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银蟾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道:“韦公子,你有什么事要说?”
韦宣礼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这里的花很好。”
蒋银蟾一愣,想他是难为情,也不急着说正题,道:“城里的花再好也没意思,还是山里的花生机盎然,看着便让人欢喜。”
韦宣礼心里是认同的,嘴上偏要反着说:“你懂什么,这些都是从江南移过来的品种,好不容易才成活了。那玫瑰粉的叫别角晚水,很是珍贵呢。”
蒋银蟾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要看江南的梅花,你回去看就是了,跑到西北来看,你怕不是有病。”
韦宣礼瞪她道:“你这女子,真是不解风情。”
蒋银蟾呵呵冷笑,道:“我说句实话,就不解风情了?原来解风情就是顺着你睁着眼说瞎话哄人呀,那你可找错人了。有屁快放,我没工夫跟你闲扯。”
韦宣礼气红了脸,道:“粗鄙!难怪原不要你!”
蒋银蟾给他一巴掌,道:“是我不要他,记住了么?”
韦宣礼捂着脸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半晌,眼帘一垂,低声道:“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就这么走了?正题还没说呢!蒋银蟾望着婆娑花影中的他发愣,忽见他坐过的美人靠上有一卷轴,扬声道:“你的东西落下了!”
韦宣礼不应,骑上马远去了。蒋银蟾打开卷轴,层峦耸列,翠岭横披,竹林掩映着一座寺院,山脚下湖水淼淼,是西湖。林中有一少女,拈花含笑。题诗云:春花明丽景,转面流香雪。一别休回首,何如莫识月。
蒋银蟾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是月,怔然良久,轻笑一声。
天气渐暖,花开花落,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柳玉镜收到一封信。寄信的人叫吴双,是蒋危阑的徒弟,柳玉镜的师妹。
吴双自小依赖柳玉镜,柳玉镜对她也十分照顾,吴双长到十六岁时,道:“师姐,我立志终身不嫁,我看这世上也没有男子配得上你,你也别嫁了,我们姐妹两个白头相守,好不好?”
彼时柳玉镜二十一岁,思恋蒋危阑,不知怎样才能得手,兀自苦闷,随口应道:“好。”
吴双满心欢喜,过了一年,她发现师姐和师父睡到了一张床上,晴天霹雳,心碎一地,从此不再和柳玉镜说话。及至柳玉镜做了教主,吴双便离开绛霄峰,云游数年,在巴州的朗池山上定居了。
柳玉镜派人去看过她几回,她都冷冷淡淡的,柳玉镜也不在意。吴双年少好强,练功急于求成,伤了身子,这两年又受了徒弟的气,竟一病不起,病中回想往事,还是师姐待自己最好,师姐嫁不嫁人,是她的自由,自己不该怨恨她。
信上写道:病体支离,恐时日无多,只盼见阿姐一面,死亦瞑目无憾矣。
柳玉镜接连下令,燕鸿,贝堂主,蔡堂主等人都被派遣出去,她将教中事务交给蓝长老和穆长老,带着蒋银蟾,柯长老,施琴鹤等人去朗池山看望吴双。蒋银蟾对这位吴师叔没什么情谊,听说她病重,也不甚感伤,只是高兴能和母亲一起出远门。
她向曲岩秀辞行,曲岩秀再三叮嘱她路上小心,听得她笑道:“有娘在,怕什么?”
