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岩秀要去什么地方,蒋银蟾不知道,途中明枪暗箭不断,他受了几处伤,就是不肯给蒋银蟾解药。有一处伤在背上,他不好上药,索性就不管了,胡乱用布带包扎。蒋银蟾看不下去,按住他的手,道:“我来罢。”
曲岩秀背对着她,望着车窗外满田的青秧,螺髻似的远山,道:“蟾妹,对不住。”
蒋银蟾沉默了一会儿,道:“如若我是你,从看见原那一刻起就放下了。你对不住我,我也对不住你,互不相欠。你帮你义父是人之常情,可是你这个人太重情了。原都不及你重情,他若处在你的位置,知道曲凌波要夺位时就会与我疏远,根本不会折磨自己这么久。”
曲岩秀有点意外,道:“他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
蒋银蟾道:“他不傻,你也别犯傻了,把解药给我,回去罢。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找个与你志同道合的过罢。”
曲岩秀吐出两个字:“我不。”
蒋银蟾丢下布带,把脸别向车帘,不再理他。红日斜时到了襄州郊外的一个村庄,马车停在村东头的一户人家门首,门里奔出两个人,竟是杏月和桐月。蒋银蟾跟着母亲去朗池山时没带上她们,想必是曲岩秀派人送她们来的。
两个丫头一见蒋银蟾就红了眼圈,柳玉镜对她们恩多威少,都记着她的好,恨曲凌波不仁,当着曲岩秀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宽慰道:“小姐,您想开些,蒋教主和柳教主只有您这点骨血,千万别糟践了自己。”
杏月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这话大有鼓动蒋银蟾去找曲凌波报仇的意思,桐月踩她一脚,她自知不妥,住了口。
蒋银蟾道:“我要死,早就死了。你们来了也好,我还担心曲凌波对你们不利。”
新教主上任三把火,没来得及逃走的柳玉镜的亲信被烧死不少,沿途的江湖人士都在议论曲凌波的霹雳手段。曲岩秀听见,便拉着蒋银蟾走,实属掩耳盗铃。
这村里只十七八户人家,青山环绕,绿树成荫,炊烟升起,袅袅地飘向天空,田间劳作的农夫披着霞光荷锄而归,身后的黄狗摇晃着尾巴。曲岩秀说这村叫做楝花村,看了一回,蒋银蟾进屋坐下,杏月端了茶点来,道:“巴嫂子在做饭,马上就好了,小姐和大公子先吃糕点垫垫肚子。”
蒋银蟾道:“我不饿,巴嫂子是谁?”
杏月道:“是村里的寡妇,手脚干净,模样也体面,我们请她来洗衣做饭,一个月只要三百个钱。”
她和桐月在绛霄峰都不做这些粗活,到了乡间曲岩秀也没让她们吃苦。巴嫂子手艺不错,做了四碟素菜,鸡炒芦蒿,炖肘子,鲫鱼汤。蒋银蟾胃口不好,只吃了一点,便回房休息。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帐后摆着四只箱笼,是杏月和桐月从绛霄峰带来的。
妆奁里的首饰都是蒋银蟾平常戴的,有几件是她向母亲讨来的,如今成了遗物,看着便落下泪来。曲岩秀进屋,掇了条杌凳在她身边坐下,端详着她带泪的脸庞。她从小不爱哭,这些日子也只见她哭过两次,哭泣的女人最可怜,她尤甚。
“蟾妹,六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们成亲罢。”
蒋银蟾睁大眼,瞪着他,惊怒道:“曲岩秀,你疯了吗?我娘刚刚被你义父害死了,你要我跟你成亲?我还要守孝呢!”
