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她便像这泥泞中盛开的白花,烂漫天真。
沈烛音推开牢门,踩过干枯的稻草,站到了他面前。
取下帷帽时,她没有从谢征的表情中读出惊讶。
他甚至笑了。
“怎么是你,谢濯臣呢?”
“他很忙。”
谢征冷笑,“他不正是忙着算计他爹吗?现在他人呢?”
沈烛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谢征逐渐激动,“谢濯臣呢?”
沈烛音心下了然,他如此反应,定是知道了自己为何落到如此处境。
她诚实道:“也不全是哥哥。”
“你什么意思?”
沈烛音回头扫了一眼,再次确认没有别人。她抬起拿画轴的手来,轻轻一抖,画轴向下展开。
画上美人成双,却满是淫靡。
谢征霎时愣住。
“阿兄说,他的娘亲有一颗泪痣,就像这样。”
沈烛音指向其中一个美人,“偏偏那么巧,她的眼睛还和阿兄长得像。所以,这就是你的结发妻子,阿兄的娘亲,对吗?”
谢征怔怔盯着泛黄的旧画,没有出声。
沈烛音眉头轻蹙,“可为什么,你的结发妻子,会和她的侍女一起,被人亵渎在纸上?”
谢征神色呆滞。
“你说话啊!”
被她一吼,谢征终于有所反应,视线从画转移到她焦急的脸上。
“这东西你从哪里找来的?”谢征反而冷静了下来,“卢府吗?”
“是。”
沈烛音将画卷起,唯恐被多余的人看见。
“既是卢府找到的,那你应该去问你爹。”
沈烛音模样天真,人畜无害,一点不像会撒谎的样子。
她缓慢道:“问过了,他说……”
她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
“当年你还是他的下属,只是一个小官。他到你家做客,见到了你的妻子和我娘同行,随口说了一句佳人成双。”
沈烛音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心情,“当晚,你便把这副画送到他府上,意图……”
“献妻求荣。”
谢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还说,他拒绝了,但有一日他在你府上喝醉,你还是把她们送到了他床上,因此有了我。”
沈烛音艰难开口,“这是真的吗?”
谢征忽然放声大笑,“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你还信了?”
“若不是他所说,那这副画又是怎么来的?”
谢征盯着她,“你刚刚说不止谢濯臣,还有你爹是吗?”
沈烛音不回答,落在谢征眼里便已经是答案。
“这老东西……”谢征神色轻蔑,“断子绝孙是活该啊!”
他扫过沈烛音的脸,“你是偷偷来的吧。”
“是。”
谢征用力挣脱了一下锁链,但徒劳无功,“原来突然来这一出,是因为你。”
“不止你被锁是因为我。”沈烛音逐渐冷漠,“如果爹爹说的是真的,你的死也会是因为我。”
谢征语含嘲讽,“就凭你?”
他语调高扬,“我乃天子近臣,除了圣上,没人能要我的命!”
“所以你真的把我娘她们当礼物一样送给了别人!”
“是他逼我的!”
沈烛音睁大了眼睛,盛满呆滞。
谢征笑声放肆又悲戚,“你以为那个老东西是什么清高的好人吗?如果不是他后代都死绝了,你以为他会在乎你这个野种吗?”
“砰!”
沈烛音踉跄后退,手心脱力,画轴掉在了地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当年他用我的前途、整个谢家的安危逼我献妻,一个不够还要附上你娘!那幅画是出自他手,他竟然还想栽到我头上?”
谢征笑容诡异,“为什么她们对你亲爹是谁讳莫如深?因为怀着你的每一天对她们而言都是耻辱!你就是她们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你竟然还那么亲热地管那个老东西叫爹?她们要是知道了,都会死不瞑目!”
沈烛音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楼邵不放心她,听到怒吼声便跑了进来,见沈烛音红了眼睛的模样不由慌张,“你没事吧。”
沈烛音回过神,迅速捡起画轴藏到身后。
“我……我没事。”她隐隐带着哭腔,眼泪蓄在眼眶里,倔强地没有溢出来,“我还没问完,你能不能先出去。”
“你确定?”
