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离开时,佩琳拉住她说:“蜉蝣,你今夜就要死去了,这一世你过得快乐吗?”
朱丹撇嘴道:“不太快乐。”
佩琳笑着说:“没关系,天亮时你就会重生,我祝愿你下一世快乐。”
朱丹也转而笑着说:“是的是的,我会快乐的,愿你也快乐。”
第四章
电车叮叮叮地驶过,太太们打着蕾丝阳伞,皮鞋是一尘不染的,旗袍料子上的金线银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同样闪闪发光的还有拉着他们奋力奔跑的黄包车车夫额头上的豆大的汗珠,这汗珠一路滴到了大光明剧院,抬头看了一眼巨幅电影海报,不识字,只对着海报上的女明星憨笑。
朱丹坐在电车内,侧着身靠着窗,指着外头的电影海报说:“这样大的海报,诱着你去盯着看,看见了又忍不住买票钻到电影院里头去看。”
琉璃连忙用手挡着她的眼睛说:“别看,你若看见了就是上当了,上了资本主义的当。”
“那我看看你总行了吧,我愿意上你的当。”
“贫嘴!”
她们今日穿着姊妹装,淡蓝色的裙子,白色凉鞋,头发是一大早去理发店做的一次性的欧式宫廷卷发,描了眉,涂了点唇膏,指甲是一式的肉桂色蔻丹。
经这么一打扮全然不像十六岁的碧玉年华,一夜间拔苗助长,成了略带涩味的桃李,那涩是令人欢喜的涩,是甜的前奏,使人念念不忘。
电车不停地向前滑行,马路两边的建筑物如过眼云烟,俯首之间,错过了便也就错过了。今日热得很,太太们穿着旗袍,粉白圆润的手臂淌着汗,像快要被蒸熟的白面包子,发起来了,更显得松软。
先生们坐在蒸笼似的电车里看报纸,他们把报纸举得很高,盖住了脸,报纸最上边冒出半截油光发亮的短发,打着发蜡,热风拂过,吹得报纸窸窸窣窣,发丝却是如铁焊一般的坚不可摧。
琉璃附在朱丹的耳边窃窃私语道:“这样热的天,换作我是断断静不下来看书读报的,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会使我中暑!我真是佩服这些男士,报纸都举几站了,他们手臂不酸吗?”
“大概是酸的。”
“朱丹你瞧那个穿西装的男士,像不像一尊石像。”
“我猜他的报纸中间准有一个洞。”
“真的假的?”
琉璃将信将疑地专心寻找破绽,把眼睛都看花了,揉着眼睛惊呼道:“啊!果真是有洞!”
车上比较安静,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大,那位石像先生仿佛是猛地从历史中苏醒过来,哗地扯下报纸,四周环顾了一圈,有点儿不打自招地清了清嗓子。他羞着脸重新把报纸举了起来,这次似乎是真的看,因为那报纸被翻来覆去翻地哗啦哗啦响。
角落里,一位丰腴的中年太太对着旁边的年轻男士说:“侬胸前这个相机倒是蛮别致的诶,侬是记者伐?”
年轻男士说:“不是, 我是摄影师。”
中年太太将她的粉白臂膀贴着年轻男士的棕色西装袖,暧昧地说:“侬长得这般好看,有不少小姑娘找侬拍照吧?”
“小姑娘是不喜爱照相的,更多是像你这样有气质的太太光顾。”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推了推眼镜说:“太太有空可来小馆照些美照。”
“小姑娘是不喜爱照相的,更多是像你这样有气质的太太光顾。”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推了推眼镜说:“太太有空可来小馆照些美照。”
太太接过名片,喜不自禁道:“哎哟,侬迭能讲阿拉老难为情喏,天天忙着洗衣做饭都成黄脸婆了,哪还有什么气质。呀,辰光照相馆,蛮有名的诶,侬是那里的摄影师是伐?”
“是的。”
“阿拉要是去了,侬亲自给阿拉拍吧?”
“名片上有电话,您来之前提前电话预约一下。”
“好的呀。”
琉璃附在朱丹的耳边低声道:“细皮嫩肉的,定是个小白脸。”
朱丹低头道:“你这样说人家不礼貌的。”
她从前见人近视都觉得眼镜是架在鼻梁上的枷锁,可这位小白脸先生反倒让眼镜成了装饰品。
琉璃睨着她讪笑道:“你脸红什么?”
朱丹一怔,整个人顿时羞成了红烧猪头。
电车短暂的停下,中年太太依依不舍地下了车,手心里的名片被捏得很紧,浸湿着手汗。
每经一站葛朱丹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关注他有没有起身,她想着这缘分真是短暂啊,随时都会被切断似的。
每经一站葛朱丹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关注他有没有起身,她想着这缘分真是短暂啊,随时都会被切断似的。
她的小心思被琉璃揣摩去了,于是琉璃厚着脸皮穿过其他乘客走到了他的面前主动搭讪道:“先生请问你贵姓呀?”
