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险些把蒋银蟾气晕过去,碍于母亲,强忍着没说话。柳玉镜笑道:“你倒提醒了我,眼看她就十六了,是该成亲收收心了,我会跟她说的,你去罢。”
转过一条回廊,曲岩秀看见亭子里的蒋银蟾,装作没看见,径自走下石阶。蒋银蟾纵上前,拦住他的去路,高高地抬起下巴,道:“你说谁是浮浪子弟?”
曲岩秀道:“无媒无聘,便做出事来,不是浮浪子弟是什么?”
蒋银蟾转着眼珠,露出轻佻的笑容,道:“是我逼他的,我说你不做,我便让你做不成男人,吓得他立马答应了。”说着笑得花枝乱颤。
曲岩秀额头青筋凸起,脸色阴沉至极,倏然一笑,眼中寒星闪动,道:“随你怎么说,我是不会退婚的。你想退婚,自己去跟教主说罢。”
蒋银蟾止住笑,也沉下了脸,道:“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曲岩秀面上笑意更浓,却没有半点温度,道:“我看你生气,便觉得很有意思。”
蒋银蟾眯了眯眼,道:“你别以为有我娘主张,这桩婚事就十拿九稳了,只要我不肯嫁,谁也奈何不得。我劝你现在退婚,还留得体面,等我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体面?”曲岩秀哈哈大笑,那种狂态酷似曲凌波,他越笑越响,身子摇摇晃晃,笑声传出很远,惊动层林,半晌才收住,道:“自从你带他回来,我的体面便尽失了。你闹罢,闹到最后,还是得嫁给我。”
蒋银蟾无话可说,转身便走,曲岩秀一把拉住她,柔声道:“你喜欢那事,成了亲,我夜夜伺候你,一定比他伺候得好。你不信,我们现在试试?”
蒋银蟾大怒,右手向他脸上挥去,曲岩秀抓住她的手腕,她左脚飞起,踢他腰眼。曲岩秀顺势跃开,手臂一抄,将她抱在怀里。两人武功上的差距倒还有限,力气上,身材高大健壮的曲岩秀占了先天的优势,蒋银蟾挣不脱,怒火更盛,一张脸红得赛过路边的杜鹃花。
曲岩秀从未如此冒犯过她,这时真是鬼迷心窍,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腮上亲了一下。蒋银蟾发了狠,飞脚向他眼睛踢去,要他不得不松手,紧接着劈脸重重一耳光,啪的一声大响,打得自己手臂发麻。
换做一般人,满嘴牙齿都要被打落,曲岩秀外家功夫了得,左颊上只有一个淡红的掌印。他望着蒋银蟾离开,火辣辣的痛很快便在冷风中平复,嘴唇上的香软触感经久不散。
蒋银蟾并没有向母亲告状的打算,受人欺负找长辈撑腰,是小孩子的行径,她早就不屑这么做了。打也打了,她不想再计较,次日收拾行李下山,桐月杏月哭着喊着要一起走,她硬着心肠没答应。
翻过一座险峻的山,穿过一片金黄的草原,跨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前面有座庄子,其时已是申牌时分,天色暗了,她便过去投宿。走到近处,感觉不对劲,这座庄子太过安静了,一点人声犬吠都听不见,在暮色中死气沉沉的。
黑漆大门虚掩着,透出浓重的血腥味,蒋银蟾拔出剑,推开门,尖细的吱呀一声,连同眼前的画面,刺激着来人的神经。偌大的天井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每个人都佩刀挂剑,却没有一个人的刀剑出鞘,他们的咽喉都被洞穿,地上的血迹已凝结。
好利落,好毒辣的凶手,会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他们?
忽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蒋银蟾忙牵着马,躲进树丛里,只见七八个人骑着马奔过来,停在门前,为首的锦衣公子进门发出一声哀嚎,瘫软在地,道:“快,快去看看老爷在不在?”
其余人散开去找,不多时,一个人惊惶失措地跑回来,道:“老爷……老爷的头不见了!”