美丽易碎,便是她现在模样,楼邵满腹担忧。
沈烛音重重地点了点头。
再三犹豫,楼邵还是退了出去。
站得比之前更远,但是能直接看到她的身影。
“怎么,怕你未婚夫知道你是个野种,就不要你了?”
谢征冷笑,“你不止是个野种,还是个跟谢濯臣苟合的贱货!”
沈烛音没有理会他的辱骂,摸出火折子,将已经无用的画轴点燃。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仰头看他,“对你而言,被人强迫后生下的孩子是母亲的污点,那被人玷污过的妻子,是不是也就成了你的污点?所以十二年前那场火……”
“不是我!”
画轴已经然后燃烧殆尽,沈烛音踩灭多余的火,灰烬往上飘,沾上她的茶白衣裳,污了裙角。
沈烛音目不转睛地看见他,后者亦瞪圆了眼与她对峙。
“就是你对吧。”沈烛音声音颤抖,“当年阿兄七岁已经记事了,他夜夜被锁在房里,四面大火的噩梦折磨。而你想要杀我的那场火,和当年如出一辙!”
“不是我!”谢征低吼。
沈烛音再次擦了擦眼睛,“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出不了这诏狱了。没有人想要你得救,除了你曾经袒护过的那几个废物,但他们没有本事救你!”
“好啊!”谢征怒目圆睁,“那你就叫谢濯臣来杀了我,叫他来啊!”
沈烛音冷笑,“为什么一定要他来,你承认你是你放的火了?”
“你说是就是!”
谢征的手臂狠狠在锁链下挣扎,“让他来弑父!他不是早就想了吗?让他来!让他背着罪名千人唾万人弃,遗臭万年!他敢吗?”
他当然敢,前世便是这样的结局,他背着弑父的罪名被唾弃、辱骂……史书留名。
“噌!”
刀刃瞬间没入血肉的声音。
谢征不可置信地低头,“你……”
“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被你毁了,少年时也因为你的漠视陷入无尽的痛苦,你还想要毁他后半辈子吗?”
沈烛音的眼泪滑落,手上笨拙地用力,“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噌!”
利刃被她拔出,再次扎下。
两次、三次……
“沈烛音!”
楼邵以为自己看错了,沈烛音怎么可能有胆子拿刀捅人呢?
等他意识到不对,快步赶来时,已经是第七刀,谢征了无生机。
沈烛音将小刀留在了他心口,她的神情麻木,手上沾满了血迹,连苍白的脸上都溅上了血珠,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
楼邵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是天子近臣,只有圣上才能……”
“天子都要病死了!天子近臣算什么!”
沈烛音情绪不稳,泪流满面又满腔怒火。
“就说他畏罪自杀,很难吗?有谁会追究?”
沈烛音鲜红的手无处安放,心中满是迷茫,“反正朝上不是二皇子的人就是九皇子的人,二皇子那边阿兄肯定能帮我摆平。而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你要是解决不了另一边,那你我就是同罪!”
“你……”
楼邵始料未及,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仍不敢相信这是她干的。
十字架上的谢征垂着脑袋,睁着眼睛,身上七个窟窿,满身是血,死状骇人。
楼邵强迫自己镇定,在辨清形势后用力拽上她的手腕,“先出去!”
想到什么,又自己折回,拔下谢征身上的刀。
廊道的另一头,谢濯臣和二皇子并行前来,闲聊着近来朝上的琐事。
拐角处,四人迎面相碰。
楼邵撞到了二皇子,因此松了沈烛音的手,转而摸向自己的额头。
“你们怎么在这?”
