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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堂——畸人【完结】

时间:2024-04-18 14:34:29  作者:畸人【完结】
  她们的鼻子像鹰犬一般敏锐,但是她们对数学,对军事又是迟钝的不像话,倘若先生跟她们说证券交易所,说某某库券如何红了又如何绿了,她们登时捂住耳朵让先生滚得远远的,滚到交易所里打铺盖去。
  先生们通常是迫于太太们的威胁才不情不愿地象征性地把手打湿,他们感叹女人对洗天生有着异常的执着,饭前要洗饭后也要洗,睡前要洗睡醒了还要洗,古人是吾日三省吾身,他们却被逼得吾日三洗吾身。
  太太是如此,情人也是如此,有女人的地方都是如此。
  无线电机就摆在餐桌上,亚美电台的评选仍在继续,破天荒地就着广播下饭。孔太太今天是很高兴的,嘴角始终合不拢,一个劲地给儿子夹菜。
  孔天明诧异道:“不可思议,唱鸽子的那是我姐吗?她什么时候唱歌这么好听了。”
  孔太太瞪了他一眼道:“阿拉老早子就晓得琉璃长大了就是做歌星的料。"
  天明嗤笑着问:“那姆妈你说说我长大了是做什么的料?”
  孔太太嗦了嗦筷头,戏谑道:“侬个小赤佬嘛顶多是块下脚料!”
  天明不禁怀疑:“我是你亲生的吗?”
  孔太太道:“捡来的。”
  天明五岁的时候还真怀疑过自己是捡来的,只因为他长得不像父母,再往后读了书,就不相信这类骗小孩子的话了。
  孔太太忽然胳膊肘捣了捣他,支使他去给亚美电台打电话,他不肯,埋头扒着饭,胸膛紧贴着桌子,屁股紧黏着椅子,椅子又黏在地板上。
  孔太太见叫不动儿子,气得转过来指挥先生,先生也是指挥不得的,先生也是儿子。于是孔太太只好自己起身,一面拨电话一面哇啦哇啦:“在这个家阿拉还能指望谁?就阿拉命苦,阿拉就是老妈子,伊拉都是大爷!”
  电话一通,孔太太登时换了副面孔,柔声道:“你好,亚美电台吗。”
  孔先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亚美电台的工作人员已经接了无数通关于孔琉璃小姐的电话,孔太太的电话像是别的电话的复制品,都是一样的赞扬,一样的喜欢。
  刘爱黄站在电话机旁边,不屑道:“怎样,有没有打来支持我的电话?”
  工作人员恭敬道:“有的,有很多支持刘小姐的来电。”
  “喔?”
  工作人员还列出了一张单子,说:“刘小姐请看,他们特意留下了姓名。”
  刘爱黄随意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一页纸的名字,她能认出许多都是与她父亲有工作往来的,有些是平日里争抢着给她提鞋的小喽啰,还有一些李伯伯,王伯伯,各种伯伯。她气呼呼地撕了名单,随手扬了。
  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为她冲了一杯绿茶,劝她消消火,半是讨好半是安慰地说道:“国外现在正流行刘小姐这样的唱腔,很特别,很有韵味。”
  刘爱黄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搭话道:“喔?如何的特别?”
  工作人员挠了挠头发,眼珠子滴溜直转,恭维道:“别人想学也未必学得来,在上海,您是独一份,您唱歌催人眼泪,歌声里透着阅历和沧桑,直戳人的心窝子。”
  刘爱黄喜不自禁,来来回回打量他,越看越顺眼,故意不走,一杯又一杯的续茶喝。
  “你接着再说说。”
  “我在电台工作了三年,刘小姐这般天赋异禀独树一帜的歌手可是头一回见到,一出场就被您惊艳到了……”
  ……
  朱丹偷瞄了一眼玻璃门上紧紧贴着的相机镜头,假面下冷汗涔涔,假扮别人是有点儿屈辱的,一番劳苦也不过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这屈辱也要看是为谁,若是为琉璃,她倒是甘之如饴。
  她唱罢,将话筒交还给播音员,一个人轻轻地退了出去,音乐一停,如梦初醒,腿脚也发了软,踏在云端似的。
  谈司珂正将镜头对准她——
  “孔小姐,面具方便摘一下吗?”
  “不好意思,我不大喜欢照相。”
  他放下相机,诧异道:“我记得在电车上,你可是豪言壮志地说小姑娘也喜欢拍照的,不是吗?”
  她怔在原地,低着头咬嘴唇上的死皮,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罢休。
  “孔小姐?”
  她鼓足了勇气狡辩道:“谈先生,女孩子本来就是善变的。我方才喜欢照,现在又不喜欢照了,麻烦你让一让。”
  谈司珂不情不愿地朝后退了几步,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暗暗感叹道:“这也变得太快了。”
  她在云端里穿梭,爬了几个楼梯,找到了与琉璃约定的厕所,站在门口学路边的野猫叫。
  厕所里也传来了几声更野的猫叫,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一角,探出半张警惕的脸。见是同伴,琉璃猛地把她拽了进来,焦急地问:“结束了吗?一切顺利吗?”