曲岩秀道:“我等了太久了,不想再等了。”
蒋银蟾拿起一根金簪朝他的太阳穴刺去,被他扭住手腕,左手接过,刺他胸口,右脚倏地踢出。她虽然使不出内力,变招出招的速度丝毫不减。曲岩秀身子一斜,左脚勾住她的小腿,将她压在妆台上,动弹不得。
“有本事把解药给我,我们好好比一比,你赢了,我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曲岩秀歪着脸,微一沉吟,道:“不好,真动手,你难免受伤,我会心疼的。”
蒋银蟾啐他一口,道:“卑鄙小人,下流无耻!”
曲岩秀把脸凑近,笑道:“你再骂我,今晚就成亲。”
蒋银蟾僵了一僵,冷冷道:“我娘死了,你很高兴罢,从前不敢做的事,现在都敢做了。我看你帮曲凌波一点都不为难,你早就盼着这一日了。”
曲岩秀放开她,敛眉道:“我没有,这门亲事是柳教主亲口许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很过分么?”
蒋银蟾讥诮道:“该做的事?那你可有对我娘尽过半子之责?你明知曲凌波要害她,守口如瓶,助纣为虐,算哪门子女婿?”
曲岩秀无言以对,颓然坐下,目光落在桌上,注视着一只扑向灯罩的飞蛾,道:“对不住。”
乡间的日子简单清闲,武功并没有什么用处,村民们不识兵戈,不知何为江湖,蒋银蟾实在找不到机会逼曲岩秀交出解药。到了六月初四,她对曲岩秀道:“既然要成亲,总要置办些东西罢。”
曲岩秀见她似乎服软了,喜形于色,道:“凤冠嫁衣,喜帕花烛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还要什么,明日我们去城里买。”
城里人烟辐辏,人多的地方机会就多。次日,两人骑马进城,也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时来运转,随便走进一家酒楼,便遇上青荧山庄的人。青荧山庄在洞庭湖畔,与北辰教有血海深仇,庄主的大弟子宣戍认出曲岩秀,和四个师弟拔剑围攻过来。
这五个人本来不是曲岩秀的对手,但附近的江湖人士听说曲岩秀和蒋银蟾在此,就像苍蝇闻见了血腥似的,纷至沓来。曲岩秀的银鞭圈出无数鞭花,断刀断剑断肢落了一地。蒋银蟾躲在他身后,悄悄往窗边挪动。
“小妖女想跑!”一人扬手射出三枚铁蒺藜。
曲岩秀银鞭甩过肩,鞭风一扫,三枚铁蒺藜都打在了柱子上。宣戍的剑向他胸口刺来,重重剑气如波浪推进,剑尖摇闪出虚虚实实的光圈,这是青荧山庄的绝招明河共影。曲岩秀躲闪不及,一道剑光从他身后穿出,惊鸿破魂。
宣戍仰面倒下,咽喉汩汩地流着血。蒋银蟾回剑又杀一人,曲岩秀才醒悟,她体内的毒素已化解了一部分,她想趁机逃跑,又不忍心看他丧命。蒋银蟾吃了原配的两种解毒丸,好不容易提起来的一口气用尽,头晕眼花,站立不住,曲岩秀护着她上马,心中的滋味难以名状。
两人出城绕了一大圈,甩掉众人,回到楝花村,曲岩秀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他背上中了两把飞刀,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蒋银蟾把耳朵贴上去,才听见他说:“解药在床头的果盒里。”
蒋银蟾一怔,他便晕了过去。
醒来还能看见她吗?不确定。想知道,又怕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有苦涩的热汤流入口中,曲岩秀睁开眼,见桐月端着碗,举着汤匙坐在床沿上,有些失望。
“公子醒了!”桐月满脸欢欣,看他须臾,道:“大小姐在院子里劈柴呢。”
寻常人劈柴,一斧头只能劈成两半,蒋银蟾能劈成四爿,看得巴嫂子啧啧称奇:“我的乖乖,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姑娘!”