曲岩秀默了默,道:“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陪你去。”
蒋银蟾道:“你放宽心,好好养着,别总是想这想那的。娘说吴师叔的病就是因为她爱瞎琢磨才好不了的。”
几片乌云埋住太阳,天阴下来,风里有了凉意。蒋银蟾去关窗户,见远处的山头上似有墨龙盘踞,院子里的花草被吹得凌乱,道:“要下大雨了。”
曲岩秀道:“是啊。”
那黑云是积压多年的怨气,时机一到,便要化作雷雨。少顷,云里一闪,一个惊雷,从南到北隆隆滚过,雨脚落地,掀起土腥气。次日,天空湛蓝,马车轧过泥泞的道路,一行人往巴州方向去。
这一路山明水秀,柳玉镜难得清闲,马匹休息吃草时,她便拿着树枝与女儿比划。蒋银蟾的剑与树枝相击,树枝非但不断,轻轻一拨,便将她的剑挡了开去。拆了几招,蒋银蟾感觉像在洪水中使剑,一出手就偏了。
“娘,您这是什么剑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着呢。”柳玉镜连出十七招,都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她慢慢使来,让蒋银蟾看清楚。蒋银蟾记下,上了车默默在心中演练,悟到其中的道理,便与她探讨。虽然境界阅历相差太远,但孩子的想法不受经验的约束,有种天真的灵气,偶尔让柳玉镜耳目一新。
像她这样的高手,再求进步,艰难至极,在别人看来也没有必要,可是柳玉镜从不懈怠。她相信年近四十的自己,依然可以创造传奇。
这日傍晚,众人在一座道观借宿,蒋银蟾和母亲睡一间房,半夜醒来,借着月光,见母亲已坐起身,披上了衣服。窗外一道道身影从屋脊,墙头上落下,穿着打扮各不相同,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三十往上了。
柳玉镜提着剑走出去,暮春的晚风如同情人的手,抚弄她的长发,她微笑着打量众人,手中的剑反光,照在一个身材高大,头顶光秃的壮汉身上,他忙向后跃,呼呼呼连挥三刀,才发现柳玉镜根本没动,甚是尴尬。
柳玉镜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宁大侠,你的刀法精进不少。”
这些人都是七大门派的好手,共有十八个,宁大侠看看他们,壮起胆子,刀尖指着柳玉镜道:“魔头,你的死期到了!”
“大家一起上!”
众人鼓足勇气,拿出看家本领,长剑,单刀,铁锤,钢鞭,各种兵刃齐往柳玉镜身上招呼。柯长老等人从房中出来,加入战斗。蒋银蟾因母亲嘱咐,没有出去,扒着窗户瞬也不瞬地瞧着她。
素掌翻飞,如天女散花,每一朵落在人身上,便是一声惨叫。她的剑光在月华下幻化成千万道,所到之处鲜血喷溅。一人瞧准机会,发出十几枚暗器,他叫仇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这十几枚暗器的角度诡秘,风声尖锐,速度极快,被柳玉镜的剑光一卷,全都打向了别人。
仇充心下惊骇,看见窗户后的蒋银蟾,目光一动,又向柳玉镜发出一把暗器,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钢针刺向蒋银蟾。只要柳玉镜阻拦,便躲不过他的下一把暗器。柳玉镜犹豫了一瞬,没有阻拦,倒不是怕他的暗器,而是想考较女儿。
这种考较无疑是有风险的,但柳玉镜的心比寻常母亲狠得多。
针尖刺破窗纸,蒋银蟾人已在窗外,一剑刺穿了仇充的咽喉。柳玉镜说了声好,连杀三人。月亮似不忍再瞧这血腥的场面,躲入彩云后,霎时天地间只有柳玉镜的剑光,杀意凛凛,万夫莫敌。支撑到最后的尚大侠仓皇逃命,月光又亮起来,剑如月光,月光如剑,在他脸畔一晃,他心脏骤缩,浑身僵住了。
扑通一声,他自墙头跌落,柯长老过去看了看,道:“教主,他应该是被吓死了。”
第七十四章 但目送芳尘去(二)
七大门派的十八名好手围攻柳玉镜,无一生还的消息就像风中的花粉,迅速传播开去,在酒肆茶楼,勾栏行院,澡堂武馆,这些江湖中人聚集的地方孕育出千奇百怪的流言。
有人说,柳玉镜已经修炼成魔,饮人血,吸人脑,武功对付不了她,得靠法术。会法术的高人那向来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能等到魔头恶贯满盈,自有人替天行道。
柳玉镜头上裹着玉色绫帕,穿着秋香色锦衣,和蒋银蟾,施琴鹤,柯长老坐在角落里吃面。说话的人没在意她,她也没在意说话的人,蒋银蟾扑哧扑哧地笑。吃完面,施琴鹤陪她们母女去买衣服,昨日遇袭,敌人放火烧了一辆马车,两人的换洗衣服都没了。
成衣铺的伙计见三人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迎上去,道:“三位买衣服?喜欢什么花色?小店有时兴的潞绸潮绸衣服,做工都是极好的,我拿给你们看看!”