  “总体来说是顺利的,只不过……遇到了他。”
  “他是谁?”
  “就是电车上的摄影师。”
  “他不会认出你来吧?”
  “那倒没有。”
  朱丹将面具交还给琉璃,扶着水池台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这条淡蓝色裙子其实是有一些门道在里头的,正反都能穿出去,可表可里,能屈能伸。里子是粉白色的,搭着一层层薄薄的蕾丝。接着拆下皮筋,把蜷曲的头发编成了两股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们并排立在镜子前,你是你,她是她。
  琉璃望着镜子里的朱丹,朱丹望着镜子里的琉璃,她们笑起来眉眼和嘴角弯曲的弧度是很相似的,这种相似偶尔也会让人产生错觉,短暂地恍惚。
  “我在十字街的咖啡厅等你。”
  琉璃点点头,伸手替她抹去残存的口红,谢道:“朱丹,谢谢你。”
  她的眼眶红红的,蓄着泪,朱丹亲手替她戴上面具,像是在对另一个自己说:“你我不必言谢,只希望你能如愿。”
  琉璃握住她的手信心满满道:“傻瓜,有你帮我,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你可是小周璇诶,除非周旋本人来,否则我们赢定了!”
  刘爱黄敲了敲厕所的门,不满道:“喂,里面的人好了没有啊,上个厕所锁什么门呀。”
  朱丹闻声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躲了起来,孔琉璃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不耐烦地开了门。
  刘爱黄见是她,更没好脾气,巡查似的检查了一圈,埋怨道:“上个厕所还锁门,是不是在里面偷偷摸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琉璃自然是不知道她是谁,见她来者不善,也是没有好语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瞪我!”
  “我偏要瞪。”
  “狐媚子!”
  “死鸭子!”
  琉璃恰好击中刘爱黄的要害,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鸭子,书本上不能出现鸭子,饭桌上不能出现鸭肉,甚至身边人的名字里不能出现鸭的谐音,若是一不小心听到了见到了,她就会失去理智,如这般疯了似的上去拽扯琉璃的头发。
  女人打架总是始于抓头发,终于抓头发。
  似乎有罪的是头发。
第七章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刘爱黄悻悻地说,一壁用力扯下琉璃的白蕾丝珍珠假面,惊诧地张了张嘴,多好看的一张脸,稚气未脱,是一种新式的不落俗套的美。
  琉璃道:“不管是谁你也不能这样蛮不讲理。”
  刘爱黄看着她,蓦地自卑起来,长而尖的脸蛋,五官竭力地扭曲着,直勾勾盯着她道:“一脸狐媚样,真让人作呕。”
  瓷砖上虚飘着断了的发丝,棕的,黑的,直的,鬈的纠缠成一团,仿佛笞鱼时飞溅一地的鳞片,满地银光闪烁。
  “哎哎,楼上打起来了。”
  工作人员挤在甬道里张望,离着一些距离,不敢凑近。
  哐当,訇訇,一番厮杀闹得整栋楼都跟着震颤。
  朱丹紧贴着厕门聆听,外头闹哄哄的,像是进了菜场——烂菜叶子与鱼鳞虾须铺了一地;抽水马桶噗噜噗噜反呕出一阵下水道的腐臭味,她闻着一阵反胃,捂着嘴鼻不敢喘息。
  她担忧着,祈祷着,她想琉璃是否打得过对方?琉璃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她哪里会打架,她平日里连蟑螂都害怕,她怎么会打架呢?
  她竖着耳朵,试图听出谁占了上风,她听见琉璃不断地骂着鸭子,她想,鸭子又有什么错呢?又听见对方不断辱骂琉璃是狐狸精,她心里却说,狐狸总是好过鸭子。
  围观的人远远地劝道:“两位小姐别打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刘爱黄揪着孔琉璃鬈曲的新烫的钢丝一般的卷发,不依不饶道:“没法好好说,给巡捕房打电话,我要找中央巡捕房的王警官。”
  有人默默去拨了电话,很快巡捕房的王警官赶到了现场,硬生生将刘爱黄与孔琉璃生生剥离开,像是医生在手术台上分割一对连体婴儿,稍有偏移就将两个孩子都伤着了。
  刘爱黄一见到王警官眼泪就扑朔扑朔地往下掉,一改嚣张跋扈的嘴脸,哭得梨花带雨,听者流泪,闻者伤心,她哭着,喉咙里的鸭子也在呜咽着。她指着孔琉璃哽咽道:“王警官你赶紧把她抓起来,呜呜。”
  刘主任对王警官有知遇之恩,他是个实诚的人,在战乱和饥寒交迫中学会了妥协,他上一世做人做累了,受够了白眼与艰辛,这一世他选择做狗,做刘家的忠犬,刘家的犬是比上海许多普通人还要高贵的,走在路上是昂首挺胸的,吃的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珍馐,住的是独一栋的公馆,金屋藏娇,好不风流。
  他轻拍着刘爱黄起伏颤抖的背,再抬眸,神色变得凌厉,要咬人似的,对手下发话道:“把她给我拷起来,带回巡捕房审问!”