曲岩秀躺了五天,才勉强起床,蒋银蟾不进他的房间,他便拿着卷书坐在檐下看她练功。郁积在胸的心事都摊开了,她和他的结局也明朗了,虽然婚事落空,夙愿终究变成遗憾,那段日子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待他元气恢复,能够自保,蒋银蟾便离开了楝花村。
鸡鸣时分,残星挂在梢头,幽蓝的天色里,路边葳蕤的花草如水墨画,一人一马渐行渐远,望断天涯路。
信使回到妙香时,原正陪着广平王吃饭,瞥见信使在门外探头缩脑,哪里还坐得住,找了个借口出来,问道:“见到蒋大小姐了么?”
信使摇头道:“世子爷,出大事了,曲凌波杀了柳教主,做了新教主,蒋大小姐流落在外,中原武林人人都想吃她的肉呢!”
第七十八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一)
柳玉镜那样的高手,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曲凌波能杀了她?原难以相信,又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曲凌波装疯卖傻,柳教主待他亲厚,一时大意,被算计了也是有可能的。
“柳教主遇害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中旬。”
两个月前的事了,这两个月里蒋银蟾吃了多少苦,原不敢想,也不忍想,转身进屋,对广平王道:“爹,有件事我早就想跟您说了,怕您不答应,一直没说。”
广平王瞅他一眼,道:“什么事啊?”
原左右看看,广平王一挥手,婢仆们便退下了。
“爹,我和北辰教的蒋大小姐定亲了,她师叔杀了她母亲,她如今有难,我得去找她。”
广平王的眼睛不小,但日常半睁着,显出一种漠然的处世态度,这时两只眼睛都完全睁开了,吃惊地看着原,道:“你说的北辰教是不是魔教?”
“魔教只是正道对他们的偏见,我在北辰教总坛住过半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蒋大小姐武功高强,活泼可爱,若不是她施以援手,我就被文氏和韦家的人害死啦。”
提起这话,广平王略感愧疚,毕竟文氏是他娶的,韦家的亲事是他定的。
他又把眼睛半闭上了,道:“这位蒋大小姐的父亲是她母亲的师父,师徒乱伦,她父亲死后,她母亲又放浪形骸,这样的家教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女儿?我看你就是被小狐狸精迷昏了头,要我认这个儿媳妇,门都没有!你要报恩,派几个人去帮她心意也就到了,你不许去。”
原急道:“别人去我怎么放心?我去带她回来,您看看就知道了,她绝不是狐媚的女子。我此生非她不娶,您不答应,我就去做和尚。”
广平王冷笑道:“为了一个妖女出家,佛祖都瞧不上你。那妖女的麻烦想必不小,到了中原,你又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势单力薄,没得把自己搭进去。”
话不投机,原无暇多说,暗忖此去中原,若兴师动众,难免又遭文氏暗算。嘱咐了身边人几句,次日起了个绝早,只带着四名亲随,刚出龙首关就被广平王的人堵了回来。广平王深知这个儿子诡计多端,将他关在一间石室中,派了六名高手日夜看守。
原踱来踱去,几乎发疯,悔不该跟父亲说蒋银蟾的事,直接去找她就是了,多什么嘴呢?现在倒好,被关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泼妇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一会儿安慰自己,柳教主的亲信一定会保护她,一会儿又担心世态炎凉,各人自扫门前雪,反反复复地煎熬着。
过了三日,终于对送饭的僮仆威逼利诱成功,让他去无为寺请闻空禅师帮忙。放眼整个妙香,也只有原明非不怕得罪广平王,肯帮他这个忙了。
小小的窗户开在高处,月光斜照在原苦闷的脸上,若能变成蝴蝶飞出去,该有多好啊。
唉声叹气之际,忽见沉重的石门移动,缝隙间露出缁衣一角,原激动地纵上前,抓住原明非的手摇撼着,道:“五叔,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守的人穴道被点,原明非微笑着,嘴唇薄而细长,像一尊拈花佛,温声道:“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原道:“蒋大小姐有难,我爹不让我去找她。情势紧急,我先走了,回来再跟你细说。”
原明非点了点头,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
出了龙首关,原等人向北疾驰,沿途打听蒋银蟾的下落,这一路贩卖茶叶马匹的商队来往不绝,他们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一个坐在茶马司门前与人闲聊的商人告诉原,六月初他在襄州城里见过蒋银蟾。
“那个小姑娘啊,了不得,一出手就杀了青荧山庄庄主的大弟子!她那个未婚夫也不简单,一条银鞭少说有百十斤重,使起来出神入化,杀得酒楼里到处是血,我在门外看着,魂都要吓没了!”