母女俩挑选衣服,施琴鹤坐在椅上吃茶,伙计向他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气,有这样标致的夫人和小姐。”
施琴鹤比柳玉镜小了十三岁,只因柳玉镜保养得宜,看不太出,伙计便以为他们是夫妻。
施琴鹤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位夫人的丈夫。”
伙计连声道歉,蒋银蟾瞅了施琴鹤一眼,心想原遇上这种误会,总是乐得承认,他却急于否认,生怕冒犯娘。原为什么不怕冒犯我呢?一是他本领高强,出身皇室,生来自信过人,二是我没有娘厉害。
柳玉镜道:“银蟾,想什么呢?”
蒋银蟾回过神,道:“没什么,就买这几件罢。”
一男一女走进来,男的头戴方巾,穿着旧布道袍,圆滚滚的身子像一只大灯笼,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肥肉,两片厚嘴唇裹不住牙齿,女的穿着一件紫花布长衫,面容干枯,问有没有便宜点的纱衫。
伙计淡淡道:“您要多便宜的呀?”
女人道:“两百文钱以下的。”
伙计找了两件出来,搁在柜上,道:“就这两件,没别的了。”
女人拿了一件在身上比着,男人把自己塞进一把圈椅里,偷觑着柳玉镜和蒋银蟾。女人转头问他:“郎君,我穿哪件好看?”
男人眼珠子拨到她身上,皱眉道:“都不怎么样。”
女人冷哼一声,道:“你就是舍不得给我买。”说着走到穿衣镜前自己看。
柳玉镜就站在穿衣镜旁边,女人陡然将纱衫一甩,白色粉末扬起,柳玉镜推开蒋银蟾,手中的衣服抛出去,挡住那些粉末的同时挡住了女人的眼睛。她拔剑刺穿女人的胸膛,左脚向后踢飞了男人的匕首,这臃肿不堪的男人动起手来竟很敏捷,蒋银蟾的剑刺入他的脖子,被肥肉夹住,进退不得。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松弛的肥肉怎么能有如此劲力?男人左掌拍柳玉镜背心,柳玉镜转过身,与他手掌相抵,他两百多斤重的身子飞出去,将板壁撞出一个大洞。隔壁是卖古玩的,一面墙的瓷器砸得粉碎,男人躺在地上,人皮面具和假牙脱落,口鼻流血。
蒋银蟾道:“娘,您怎么样?”
柳玉镜微蹙的眉头舒展,道:“没事,我们走罢。”
惊恐万状的掌柜伙计哪敢拦他们,望着他们去了,才商议着报官。几个江湖中人闻讯来看热闹,一人诧异道:“啊!这不是肉菩提易大侠吗?谁能把他打成这样?”
成衣铺伙计道:“是个标致的妇人,三十来岁,带着个丫头,说话和和气气的,谁知道这么厉害!”
“莫不是柳玉镜!”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背上暗生凉意。
坐在马车上,蒋银蟾问道:“娘,刚刚那个胖子是什么人?好厉害的内力!”
柳玉镜道:“他姓易,外号肉菩提,是一等一的高手。十年前我见过他,他还没有这么胖。”
蒋银蟾沉吟片刻,道:“娘,我怀疑教中有人泄露您的行踪,也许就是勾结七魄楼的人,甚至吴师叔那封信也可能有猫腻。”
柳玉镜勾起唇角,道:“你吴师叔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她不爱搅和这些事,别人也很难逼迫她。是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们。”
蒋银蟾道:“您知道是谁?”
