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抽抽,总有一朝抽死人哩。”
周兰芝笑道:“侬不死,祝侬长命百岁,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弗晓得侬是王八还是龟?”
孔太太原本就体胖,生了气,更觉膨胀,脸也浮肿,脚也浮肿,头顶上的大太阳烧了起来,也是要来索她命似的,忽然眼前一黑,孔太太晕倒了。
烟把窗帘烫了一个洞,那洞也是孔太太心上的洞,是孔太太梦里索命的阎王。
周兰芝摁灭了烟,下楼喊了三两个邻居一起才勉强将孔太太抬进了屋,请医生来看,说是中暑了,掐了一会子人中稍稍掐回一点儿意识,眼皮眨了眨,而后又没了动静。周兰芝一边抱怨一边忙不停地给她用酒精和冷毛巾擦身体,医生只顾动嘴,不见动手。
物理降温降了四十来分钟,孔太太又活过来了。
孔太太有点力气就开始骂,一边喝水一边骂,一边吃饭一边骂。周兰芝也不回嘴,凑在无线电的跟前,竭力扭大声音,故意让孔太太的骂声与交响乐一同奏响。
孔太太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一入家门就开始哭,声泪俱下道:“我今朝算是见到阎王唻,只是阎王说我还有几十年的活头,死期未到,又让我走,走,回去。”
孔先生搂着她问:“出了什么事体?要不去医院查查吧?”
孔太太擤了鼻涕道:“弗用查,医生看过了,讲是中暑。”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太太拧着他松弛的臂膀,嚷道:“琉璃啊,弟弟啊,看看侬爸爸好狠的心!伊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死,死了好腾出位置让伊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
“王倩芳!你又当着孩子的胡说八道!”
孔先生每次真的生气的时候都会直呼孔太太的闺名。但他生气的时候是极少的,很多时候他都是懒得与她计较。孔太太瘫软在沙发里,她祈祷着自己此刻也能立即昏过去,然而怎么也昏不过去,她只能佯装成极其虚弱的样子吓唬吓唬先生。
孔先生也不知是对太太了如指掌还是太不在乎,显然是一副老道的宠辱不惊的姿态,恰巧是这一份漠然最为伤人。每当这种时候孔太太总会回忆起曾经的一批批追求者,她想她终究是瞎了眼选错了人,回想当初比孔先生对她好又比孔先生条件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她为何偏偏选了他呢?她想如果当初换一个人结婚罢,日子都会比眼下好过。她望着孔先生,悔恨得咬牙切齿。
她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咎到了当初的一念之间,转而对儿女的婚姻看得尤为重要。她深刻的认为,错误的婚姻是可以毁掉人的一辈子,她要她的孩子在她的指引下踏入最正确的婚礼里去。
错误的婚姻是坟墓,是用来埋葬彼此的。而她认为正确的婚姻却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是能起死回生的。
王倩芳自从嫁给了孔先生之后,孔太太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之后就一连怀孕生子,顺其自然就成了全职太太。孔先生长相普通,工作也很普通,一路从印刷厂的工人升到了经理,说是经理总归也只是个普通经理,只够解决一家子温饱而已。在经济繁荣的上海,孔太太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质量可言的。
孔太太记得有一次在百货商场买东西偶遇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追求者之一,此人姓韩,家里头是开赌场的,半个身子浸在黑道,一只手又伸出来揿着警察局局长家的门铃,她原先是瞧不上他,现在是不敢瞧他。
她在商场的柜台里见到韩先生西装革履,手上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他也是老了,头顶秃了一块,皮也松垮了,鳄鱼皮带被啤酒肚撑的快要蹦开,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挽着他,店员齐齐喊她:“韩太太。”
孔太太看见韩太太就知道自己选错了人。这个年代看男人是不兴看他本身的,要看他的太太。太太的美貌是先生兜里的名片,比这个总经理那个主任更具说服力。
先生的财富是太太维持美丽的资本,互相成就,彼此作证。
孔太太要是没有偶遇旧情人受了刺激,倒也不会心态失衡。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上海一枝花,是比韩太太还要俏丽一点的。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我先生,伊是可以替我作证的!”
望着孔太太如今这副膀大腰圆的模样的确是很难想象出来的,但是再看看她的一双儿女,又是能隐隐约约拼凑出她昔日的倩丽,毕竟孔先生着实相貌平平,这里头必然是有孔太太的功劳,抹不掉的。
第十三章
到了晚上孔太太仍然是纹丝不动地卧在沙发上,乜斜倦眼,间或叹息两声,刻意的要让人听见。
先生也是刻意的装作听不见。
天明放了学回来见厨房冷锅子冷灶,心头一冷,嚷道:“饿煞了呀。”
琉璃心烦道:“小孩子才不经饿,你多大个人了害不害臊!天天一张嘴就是饿饿饿,饭桶似的!”
