精神焕发的老者,老者穿着一身青色宽松道袍,头挽道髻,正背手阔步走向正厅。
谢漪澜停下脚步,转身向老者行礼问安:“儿媳见过侯爷,侯爷万安。”
老者正是先帝胞妹长平大长公主和老诚阳侯的长子,诚阳侯安虎。与当今的皇帝乃是嫡亲的表兄弟。
天子靖康帝及冠之年登基,距今已有三十载。皇帝崇尚道家之学,临朝不过十载就大肆修建道观,宫中更是频频建道场,举办斋醮。靖康十三年,皇帝在临安门置修道之所,自称大衍真君,从此常于宫内炼丹修道,已有十几年不上朝听政。
这股道学之风从皇宫吹入京都,再从京都吹入千家万户。
长平大长公主逝世后,诚阳侯便早早的请封世子,也像自己那个皇帝表弟一样,自己撂下诚阳侯府这个摊子跑到城外的玄元观修道去了。
“儿媳不知侯爷今日回府,没有安排接应事宜。如有不周之处,还望侯爷勿要怪罪。”谢漪澜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这位长时间不回侯府的公爹今日怎么就回来了。
安虎摆摆手,不甚在意。
他阔步走到安秋鹜身边,亲手把她扶起。
“婉儿已经出嫁,如今侯府就秋鹜这么一个女孩儿。世子妃这当母亲的今日所为未免太过心狠。”二伯的女儿安婉比安秋鹜大了几岁,过完及笄礼便嫁与京兆尹罗家。
“启辙,你也该好好劝劝你媳妇,哪有她这般当娘的。”安秋鹜这才看见她父亲诚阳侯世子安启辙正站在祖父身后。闻言只得站出来连声应答着。
她翘起嘴角,躲在安虎身后低头浅笑。
琥珀这丫头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不仅请来了平时最维护她的父亲,还请来了侯府中最宠爱她的祖父。
安虎说完也不管世子妃的脸色便要带着安秋鹜往万芳堂外走去。
谢漪澜眼神一暗,快步上前,“侯爷,难得回府,便在万芳堂用过早饭罢。刚好今日准备了一道您素日爱吃的八宝鸿运什锦,您也尝尝如今厨房的手艺。”
谢漪澜想留下诚阳侯用饭,不然明日侯爷回府又急匆匆的出去这事就会传入那个与她有嫌隙的妯娌耳中。况且安秋鹜这事还没完呢,她说什么也要把皎月那丫头赶出去。
诚阳侯摆摆手,“你这饭本侯可吃不下,本侯还是到秋鹜的秋霜阁去用饭。”
诚阳侯冲安秋骛眨眨眼,安秋骛会心一笑:“琥珀,去吩咐小厨房一声,做几道祖父爱吃的吃食。”
谢漪澜那张温和的面容总算有些变化,她朝着安启辙使眼色,世子爷却像没看到似的撇过头去。
刚走了两步,安虎转过头神色肃然,“世子妃,皎月是本侯千挑万选选出来给秋鹜的贴身丫头,你怎么说撵就撵。”
他还特意指着安启辙道:“若以后再有人敢提这话,便让那人来玄元观找本侯。有任何不满,可跟本侯细谈。”诚阳侯把‘细谈’二字说地极重。
谢漪澜一噎,彻底没话说了。
诚阳侯带着安秋鹜走后,万芳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丫鬟婆子行走间都小心翼翼,因为府中的二位主子现在脸色都不怎么好。
谢漪澜胡乱用了几口饭便吩咐丫鬟把桌子上的菜肴撤了,一点也不顾及坐在另一侧的诚阳侯世子。
安启辙无奈一叹,“先别动,都下去。”
王嬷嬷看了眼谢漪澜,见她家主子连个眼色都不给,便挥挥手带着一众人无声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夫妇二人,安启辙才放下碗筷拉过谢漪澜的手道:“漪澜,父亲他不在万芳堂用饭,也不是真心不给你面子。就是有些不满你对秋鹜的态度,都是一家人,何必要这样置气。”
“我这是置气吗?”
“我这个当母亲的难道还管不得女儿院里的事?”
“不过就是个丫鬟,至于这么下我的脸吗?明日这事要是传到二房院里去,你看二房家那个还指不定怎么看我的笑话。”谢漪澜即使在气头上,说话也是四平八稳。这番话说下来没惹的安启辙怄气,倒是对自己的夫人更加怜惜起来。
“你莫怕,侯府后院是你当家。二弟家的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上赶着找没趣。”安启辙好脾气地安慰道。
谢漪澜在自己丈夫的这番安慰下强展笑颜,“世子爷,妾身倒也不是怕二弟妹。妾身就是...就是担心秋鹜院里的那个皎月,那丫头冷漠寡言。秋骛本就不大与我亲近。”
“让她继续跟着秋鹜,我这心里实在是不大放心。就真的不能再劝劝公爹吗。”谢漪澜说着就看见自己丈夫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拿起了碗筷。
她急忙把话一转,“哪怕不把那丫头撵出去,把她送还给公爹。只要那丫头出了秋霜阁,不再跟着秋鹜,我也就安心了。”
“爹在玄元观修道,他身边带什么丫头。再说了,爹的脾气你不了解吗?他说出的话哪有转圜的余地。”
谢漪澜闻言定定地看着安启辙半晌才冷声道:“那按照世子爷的意思,这事便到此为止。”
“不错。”
“世子爷既如此说,那往后秋霜阁的任何事我都当视而不见,若有什么事我只管让人禀到前院。”
这话说得有些赌气。
谢漪澜也不管安启辙是什么反应,起身就往外走。平时温婉的妇人身影孤绝,一如当年。
“漪澜,当年咱们带着女儿的尸骨匆匆回京,你跪在玄元观前哀求真人们为女儿超度,你可还记得。”
谢漪澜脚步一顿,手中攥紧了锦帕。
“妾身当然,记得。”
“那当年玄元观外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是不是你哭着喊着要带回侯府的,后来又是不是你不堪忍受丧女之痛,非要把那孩子认下做女儿。”
诚阳侯世子说得不疾不徐,却一句一字深深地扎入谢漪澜的身体。
有些钝痛开始从心口处蔓延。
“世子爷,如此揭开妾身的伤疤。”
“你,何其残忍!”
谢漪澜没有转过身,但那身威严的宫装止不住的轻抖却是泄露了她的心绪。
安启辙有些不忍。可若是没人把这话挑明,他这夫人便要一条死胡同走到底。
他起身走到谢漪澜身后,用手紧紧地按住谢漪澜的肩膀。
“漪澜,现在的安秋鹜是你当年认下的。既然你认下了就要把她当成真正的秋鹜,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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