柳玉镜摇了摇头,道:“是谁并不重要,我知道不止一个人想除掉我,让他们认为合适的人做教主。”
蒋银蟾眉头紧拧,道:“您是中原第一高手,谁比您更适合做教主?”
柳玉镜道:“银蟾,在这个世界上,男强女弱才是正理,女人比男人强就是错,你享受了男人的权利,更是错上加错,会有无数人攻击你,打压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蒋银蟾想了想,道:“打回去,打到他们臣服为止。”
柳玉镜笑道:“这是一个法子,但治标不治本,你要让他们明白,你能做好的事,换了别人就做不好。比如做教主,既然他们觉得别人合适,那就让这个人试试,果真做得比我好,我甘愿退位,若做得不好,惹出天大的麻烦,他们就会求着我回去了。”
母亲是天生的王者,她的武功谋略教中无人能敌,换谁做教主都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可是……蒋银蟾露出担忧之色,道:“娘,您这样的人物,即便愿意让位,对方也不会放过您,一旦他做了教主,您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柳玉镜欣慰地看着她,道:“是啊,不能把敌人想得太善良,现下敌暗我明,我们难免被动,如若敌明我暗,便轻松多了。”
蒋银蟾道:“娘,您打算怎么做?”
柳玉镜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跟着我,有些事我不好做,明日一早柯长老送你去金州。事情办完,我去找你们。”
蒋银蟾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她。柳玉镜哄了半日,她才答应。次日天蒙蒙亮,她登上马车,又把头探出来,望着杏花树下的母亲。晨光熹微,粉香如梦,她看起来那么温柔。蒋银蟾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她是母亲的软肋,她离开了,母亲才能放手一搏。数年后回想这一幕,她不禁疑惑,当时的母亲是否已经决定,像老鹰一样把她这只雏鹰推下悬崖。她没有问过,也没有怨过,冷酷无情是英雄的本色,她早晚也会变成这样。
柳玉镜等人继续向南走了两日,离朗池山还有一百多里,停下不走了。柳玉镜整日在山洞里打坐,这山洞背面是悬崖,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其余人住在临时搭的草棚里,这日清晨,施琴鹤来给柳玉镜送食物。
他将食物放在洞口,柳玉镜叫他进来,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道:“教主,您是不是受伤了?”
柳玉镜道:“有人来了,你别说话,也别出去。”
两道身影从树林上方掠过,落在洞口,一人穿着湖罗道袍,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正是曲凌波。另一人身穿黑衣,头戴草帽,面容冷峻。
“师姐,你不是要去看望吴师妹么?为何在此停留?”
柳玉镜听见他的声音,又惊又怒,师弟妹中曲凌波与她最亲,她实在没想到背叛自己的是他。她很快便平静下来,笑道:“师弟,你的病好啦?”
曲凌波道:“我没病,只是为了让师姐放心,装病罢了。师姐,你好像中毒了。”
“是呀,你来给我解毒吗?”
“你自废武功,让位与我,我便给你解毒。”
柳玉镜哈哈大笑,走出来,啐他一口,道:“曲凌波,你这个畜生,勾结外人,谋害同门,师父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曲凌波翘起唇角,神态轻蔑,道:“老不羞,娶自己的徒弟,还有什么颜面!”
第七十五章 但目送芳尘去(三)
柳玉镜勃然色变,道:“师父在世时,你怎么不说这话?”
当然是不敢,曲凌波无言以对,咬了咬牙,抽出长鞭一抖,道:“师姐,你别逼我,你中毒了,不是我的对手。你废了武功,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柳玉镜道:“师弟,我们好久没切磋了,让师姐瞧瞧你装病这两年精进了多少!”
一个鞭法了得,一个剑法高超,都是蒋危阑的得意门徒,转眼拆了十余招,四周的岩石上剑痕鞭痕交错。初学武时,柳玉镜走的是轻灵路子,曲凌波走的是刚猛路子,蒋危阑对徒弟因材施教,日子长了,他发现柳玉镜的剑法越发磅礴大气,曲凌波的鞭法越发奇诡多变。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谁更合适继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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