原皱起眉头,心道曲凌波杀了柳教主,她怎么还跟曲岩秀混在一起?
商人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好奇道:“公子,你找蒋大小姐做什么啊?”
原放下一锭银子,道:“我是她的未婚夫。”
“啊?”商人纳闷道:“蒋大小姐的未婚夫不是曲岩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原骑上马,与四名亲随往襄州方向去。
商人遥瞩他的身影,道:“好标致的少年郎,宝马雕鞍衣蜀锦,想必是豪富子弟,他和曲岩秀究竟谁是蒋大小姐的未婚夫呢?”
身边人笑道:“兴许都是呢,蒋大小姐么,有两个未婚夫也不稀奇的。”
众人哄笑,休息够了,继续赶路。
枝头的桃子被阳光晒得泛红,马铃声破风而来,坐在树下的蒋银蟾睁开眼,看着一队人马走过去,复又闭上眼。一个人若是见过太多虚伪险恶的嘴脸,便会像她这样,警惕每一个接近她的人。
不远处有间土屋,到了傍晚,蒋银蟾牵着马走过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推开门,见是间空屋,便将马系在门前的桃树上,找了些干草铺在屋里。
刚睡下,敲门声响起,蒋银蟾不理,隔了须臾,一人推门进来,是个黄衫男子,腰间佩剑,容色憔悴,看了蒋银蟾一眼,没有说话。他蜷曲在角落里,呼吸声透着紧张,好像有危险临近。
夜深,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从屋顶落下,男子跳起来,拔剑道:“贼婆娘,别装神弄鬼的,有本事光明正大地跟我过招!”
“乌公子,奴家好心让你多活几日,你怎么不领情呢?”女子的声音飘到了窗外,说到第二个你字,乌公子已将窗纸刺出个大窟窿,窗外却没有人。
“傻瓜,奴家在这儿呢!”一阵风吹开门,风里有股清甜的栀花香,女子立在门外,高髻云翘,穿着白纱衫,绿罗裙,笑得比香气更甜。
乌公子的神情浑似见了鬼,长剑挺进,向她身上刺去。他的剑法不差,但他的手在抖,一旦胆怯,再好的剑法也变得平庸了。女子躲开这一剑,纤纤玉手抓在他心口,鲜血蔓延,哗啦一声,热腾腾的心脏被扯了出来。
蒋银蟾面无表情地看着,道:“摘心手,姑娘是天山派的人。”
女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着手指上的血,如丝媚眼斜睨着她,道:“你是谁?”
蒋银蟾道:“你不必知道。”
女子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道:“你是蒋银蟾!我见过你的画像,只要杀了你,就能拿到五万两黄金!”
“你想试试?”
女子扑了过来,两人以快打快,招招狠毒,转瞬间拆了十余招,蒋银蟾的左手在她右手背上一拂,长剑将她的左手钉在了墙上。剧痛钻心,女子惨叫着,右手软软垂下。
“这五万两黄金不是你能赚的。”蒋银蟾还剑入鞘,道:“走罢。”
次日一早,蒋银蟾在土屋后面的河边梳洗,一名白衣男子自树林里走出来,摇着折扇,轻浮贪婪的目光将她扫了又扫,作揖道:“久慕蒋大小姐之名,幸会幸会!”
第七十九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二)
蒋银蟾绾起头发,冷冷地注视他,道:“你也是来送死的?”
男子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送死呢?我姓皮,叫皮晟安,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安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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