锦衣公子面如土色,让人扶着,走到后院的正房门外,往里一看,一具无头尸体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身上的酱色缎袍染满了血,手上戴着翡翠戒指。
“爹!”锦衣公子双泪交流,浑身颤抖,再看尸体旁边的桌上压着一幅字,血写的字。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落款是一朵蔷薇花。
“蔷薇书生,一定是蔷薇书生下的毒手!”锦衣公子厉声道。
蒋银蟾伏在屋脊上,暗自诧异:蔷薇书生是谁?若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人杀的,他的身手该有多快?
次日中午,她到了一个市镇上,找了家客店,吃过饭,睡了一觉,将头发挽成一个顶髻,用方巾扎了,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团绣缎袍,足蹬皮靴,出去闲逛。在一个古玩摊上发现一幅虞世南的字,只要三两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迹,想着原喜欢,便买下了。
街上晃悠的两个无赖见她打扮得像个富家公子,且又身材瘦小,很好欺负的样子,便走过去,一前一后堵住她,上下打量,满脸奸笑。
蒋银蟾眉头微蹙,道:“两位有何贵干?”
一无赖盯着她剑鞘上的宝石,道:“小郎君,你这把剑不错,借给我们玩玩罢。”
另一无赖捏着拳头,骨节格格直响,蒋银蟾唇角一弯,道:“有本事自己来拿啊。”
无赖伸手去摘她的剑,剑光只一闪,他的手便掉在了地上。周围的人惊叫着跑开,蒋银蟾丢下一句:两个蠢货,径自到茶楼吃茶。
十几个劲装结束的汉子拿着兵刃冲进来,楼上楼下的客人纷纷作鸟兽散。蒋银蟾眼光扫过他们,若无其事地啜着茶。
领头的汉子朝她走近几步,神情愤恨,似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举刀指着她道:“蔷薇书生,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找得我们好苦,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
蒋银蟾愣了愣,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蔷薇书生。”
汉子道:“放屁,红衣服,小白脸,年纪轻轻,出手这么快,还拿着字画,不是蔷薇书生是哪个?”
原来那蔷薇书生是个爱穿红衣服,喜欢字画的小白脸。蒋银蟾失笑道:“我真不是蔷薇书生,你们别跟我歪缠。”
汉子们不信,围攻过来。蒋银蟾连刺十三剑,迅捷无比,众人完全看不清她的剑势来路,只见红影飘忽,剑光飞舞,一瞬间便有六七个人负伤。蒋银蟾左手发掌,击在四根柱子上,挥剑逼退众人,纵身跃出窗户。
身后一声巨响,四根柱子齐断,茶楼倒塌,压住了众人。
第七十章 飘u风袖蔷薇香(二)
短短数日,蒋银蟾遭遇了四拨人,都是把她当做蔷薇书生,要杀她的。因为一个陌生人,受到这样的连累,不免心生好奇,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想杀他的人如此之多?他的身手有多快?比自己还快吗?