“我姓谈。”
“哪个tan? 天方夜谭的谭吗?”
“不,谈朋友的谈。”
“谈先生,能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对了,我要纠正你一下,不是只有太太,我们小姑娘也是喜爱去照相馆的。”
“如果是你这样好看的女孩子,我想是的。”
琉璃高举着名片凯旋而归,虽然迎来了周围异样的眼光,她却得意的用一双狐狸眼挨个瞪了回去。她握着朱丹的手,献宝似的递了上去。
朱丹早已经是羞得面红耳赤。
他与她们在同一站下车,他却故意的停在马路边抽了一支烟,等到她们走远,方才掐灭烟头动身。
摄影师姓谈,名司珂。二十七未婚,人如其名相当健谈。在静安寺路开了一家照相馆,早年也曾去日本留过学,照相馆的橱窗里挂的都是知名电影明星、歌星、月份牌女郎的照片。
他无论去哪儿都习惯性地背着一个相机,近来爱背一款柯达牌袖珍口袋相机,41.3×63.5mm的片幅,常常被误认为是小报记者。
谈司珂走进亚美广播电台,工作人员赶忙上前递了一只烟,恭敬道:“谈先生你终于来了,烦请你先去给白虹小姐拍个照,然后再去拍摄参赛选手。”
他单手接过香烟夹在耳根,笑道:“好的。评审只拍白虹小姐吗?”
“对,有个规矩,陈先生和顾先生是不接受照相的。”
广播室门口的ON字灯牌亮起红色,播音员面带微笑道:“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是上海时间十七点整,亚美广播电台与金色唱片公司联合举办的‘电台歌唱评选’比赛即将开始,担任本次评选活动的主要评委有金色唱片公司总经理陈治桦先生、歌星白虹小姐,以及亚美公司总经理顾越珒先生,我们同样欢迎听众朋友们来电投票,你的支持就是对选手最大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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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已经感受到了听众朋友们的热情,选手还未出场已经有听众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来电加油助威了,我们的导播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啊,我们的一号选手已经走入了播音室——刘爱黄小姐,参赛曲目《四季歌》,有请——”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陈治桦道:“刘爱黄,刘主任家的千金,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顾先生,你认为这位刘小姐如何?”
顾越珒沉默了片刻,道:“嗯,这刘小姐的嗓子里是不是藏了一只鸭子?”
第五章
陈治桦窘迫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播音员也抬起衣袖揩了揩汗道:“亲爱的听众朋友们,评选仍在继续,请大家不要质疑节目的水准以及评审的专业性,也请各位不要再打投诉骚扰电话,好的,接下来有请下一位选手——苏珊小姐——诶!苏珊小姐!你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唱歌是必须边唱边跳的,否则会影响我唱歌的节奏。”
“是的听众朋友们你们没有听错,苏珊小姐是个歌舞俱佳的选手,可是苏珊小姐,我们这是广播电台,听众是看不见你如此具有力量的舞姿的。”
“请别影响我好吗?”
“好的,你请继续。”
陈治桦揉着太阳穴问:“这位苏珊小姐不是百乐门里的歌舞女吗?诶——白虹小姐你要去哪儿?”
“我去抽根烟。陈先生一起吗?”
“不用 ,你速去速回。”
白虹笑道:“急什么,她还要跳上一会儿呢,难道没有人告诉她这种场合不适合穿太短的裙子吗?啊,谈先生你来的正好,待会儿记得给苏珊小姐多拍几张好看的照片,我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报纸了。”
“明天的报纸头版一定是你的靓照。”
白虹摇着手里的香烟盒笑道:“别别别,我今天可是绿叶。”说着打开烟盒递上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谈司珂双指夹着笑道:“白虹小姐递的烟谁能拒绝?”
白虹努了努嘴道:“喏,那两位先生嚒。”
顾越珒正色道:“不是拒绝,是怜香惜玉,对于一个歌手来说,烟是宿敌。”
白虹依在门框,从香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道:“那么对于顾先生来说,什么是宿敌啊?”
顾越珒浅笑不语,专心欣赏起苏珊的表演,苏珊?他记得她叫曼丽,百乐门里最是风情的舞女,不过她今日走错了地方,她的亮片短裙和抹胸上衣使她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他昔日请她喝过酒,在舞厅里欣赏她柬埔寨女郎般的热情似火。他现在望着她,从心底生出一丝厌恶,连同过去一起厌恶起来。
谈司珂夹脚跟了白虹出去,陪她靠在走廊里吞云吐雾,突然他把烟夹在手指间拨开相机,兴致高涨道:“别动,就是这个姿势,棒极了。”
“再拍一张我不吸烟的吧。”她把烟掐灭,又侧过身摆了个姿势。
一抹淡蓝色从烟雾缭绕的镜头前匆匆掠过,谈司珂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白虹追随着他的视线问:“怎么了?”
