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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堂——畸人【完结】

时间:2024-04-18 14:34:29  作者:畸人【完结】
  “昨日永安百货刚上的新货,少见的肉桂色,你瞧瞧我的手,好看吗?”
  朱丹不假思索地说:“好看!”
  她是真的觉得好看,也是因为是孔琉璃,她涂什么都是好看的。
  “最近流行蔻丹搭配同款点唇膏,就是这一支,涂在唇上润润的,跟果冻似的。”琉璃说着嘟起嘴唇,她的唇纹很淡,像是用一个玻璃罩子把粉唇锁在里头,让人忍不住想要敲破玻璃罩子去一探究竟一亲芳泽。
  贴近脸,还有一股淡淡地水果香甜。
  朱丹恍然大悟道:“我一来就瞧见你嘴巴油润得很,我还以为你是刚吃了饭……”
  “朱丹!属你最会说扫兴的话!”
  朱丹讪笑道:“我不是男人,也不是百货公司的阿大先生,不图你钱,更不骗你感情,我说的才是顶真的大实话。”
  “照你这么说,我身边除了你,岂不是谁都不能信了?”
  “不,你阿爸阿妈还有弟弟也还是可以信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她们玩累了就坐下来吃糕点,吃奶油蛋糕、喝英式红茶、翻杂志,说悄悄话。无线电台正播着周旋的《鸽子》——
  “开纱窗探探,看见有小小鸽子,
  那就是不才变成功,飞到窗儿外,
  听听教训,
  请细细地诉说出来。”
  她们学着唱,推开窗对着窗台上的麻雀唱,麻雀也跟着唱,全然唱给自己听,自己感动自己。她们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直到音乐停了,听到无线电台里播报关于电台歌唱评选的最新消息,一下子如梦初醒。
  “八月十三号,今日几号了?”
  琉璃起身去翻台历,“呀,今朝都十一号了。日子过得这样快,暑假一放,我都过糊涂了。朱丹啊朱丹,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
  朱丹垂眸继续挑着蛋糕上的奶油一点点吃,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要慌,还有时间呢。倒是我——出师未捷身先死, 来也恓惶,去也恓惶。”
  “我听不懂你在念什么诗,我只觉得有火在烧我的眉毛。”
  “你整日只顾着看杂志看小说,功课也该补补了。”
  “不要,我一读书头疼。”琉璃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脸型是时下刚流行的瓜子脸,细平眉,狐狸眼,骨相里透着媚,是注定不甘平凡的长相。她又说:“我弟弟读书很好,他是男孩子读书自然是要刻苦用功些,不过我姆妈说女孩子家的不需要懂那么多道理,毕了业是没有人会跟你细细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讲什么?”
  “讲相貌,讲特长,讲钱!”
  “啊,那要是这些都没有呢?”
  琉璃笑道:“傻瓜,那就只能逢人就讲道理了。”
  “道理也不讲呢?”
  琉璃皱起眉头,镜子里的孔琉璃也皱着眉头,她努着嘴说:“ 那就呒没闲话了。”
  朱丹忍俊不禁,牙齿磕在银匙上发出一声脆响,捂着牙说:“听君一席话,险些敲掉一颗牙。”
  琉璃笑她:“掉了门牙唱歌可是会漏风的,观众听见了,耳朵里也钻了风,一阵阵的,痒耳朵。”
  说着便恶作剧似地贴在朱丹的耳边吹气,凉凉的,一阵阵,痒耳朵。
  “朱丹?”琉璃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朱丹望着门缝里的半只眼睛,咬着牙说:“没事。”
  门缝很细,不足以穿过一根手指,含蓄又内敛,像旗袍与高跟鞋之间漏出的那一截小腿肚子一般地性感,诱惑人一寸寸地往上遐想,逼着君子在心里滋生小人,又逼着小人去做恶人。
  “呀,朱丹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哎,别急,我送送你。”
  她们拉着手往外走,门缝里透着光,黑色的眼睛凭空消失了。
  下了楼,见孔天明正倚在扶手前,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他看上去很孱弱,骨瘦嶙峋的,手上握着一卷古籍,书皮翻烂了,看不出是什么书。
  琉璃见着他便说:“书呆子。读书去屋里读,别挡着道。”
  天明讥笑道:“读书是书呆子,不读书是呆子。朱丹姐,你看我姐可像个呆子?”