  “是!”
  两个警官将琉璃控制,很轻松地,她也不反抗,像个木偶似的随他们摆布。她累了,人累了,心也累了。她冷眼望着众人,漠然的不像个孩子。
  她走过他们的身边,淡淡地讥笑道:“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王警官笑了,他想自己是刘主任的狗,刘主任也是上头的狗,上头的上头还有上头。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手下,无名的小警官,他们也是他的狗。
  王警官手上拿着警棍,腰间还别着一把M1903马牌撸子,他走过去,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道:“啧啧,小姑娘家家的嘴巴放干净一点,辱骂警官可是罪加一等。不过不用怕,我王某人向来最怜香惜玉了,尤其是你这样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哈哈哈哈。”
  琉璃斜眼啐了他一口。
  王警官抹了抹脸,歪嘴笑道:“还是个烈女子,老子喜欢。”
  刘爱黄连忙说:“王警官,她就是个狐媚子,你可别上了她的当呀!”
  王警官说:“刘小姐放心,王某人专治狐媚子,不论她是青狐还是白狐,都得给老子现出原形。”
  琉璃说:“我要真是狐狸,定当要了你的狗命。”
  他由着她骂,也不恼,一只手就将她钳住,打算亲自押她回巡捕房。
  围观群众向来是不请自来,热闹看尽又哄然散去。
  楼道里白茫茫一片,白炽灯管上笼罩着一层淡蓝的烟雾,故布疑阵似的,让人不由得警惕起来。
  王警官有个狗鼻子,嗅了嗅,对手下说:“老刀牌香烟。呵,老烟鬼,真当戏园子呢。”
  手下笑着说:“这年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外头下起雨来,银色的,丝线一样的斜斜飘落,停在电台门口的几辆黑色警车映着霓虹红绿色的光,飞一样地驶远了。
  须臾,朱丹走到大门口,撞见谈司珂倚在门口的海报上玩弄手上的相机,街上静荡荡的,静的让人害怕。
  谈司珂见她眼熟,忍不住盯着她看。她被看得不好意思,头低下去,低下去。
  他笑着搭讪道:“你是……工作人员?”
  她摇了摇头。
  他又继续猜:“来参加评选的?不对——我没给你拍过照。”
  见他不肯放过自己,她只好敷衍道:“陪朋友一起来的。”
  他猛地把脸凑近了继续追着问:“孔小姐的朋友?”
  闻言,她诧异地抬起头,刚好磕到他的下颚,嗳唷唷捂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关切道:“你没事吧?”
  谈司珂搓揉着下巴,慧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得意道:“没事,看样子是被猜着了。”
  朱丹红头胀脸地扭头就走,走也走不动,有人正拽着她的衣领。
  “你这人到底要干嘛!”
  “下雨呢小姐,我有伞,去哪儿,我送你。”
  “不需要,谢谢。”
  话音刚落,小雨骤然变大雨,老天爷不近人情的,故意让她难堪。
  他与她一同站在雨幕前,撑开伞,颇为绅士地说道:“头很铁小姐,请吧。”
  ......
  他举着伞,偏着她打,一是护她,二是护相机,他自己倒是半个人在雨里淋着。他想问她姓名,又怕她小猫似的被惊跑。
  倒是她先开口说:“烦请送我去巡捕房。”
  谈司珂皱了皱眉,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孔小姐,在你出来之前顾先生已经赶去搭救,你完全可以相信顾先生。”
  “刘小姐的父亲位高权重,顾先生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吧?”
  “那你也太小看顾先生了。再说两人只不过是打架,双方都有错的,刘小姐追究起来,是要把自己追究进去的,只要顾先生出面说一说,笔录都不用做的,你不妨回去等她。”
  “那我们去咖啡馆吧,我答应在那儿等她的,她出来后会来找我的。”
  “好。”
  两人同时沉默了,踩着水,各自想着心思。直到走到咖啡馆,在檐下收了伞,她才惊呼道:“呀,谈先生,你都淋湿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积水道:“不碍事的。怎样,你没淋着吧?”
  “伞都给我打了。”她慌忙地从包里取出手帕贴在他西装袖上吸水,鼓着嘴,自己跟自己置起气来,内疚道:“都怪我,害你衣服潮了,这样子很容易生病的。”
  他抖落抖落伞,拉开玻璃门,说:“我想,喝杯咖啡的话,我或许就不会生病了。”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眼白蓝蓝的,将信将疑地点头道:“或许。”
  他笑着说:“请。”
  她忽然又改口道:“不对,我认为你还是得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才行。”
  他被她打败了,苦笑道:“咳,我们进去再议好吗,我的手委实有点酸。”
  朱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一直拉着玻璃门,侧过脸,服务员正用一种奇异地目光望着他们俩。她的脸猛地一红,连带耳朵和脖子都红了,慌乱地低下头默默往里走。
  走着走着,她倏地停下来转身,不巧又撞到了他。 朱丹连忙道歉:“对,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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