蒋银蟾沿途打听,得知蔷薇书生是个身价很高的杀手,出得起他的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要杀的人自然也不简单。蔷薇书生出道一年多来,从未失过手。蒋银蟾想见一见他,于是花重金买到了一则消息。
十一月初六,蔷薇书生将到乐溪镇上的乐溪书铺买书。
卖消息给她的人是个老江湖,出了名的消息灵通,蒋银蟾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找上他,拿出两锭金元宝,道:“我买刚才那位姑娘买的消息。”
乐溪书铺门面不大,对门是一家香料铺,陈设雅致,蒋银蟾买了十两银子的香料,坐在临街的窗边,伙计便给她泡了一杯茶,拿了一碟点心。天空彤云密布,未几飘下雪花来,先是细细如撒盐,到了中午便纷纷扬扬成鹅毛了。
一人撑着红绸伞,穿着红缎子窄袖袍,踏着乱琼碎玉而来。红绸伞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清冷的五官,他整个人恰似一枝凌寒独自开的蔷薇。
他一定就是蔷薇书生,蒋银蟾不禁把他和原做比较,他们有几分相似的书卷气,但他太冷硬,不及原灵动妖冶。
他在书铺檐下收了伞,抖一抖雪水,进去了。蒋银蟾四下扫视,感觉至少有四个人在盯着他。她能买到的消息,别人自然也能买到,待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蔷薇书生提着一个蓝布包袱出来,蒋银蟾悄悄地跟着他,到了一个偏僻所在,只见白茫茫的芦苇丛旁有个亭子。蔷薇书生在亭子里坐下,打开包袱,拿着一本书看起来。芦花摇雪,雪覆芦花,寒水微茫载孤舟,满目肃杀之气。
三柄剑毒蛇般窜出芦苇丛,离蔷薇书生只有数尺时,他才拔剑,剑一拔出来,就闪了三下。三个人的咽喉都被洞穿,鲜血直喷。
他目光一转,冷冷道:“还有两位朋友,请现身罢。”
蒋银蟾岿然不动,她对自己隐身潜伏的功夫非常自信,燕鸿曾经教过她,行走江湖,只要你足够自信,不自信就是别人。果然两个不自信的人跳了出来,一个拿着花枪,一个拿着戒刀,年纪都在三十上下。
飞雪飘絮中红缨抖动,枪尖闪闪,直刺蔷薇书生的胸口。蔷薇书生跃出亭子,使戒刀的人腾身而起,向他头顶劈落。他挥剑招架,攻守皆备,身手不仅极快,而且极准,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浪费的力气。剑光流转,雪更急,风更狂,花更艳,雪片与风鏖战,芦花助阵,裴回乱绕空。
连日来萦绕心头的感悟就在这一刻有了凝聚的趋势,蒋银蟾闭上眼,听着兵刃交击之声,朔风吹雪之声,渐渐的,这些声音都远去,她似乎变成了一片雪花,悠悠rr,飞过千山万岭。
花枪忽地一转,向芦苇丛中刺去,劲风分开芦苇,露出一张秀丽沉静的脸。这人的目标原来不是蔷薇书生,而是她。这一枪出其不意,蔷薇书生和使戒刀的人都愣住了。花枪刺客势在必得,却刺了个空。
惊诧之下,他急忙回枪护住自身,剑光灿若烛龙,花枪断成两截,长剑从他肋下拔出,蒋银蟾才睁开眼,喃喃道:“这一招就叫六出奇花罢。”
蔷薇书生眼中放出异彩,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蒋银蟾道:“不是。”
话音刚落,使戒刀的人便施展轻功逃跑,蔷薇书生手中的剑化作一道青虹,贯穿他的身体,力犹未竭,带着他的身体飞出一丈多远才停下。
蒋银蟾道:“你的剑法很好。”
蔷薇书生道:“你的剑法也不差。”
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傲慢自大,难得夸赞别人。
蒋银蟾微笑道:“好些人把我当做你,要杀我,我便好奇你是个怎样的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若能不吝赐教,感激良深。”
蔷薇书生收回剑,摇头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与你比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蒋银蟾道:“你喜欢读书,为什么要当杀手?”
蔷薇书生道:“杀人赚钱,有了钱,才能安心读书。”
蒋银蟾哑口无言,她运气好,从来没为钱的事发过愁,她的父母,她的情人都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的运气是罕见的,大多数人都要为了钱,做一些不喜欢做的事。
蔷薇书生提着包袱,上了小舟,回望她道:“我姓尤,叫尤香泉。”
蒋银蟾道:“我姓姜,叫姜英。尤兄,我们有缘再见!”
尤香泉微微颔首,划着小舟,没入远迷皓色中。蒋银蟾仰头望着散漫交错,辗转无穷的雪花,将心中的剑招一一使出。后人谈起这套霰雪剑法,都说是蒋银蟾苦思原世子所创。蒋银蟾解释过多次,无人相信。
某夜枕席情浓,原问道:“霰雪剑法果真是为我而创?”