  姐弟俩齐刷刷地盯着朱丹,好像她的回答至关重要,是教科书后面的正确答案,是回力球场上的裁判。
  于是她只好剑走偏锋,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天明你又瘦了。”
  琉璃也顺着台阶道:“可不是,只见他吃饭不见他长肉,也不知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天明已经灰溜溜地钻回房间里去了,只剩她们望着他的背影嗤嗤地笑。
  不管什么年纪的男人听到什么年纪的女人唠叨,头上的紧箍咒都会剧烈收缩着,使其痛不欲生,他们读《西游记》时是会与悟空产生共情的,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悟空,婚姻就是一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妻子是唐僧,孩子是经。
第三章
  “阿爸。”
  葛大海靠在楼道口吸烟,手上提溜着一瓶陈醋一瓶酱油。听闻葛朱丹唤他,猛地转过头去冲她笑:“嘿,囡囡回来了啊。”
  他的牙齿泛了黄,烟熏着,能从唇齿间感受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他是牙刷厂的工人,负责在刷柄壁上植毛上孔,每一柄牙刷的毛都像他的寸头一般茂密地挺立着。
  他努力工作供她去读书,让她的眼睛去写诗去朗诵,唤醒了他干涸乏味的灵魂。他给牙刷植毛时会想起朱丹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是一般的他所创造出的美好作品,他修正了创造的定义,认为创造并非是从生育开始,像他这般费劲心血的去养育一个孩子,是更伟大的一种创造。
  朱丹的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宛如泡在蜂蜜罐里一阵子之后让人甜的颤牙。他看着朱丹一天天的长大,那双水灵的葡萄似的眼睛是会在狭小的弄堂里写出一首诗来。
  他望着她,她却蓦地把头低了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鞋子。
  朱丹嗫嚅道:“阿爸,你刚刚去哪儿了?”
  葛大海眯起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说话的同时一股浓浓地白烟从鼻腔喷出——
  “还能去哪,买酱油呗。”葛大海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回家。”
  朱丹不再说话,始终低着头,吃饭时也低着头只看碗里的饭。葛大海频繁地替她夹菜,她吃得慢,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满到快要溢出来。
  周兰芝斜着眼说:“在外面偷吃了一肚子的好东西,哪还有胃口吃我做的饭?”
  葛大海陪着笑脸说:“我干了一天活了,饿坏了,吃不下有我包圆。”
  周兰芝骂道:“你就知道吃吃吃,饭桶一样,这丫头可都让你惯坏了!”
  朱丹在心中冷笑,她替葛大海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是这个家共同的敌人,共同的伤疤,由不得旁人去揭,去窥看。他们是三个可怜的人儿凑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心思。
  这个敌人有点像是历史里的人物,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摸不着看不见,不知踪迹,不知是否还存在。
  但是仅凭那点记载就足以让葛朱丹痛恨他!元稹是他,陈世美也是他,古往今来所有抛妻弃子的男人都写着他的名字。她痛恨他,也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眉眼像他,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
  她的美丽也因为他沦为了罪该万死的丑陋。
  每当周兰芝说她如何如何像他,如何如何与他如出一辙,她都感到一阵恶心,她为自己像这样一个人感到恶心,也为母亲把他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而感到恶心。
  为此,她是极度自卑的。所以她不大爱照镜子,走在路上也总是低着头,是别人夸奖她漂亮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善良,或者干脆质疑对方的审美存在问题。
  她是承受不了一点儿赞扬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你讨厌我,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但换来的是同样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想生你啊,要不是怀了你,我现在早已经去了香港,做了阔太太了!”
  朱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出生与香港还有阔太太有什么联系,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国度,阔太太更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产物。
  她只能委屈道:“那我又有什么错呢,你生我时可问过我的意见?”
  周兰芝顶不喜欢她回嘴,骂道:“白眼狼东西!你要是觉得被我生下来委屈那就去死好啦,是跳黄浦江去还是出门被电车碾死都随你。”
  她已经哭成了泪人,赤着脚跑了出去,弄底的石卵路硌着脚掌心,翻倍的疼痛。
  她的眼里噙着泪,看地是坑坑洼洼的,看人是两个头四只眼睛两张嘴,看两个孩子跑过去像是一群孩子跑过去。她看见吴桂芬,是两个交错的吴桂芬,两个烫了新头发的吴桂芬,蜷曲的头发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盘在脑门上,那蚯蚓也是交错的蚯蚓。翠绿的旗袍上绣着牡丹花,并蒂开着。一周里她有五日是要工作的,在华懋大饭店里给人当老妈子。
  不过她是顶不喜大家把她和弄堂里的那些老妈子相提并论的,大多时候是会掏出一沓名片出来骂你:“没宁教的东西,侬不晓得不要乱讲的好伐,阿拉美容专家啦。”
  要是有人还是不信,她是会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洋泾浜英文骂道:“You stupid jerk!”