谢濯臣皱着眉上前一步,沈烛音却后退了一步。
她慌张到不能自已,神情迷茫。她不断脚步踉跄地往后退,把自己的手和脏了的裙角往身后藏。
可是藏不住……
第84章 当年
诏狱里禁止闲人走动, 一眼望去空空荡荡。
廊道的尽头,唯有一张牢门大敞,里面被锁的人有着干净的脸, 惊骇的表情,和血淋淋的身体。
令所见之人一眼心生寒意。
“你们竟然杀了谢尚书?”二皇子失了往常的和蔼,满目惊诧。
楼邵下意识将刀往身后藏,回头见沈烛音深陷迷惘,不由得心头一紧。
“别动。”
见沈烛音一直往后退,谢濯臣忍不住道。
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但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没有辨别力, 沈烛音脑海一片空白,不敢想像现在谢濯臣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见她如此模样,谢濯臣心口像被针扎了一般, 疼得突然又清晰。
“音音……”他试探地靠近,“别怕。”
沈烛音不知绊到了什么,往后跌倒。
谢濯臣眼疾手快, 揽她腰身。她的眼中蒙着水雾,惊惶失措。
“你们杀了谢尚书,怎么还自己哭了。”
“不是她!”楼邵忽然高声道。
沈烛音一愣, 怔怔抬头。
三人的目光均投向强装镇定的楼邵。
楼邵握紧了手里的刀,面无表情, “是我, 她是被吓哭了。”
沈烛音懵懵的, 不知他为何如此, 虽然她进来之前便有意将他拖下水, 以保自身周全,但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
谢濯臣无心究其原因, 解下沉烛音弄脏了的斗篷,顺便用其擦干净了她的手。
“你为什么要杀谢尚书?”二皇子愠怒,“你可知他是父皇下旨收押,你怎么敢……”
“殿下!”
谢濯臣扬声打断他的质问,“不是说好,国库一事及其钦犯都交由臣处理吗?”
二皇子眉目凛然,无声表达不满。
僵持片刻,他还是道:“罢了,你办事,本宫自然放心。”
谢濯臣偶然摸到了沈烛音身上的火折子,又抬头看了一眼谢征的尸体处,那脚底下有一堆灰烬。
他满是疑惑,但没有说话,顺手将沾满血腥气的斗篷当场烧掉,再将沈烛音横抱起,与二皇子擦肩而过。
离开诏狱时,沈烛音被他用外袍遮了脸,直到进了马车他才掀开。
见光后她目光躲闪,即便谢濯臣为了给她擦脸,强行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她也垂着眉睫。
“别想了。”
谢濯臣心里叹了口气,“我不问就是。”
他将外袍给她披好,摸着她的头发,“我们回家。”
沈烛音渐渐缓和情绪,偷瞄他神情,被一直注视着她的谢濯臣逮个正着。
刚刚平复的心立刻又慌了起来,她急忙别开脸。
谢濯臣一路都未曾多言,只是渐渐将她拢到怀里,揉着她的脑袋安抚。
下车之时,沈烛音才知他所说的“回家”是指回谢家。
见她在门口迟疑,谢濯臣道:“谢征已死,谢家便是我做主。”
沈烛音知道,但她现在毕竟还是卢府的小姐,还有婚约在身。
犹豫半晌,她小声道:“不合适。”
“我说合适就合适。”
谢濯臣与她保证道:“无论何事,我都能处理。”
沈烛音沉默,被他拉着进了谢府。
当晚,谢征身死的消息便传回了谢府,府里上下自危。
“父亲在的时候他都不把我们当人看,现在父亲走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
“去哪都比留在这里等死得好!”
谢家乱成一锅粥,大门不知何时换了看守,一个人都不放出去。
彼时沈烛音刚刚沐浴完,穿着白色寝衣,抱膝坐在美人榻上,盯着自己裸露的双脚发呆。
谢濯臣站在她身后,耐心给她擦着湿答答的长发。
静谧的房间里还点着安神香,气氛与外面的“兵荒马乱”截然不同。
“待会儿乖乖睡觉,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理。”
沈烛音脸色苍白,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濯臣绕到她面前,掌心附上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的眼尾,“不要担心,我晚点会回来陪你。”
沈烛音怔怔抬头,凝视良久,朝他伸出双手。
谢濯臣会意,抱她起来,送到床榻上。
给她盖被子的时候,摸到了她赤足冰凉。他便又耽搁了些时间,在床尾坐下,将她双足放在膝上,用掌心捂热。
沈烛音静静地看着他,庆幸自己莫名的勇气,替他去了一罪。
入夜,谢府已经像被洗劫了一番。
谢濯臣出门时瞧见这一“盛况”,多少有些自我怀疑,他有这么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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