“没什么,白虹小姐请你把脸再侧过去一点儿,肩膀向前倾,很好,就是这样。”
她按照他说的做,却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已经随着那抹蓝色的身影一同走远了,他只是机械般的按下快门,然后收起相机礼貌的微笑。她又草草地吸了一支烟,一直燃烧到烟蒂才肯罢休。
“幸苦了谈先生,我该进去工作了。”她从流苏手包里取出一小瓶 Colgate漱口水含住,又用香水往空中喷了喷,人旋转着跳舞似的穿过烟雾蒙蒙地露水小雨。
连走廊都散发着玫瑰麝香味,久久不能散去。
广播室里,播音员诧异道:“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下一位参赛选手孔琉璃小姐已经站在我的身旁,喔,她的蓝裙子漂亮极了。不过,孔小姐,请问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
“我比较紧张。”
播音员笑着说:“今晚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舞会。”
“是的。”
“哈哈,看得出来孔小姐相当的腼腆害羞,放轻松点。”
“好的。”
播音员一时语塞,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导播播放音乐。他摸着自己地中海的脑袋,实在搞不明白台里为什么要让他一个讲体育赛事的充当歌唱评选的主持人,他比较适合解说赛马赛狗,解说赛人可不是他所擅长。他摸着自己的脑门,徒然觉得自己又秃了点。
白虹神清气爽的重新回到评审席,戴上耳机,隔着玻璃观看现场状况。
她歪过头看见顾越珒冷漠的脸上隐约浮现一丝动容,凑过去说:“这声音有点儿意思,顾先生以为?”
“一般。”
“口是心非。”她又打算转头问陈治桦,一看,陈治桦也有些痴了呆了。她故意取出纸帕递给陈治桦,阴阳怪气道 :“陈老板快擦擦,小心口水滴到衣服上。”
陈治桦用手抹了把嘴,知道是被戏耍了,生气道:“不要胡闹。”
她倒是乐不可支,用牙齿拧开派克笔笔盖在评选表上潇潇洒洒地写了个 九分。再往上看,苏珊只得了四分。公鸭嗓的黄小姐却也有九分。
九分是很高的评价,一个给了实力,一个给了权力。
淡淡的蓝印在了玻璃窗上,有着少女特有的娇嫩和活力。陈治桦不知为何,对她一见如故,他对她似乎存在一种与生俱来的偏爱,说不清,道不明,迫使着他把黄小姐的十分改成了八分,又重重地为她写了九分。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白虹的评分表,见是一样的公允,顿时松了一口气。
顾越珒转了转手中的笔,摘下耳机对着陈治桦似笑非笑道:“我记得陈老板的女儿似乎也是十六岁?”
陈治桦的笑容僵在脸上,咽下茶水说:“顾先生好记性,小女思琪六月刚过的生日。”
白虹说:“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男人可都喜欢十六岁的女孩子。不似我,已经快谢掉了。”
陈治桦听她这么一说更加惴惴不安,埋冤自己方才言语有误,恐会害了思琪。他想到思琪,他的心肝宝贝,他是恨不得给她摘星星摘月亮放在手心里宠爱的,他是不能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的。他如此一想,人难免变得警惕。
顾越珒说:“白虹小姐谦虚了,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怎么能与你‘海上红玫瑰’相提并论,纵使有一日玫瑰枯萎,它也还是玫瑰。”
“谢谢。”
“你我不必客气。”
“晚上我请你吃饭。”
“这顿饭应该由我来请,陈老板请务必一起。”
白虹盯着陈治桦,有点儿怨念深重的意思。吓得陈治桦连忙拒绝:“顾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晚我有约了。”
“喔,可惜。”顾越珒看着白虹窃喜的样子冷漠地说:“那我们就改日再约,毕竟无陈老板不成宴席。”
白虹不悦,索性破罐子破摔,指着玻璃窗里的蓝色小人儿说:“不妨再喊上她吧,说不定日后也是个角儿,要和我抢一碗饭吃的。就不知道最后是陈老板收入麾下,还是交由顾先生一捧成名?”
陈治桦望着顾越珒讪笑道:“那要看顾先生给不给陈某这个机会了。”
第六章
暮色降临,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与车都是一样的归心似箭,城市里的每一格透光的窗户都是一座灯塔,指引芸芸众生寻到回家的路。老虎窗里的故事是几千年不断演绎的故事,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琐碎、温馨、争吵。夫妻执手做一碗羹,又各自饮下这碗酸甜苦辣咸的羹汤,其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无线电里孔琉璃小姐的《鸽子》接近尾声,盘旋在天上的鸽子也在灯塔的指引下回到笼子里,用尖尖的喙夹起玉米粒吃;先生们在巷弄里抽灭两支烟,掸掸身上的烟灰方才舍得回家。
孩子啼哭着闹饭吃。太太们说:“洗了手来吃饭。你是不是又偷偷抽烟了?抽,你就拼命抽,抽死了没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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