天明不服道:“是,我是饭桶。你是仙女,仙女不用吃饭。”
琉璃面子上挂不住,赌气道:“哼,今晚我不吃了。”一甩脸,转身跑上楼去了。
天明对着她的背影喊:“有骨气,明天你也别吃了!”
“要你管!”
电话铃响了,天明去接。孔太太立刻竖起一双顺风耳窃听,一听到亚美电台几个字,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赤着脚一路小跑到电话机旁一把抢过听筒,殷勤道:“喂,亚美电台是吗,嗳,我是琉璃的母亲,有什么事体伊跟阿拉讲好伐。”
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回道:“伯母你好,鄙人亚美电台人事部部长陈德林,再次恭喜孔小姐获奖,致电邀请孔琉璃小姐参加明天亚美电台与金色唱片公司联合主办的晚宴,地址是北四川路的新亚大饭店……”
孔太太激动地连连说:“好好好,记住嘞,谢谢侬,嗳,再见。”
天明饿得在五斗橱里找食物吃。
孔太太喜不自禁道:“哎唷,侬嗰小讨债鬼,吤好的日子还做什么饭,晚点下馆子去唻。” 说完扭身噔噔上楼去了。
琉璃听见敲门,以为是劝她吃饭,只道:“我不吃,一顿饭不吃也饿不死的!”
孔太太佯装生气道:“侬爱吃不吃,饿一饿也好,下趟有你吃的。”
琉璃忙问:“姆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太太突然笑道:“方才亚美电台打电话过来,讲明朝夜里厢新亚大饭店有个宴会,邀请侬去,阿拉一听,吤好的事体,赶紧替侬应了下来。”
琉璃跳了起来,“呀,姆妈你怎么不让我听电话!”
“死丫头,姆妈还不能替侬做主吗?”
“能是能,只是……哎呀,姆妈,这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呢。”
“你懂什么,好消息总是这么突然的。来,让姆妈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还不是那副老样子。姆妈你今天不舒服,还是该去歇着。”
孔太太拍了拍琉璃薄薄的背脊,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阿拉已经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好了?”琉璃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心想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好了?”琉璃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心想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孔太太哼着小曲站在壁橱前左翻右翻,翻乱了也没翻出一件中意的,一跺脚,狠下心似的折回到主卧搜刮自己的金银细软,翻出一对翡翠镯子,碧绿的,锁了一汪绿莹莹的湖水似的,在阳光下透着绿光。这是孔太太的嫁妆,祖传的,已经传了三代。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可见三代是一个坎儿,孔太太决心迈过去。
算盘一敲,心想再好的传家宝也只是死的,能抵得上活着的摇钱树?任谁来也劝不住,铁了心要当!
孔先生配合着去借车,一家人直奔南京路的永安百货,孔太太一路催促:“侬倒是开过点,人也温吞,开车也温吞,急死个人嘞。”
天明附和道:“要给我饿煞咯。”
琉璃有意唱反调,道:“阿爸慢慢开,安全第一。”
天明恨得牙痒痒,索性闭上眼睛闷不作声。
孔先生摇头道:“你姆妈是上赶着给人送钱去。”
孔太太坐在副驾,伸手就去掐他,孔先生苦不堪言,顿时住了嘴,再也不敢冒死劝谏。
车在一家名叫“如意典当”的当铺前面停下,只有孔太太下了车,步履沉重地踏进去了。
天明望着牌匾讥笑道:“如意典当呵,进去这里当东西的人有几个是如意的?恐怕是老板如意,客人失意,应该改名叫失意典当才妥当。”
天明望着牌匾讥笑道:“如意典当呵,进去这里当东西的人有几个是如意的?恐怕是老板如意,客人失意,应该改名叫失意典当才妥当。”
孔先生挤在驾驶座里呵呵发笑,笑起来还有轻微的呼噜声夹在其中。
琉璃怏怏道:“我还以为你多有文化呢,原来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天明终于是忍不住了,质问道:“你今日为何总是与我作对,我惹到你了?”
“你惹到我了!”
“孔琉璃你把话说清楚。”
“你今日是不是打电话给朱丹了?”
“是。”
“你给她买书了?”
“是。”
“我不允许,以后不许你对她好。”
“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姐妹吗?”
“你是我弟弟,不是她弟弟,凭什么你给她买书不给我买,我们才是亲姐弟!”
“天地良心,我没给你买是因为你平日不爱看书啊。”
“你!!那也不行!阿爸,你评评理!阿爸!阿爸!”琉璃伸长胳膊摇着孔先生的肩膀,孔先生迷迷瞪瞪应了一声,接着又打起了呼噜。孔先生早就被孔太太锻炼的对一切矛盾充耳不闻,很多时候他认为装睡是一把保护伞,免于陷入纠纷,免于惹火烧身。
天明抱着胳膊,侧过头看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一个小男孩径直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先生买包香烟吧,美丽牌香烟,集齐108将可换黄金二两。”
天明摇了摇头,让他走远点。
小男孩又绕到另一侧兜售:“小姐,出俏的小姐,来包太太们最爱的美丽牌香烟吧。”
他晒得黢黑,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一直冲着她笑。
琉璃扬起嘴角,逗他:“我好看吗?”