蒋银蟾道:“我说是,你相信么?”
原想了想,摇头,两人都笑了。高估自己的魅力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原当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知道,蒋银蟾这样的女孩子做什么,通常都是为了她自己,把她的动机归结到男人身上,无疑是对她的贬低。
当下蒋银蟾很想找一个人试试自己新鲜出炉的剑法,找谁呢?
她从乐溪镇向东,先是到了万竹山庄,然后是铁旗门,明光宗,挑战各家各派最出色的年轻弟子,连胜七场之后,踏入嵩山少林寺的大门。彼时晦丰禅师正在讲经说法,台下坐着一百多名弟子。
晦丰禅师二十年前败给蒋危阑,十年前又败给柳玉镜,这两战堪称他毕生之痛。他不认识蒋银蟾,但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便有种灵魂深处被刺痛的感觉。
蒋银蟾客客气气道:“敢问哪一位是怀松师父?”
一个年轻僧人站起身,合什道:“小僧便是,施主有何见教?”
蒋银蟾道:“我叫姜英,听说你功夫不错,我想跟你切磋切磋。”
怀松一怔,看了看师父晦丰,见他点头,道:“原来是姜少侠,听说你击败了万竹山庄的常少庄主,明光宗的康少侠,幸会,幸会!”
怀松使一根黄铜棍,与蒋银蟾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晦丰便看出他不是这少年的对手。这少年的剑法虽然见所未见,但轻灵奇巧,有北辰教剑法的影子。
晦丰愈发肯定,道:“不必打了,怀松,你退下罢。”
怀松向后纵开,晦丰站起身,道:“姜少侠,让老僧猜一猜,你其实姓蒋对不对?”
蒋银蟾心下一惊,面上琅然笑道:“不错,我姓蒋,叫蒋银蟾。”
晦丰冷冷道:“蒋大小姐,你敢不敢接老僧一掌?”
众弟子愕然,心道师父德高望重,怎么能与一个小姑娘动手?殊不知晦丰心胸狭隘,已被过去的屈辱冲昏了头脑。
蒋银蟾暗忖:这老秃驴长我许多岁,比掌力,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但他道破我的身份,我若拒绝,便是丢了本教的脸。犹豫片刻,豁出去了,挑眉道:“有何不敢?”
“好!”晦丰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
蒋银蟾右手翻起,与他对了一掌,身形晃动,向后跃开丈余,脚下的大石板裂成碎块。众僧见她安然无恙,无不心惊色变。
蒋银蟾笑道:“老和尚好不要脸!”说着飘然远去。
晦丰这才醒悟,自己做了件多么丢人的事,满面通红,回房去了。在场的一百多张嘴传来传去,数月后,此事竟由一名云游僧之口,传到了妙香无为寺。
当是时,春暖花开,原正和闻空禅师坐在庭中吃茶,听那云游僧道:“中原的少林寺是一代不如一代啦,几个月前,魔教的大小姐上嵩山挑衅,那晦字辈的高僧见弟子不是对手,居然亲自下场,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原慌道:“那蒋大小姐怎么样?”
闻空禅师和云游僧瞅他一眼,便知道他和这蒋大小姐有些首尾了,云游僧笑道:“蒋大小姐武功了得,接了晦丰一掌,全身而退,当真有蒋柳两位教主的风范。”
原舒了口气,想象着蒋银蟾当时的狂妄姿态,嘴角便翘了起来。闻空禅师饶有兴味地睇他,道:“那蒋大小姐今年多大啊?”
云游僧道:“十六七岁罢,世子爷认识她?”
原道:“实不相瞒,她是我未婚妻。”
闻空禅师诧异道:“你几时又定亲了?”
第七十一章 飘u风袖蔷薇香(三)
原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自己是个热衷于成亲的俗物,解释道:“不是我急着定亲,是蒋大小姐救了我,两情相悦,天赐姻缘。”
闻空禅师道:“竟有这等事?你父亲知道么?”
原摇了摇头,凑近些道:“五叔,你说我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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