  吴桂芬是闲不住的性格,尤其是嘴,比老虎窗上的麻雀还要聒噪,她自己却说这是一种职业病,这天下的职业都会使人生病。
  朱丹见着她是有点儿心生厌恶的,厌恶她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厌恶她翕动不止的紫红色嘴唇。她的厌恶是由一件事情上升到一个人,全面否定,透着稚气,过几日也就淡忘了。
  她一心祈求与她擦肩而过,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把自己藏起来。
  可吴桂芬却直径朝她走来,“呀,朱丹啊,你怎么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呀?”
  朱丹沉默着,身上发着抖,但她心里住着一只小狗,想上去咬她一口。
  吴桂芬不知,蹲下来去看她哭得泪迹斑斑的脸,“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呀,跟你姆妈吵架了?”
  朱丹别扭的摇了摇头,垂着眼。
  “母女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了闹了就过去了好伐,可不能往心里去。你看看,鞋子袜子不穿的,女孩子家是最不能着凉的,听到没?”
  朱丹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好受一些,仍是不去看她。
  “来,跟吴姨回去,我昨日刚买了屈臣氏汽水,阿喝啦?”
  朱丹是不屑于一瓶汽水的,但远远瞧见葛大海追了出来,只好拉着吴桂芬的手说:“喝。”
  吴桂芬生了两个闺女,小女儿佩瑶是葛朱丹的同学,另一个大女儿佩琳是弄堂里出了名的精神病,听说见不得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娃娃,见着了就发疯,哭着喊着说是自己的囡囡。
  对此弄堂里有许多关于佩琳的谣言,老妈子们说佩琳的孩子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流产流掉了,孩子六个月大,已见人形,是个男孩。太太帮之间又传着另一个版本,说孩子其实没死,被佩琳偷偷生下来了,不过一生下来就被男方上门抢走了,又说,男方身上有枪,臂上文着刺青,是混青帮的。
  先生帮往往是弄堂里最后一批听到谣言的,他们对老妈子和太太的话心存疑窦,常常站在更为严谨和科学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他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说佩琳看上去就是个处女。
  于是家庭战争爆发,佩琳成了导火索,逼着一人缴械投降。
  孩子们见不得父母争吵,在硝烟中哭着说:“呜呜,佩琳就是佩琳,她就是个疯子。”
  佩琳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本诗经在读,她的胸前別着一支桂花,波波头修饰着她娇憨的下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与我归处。”
  她看上去像是躲在闺阁里未经世事的少女,含苞待放着,宁静而美好。此时葛朱丹的脚趾在地上蜷缩着,颇有一种踏入禁园的不安。大家都说佩琳是个神经病,疯起来是会把整个弄堂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朱丹一阵恍惚,泪痕干在脸上,风一吹,皮肤紧绷的快要裂开似的。
  佩琳远远看着朱丹问:“姆妈,她是谁?”
  吴桂芬笑着介绍说:“朱丹,佩瑶的同学。”
  佩琳歪了歪头:“佩瑶又是谁呢?”
  吴桂芬的笑容僵在脸上,拉着朱丹解释说:“她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朱丹对佩琳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她想着她念诵的诗,想着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生物,想着她和佩琳是一样的心境。
  吴桂芬给朱丹拿出一瓶汽水,橘子味的,这甜是可以化解生活的苦,尤其是第一口,可谓良药。
  她慢慢地吸着汽水,接过吴桂芬拧来的毛巾擦脚,又暂借了佩瑶的鞋先穿着,还算合脚。她环顾四周问:“佩瑶呢?”
  “和朋友去看电影了,叫什么啼笑因缘。你看过没?”
  朱丹摇头:“我没看过,我姆妈是不看电影的。”
  吴桂芬说:“兰芝也是古怪得很。不过你不像她,你随你爸。”
  朱丹在心里笑了,她是不愿意像母亲,更不愿意像父亲。她为什么一定要像谁呢?她想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好的坏的都是自己。
  她看见佩琳突然惊恐地跑进来大喊:“鬼啊,外面有鬼啊!”她浑身发着抖,牙齿也在打颤。
  吴桂芬抱住她说:“嘘,不许胡言乱语。”
  朱丹顺着她指的方向朝着门口张望,缝隙里又是藏着那样一双眼睛——浮肿的单眼皮,眼睑下方垂着月牙眼袋,老鼠似的,看得人直发憷。
  弄堂里的每扇门后似乎都藏着这么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从春天盯到冬天,从早上盯到晚上,他甚至有种骇人的神秘的力量,能够把梦境撕开一个口子,窥到她梦里去。
  她对佩琳说:“这世上是没有鬼的,都是人在装神弄鬼。”
  佩琳说:“对,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姆妈,你是人是鬼?”
  吴桂芬掐着她骂:“作孽啊,我看侬是人不人鬼不鬼!”
  佩琳挣脱着,哀求道:“痛,姆妈是鬼,姆妈是鬼啊。蜉蝣,蜉蝣救救我啊。”
  朱丹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她一下子就不闹了,安静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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