小男孩笑着点头道:“嗯,如果你能买一包香烟的话,你就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小姐。”
琉璃撇嘴道:“那我要是不买呢?”
小男孩也撇嘴道:“那我很快就会将你忘记。”
琉璃扑哧笑道:“小小年纪,竟也学的油嘴滑舌,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道:“东东。”
琉璃点了点头道:“给我来一包吧。”
小男孩眉眼上扬,露出一嘴的小白牙齿,用泛黄的衣袖替她擦了擦玻璃窗,连连谢道:“谢谢,谢谢,漂亮的小姐,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天明抢过香烟,扔到副驾驶上,无奈道:“女人的钱是真好骗,夸你两句你就飘飘然了,我瞧你这脑子,以后免不了被男人骗。”
琉璃也学着孔太太那样掐人胳膊,掐得天明嗷嗷直叫,这凄惨的叫声吓得孔先生战栗着从梦中惊醒,好似梦见自己刚刚被太太掐的满地乱爬。
第十四章
孔先生顺手拆开副驾驶的香烟叼在嘴里猛吸了两口方才镇定下来。后座的姐弟仍在掐架,从小掐到大的一对冤家。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孔太太从典当行推开门的一刹那天黑了,紧接着华灯初上,商铺前的灯箱点亮,霓虹闪烁。
孔太太仿佛是一脚踏错了时空,有点茫然不安,紧紧捏着手提包匆匆上了车,车里呛人的烟味令她顿时回神,但她仍是要骂:“讲过多少遍覅抽烟,侬就是不长记性!”
孔先生讪讪一笑,把烟头捺灭从车窗弹了出去,清了清嗓子道:“当了多少钱?”
“三千八。”
“这样多的钱?”
“侬才晓得哇,在这个家最不值钱的就是伊!”
孔先生一踩油门,自嘲道:“我的确不值钱,我就是头拉磨的驴,还是头老驴,磨都比我值钱。”
孔太太哭笑不得道:“唉,侬这头老驴就是太老实,爬也爬不上去,踹也踹不动,只能随伊哼哧哼哧慢慢磨,磨到哪年是哪年。”
琉璃袒护道:“姆妈不准你这样子讲阿爸,阿爸辛苦工作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嘛,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孔太太睃了一眼道:“亏我还给侬生了个贴心小棉袄。”
孔先生不说话,嘴里的唾沫都泛着苦烟味。他在公司受挫,回家仍是受挫,他是个善良的人,为人相当的一丝不苟,头发永远朝着一边梳成三七分,比旁人的三七分更为严谨,据说是拿尺子量过尺寸分得。而且他工作期间没犯过错误,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字写得规规矩矩,不容让人产生错觉,也不容人钻空子,连他自己也钻不得。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屈辱,他要反抗,无声的反抗。后来太太提议去大三元吃饭,他点头说好;太太让他开快点,他就冒着撞到人的危险猛踩油门,吓得太太花容失色,敕令他慢点开,他表面恭敬照做内心却在暗喜。
惹急了驴蹄子也是会踢人的。
吃完饭后直接拐到永安百货购物。琉璃一下车就挽着孔太太的胳膊一起走,时不时凑在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孔先生与天明各自双手插兜落在后头,不愿与她们凑得太近,两家人似的,生分得很。
他们略过一楼的日用品区,直奔二楼开逛。衣服专挑纱的、绸的、缎的;日常穿,舞会穿,宴会穿通通置办全了。全然一副阔太太给女儿置办嫁妆的架势,孔太太拿出老本为女儿搭桥牵线,能不能渡到那上流社会里头去全凭她的造化了,反正她操碎了一颗心,能做的都提前做了,日后的嫁妆也得靠她自己去挣了。
她宽慰地笑了,一个母亲做成她这样,该是没话说了。琉璃只沉浸在华服的世界里,哪里想到这一买是连自己的嫁妆都挥霍去了。她乐此不疲的一件接着一件试衣服,脱了穿,穿了脱,时不时皱着眉头抱怨晚饭吃多了试起衣服来显胖。
孔太太嗔怪道:“刚刚让侬少吃点侬还不听!”
孔太太嗔怪道:“刚刚让侬少吃点侬还不听!”
琉璃狡辩道:“你要是随便去个苍蝇小馆,我还真吃不下几口,花了那样多的钱,我不多吃点对得起姆妈的钱吗?”
孔太太宠溺道:“就数侬歪理多。”
她们也是逛了小半圈才发现天明不见了,只剩孔先生提着包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孔太太张嘴问他要人:“弟弟呢?”
孔先生憨笑道:“去顶楼玩去了,要知道你们女人让男人陪同逛街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无异于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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