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深受折磨,回想与她朝夕相对的日子,简直如在天堂。那时候,他还常恼她不专心,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他只要她平安无事,成不成亲,专不专心,都在其次了。
一大户人家办喜事,原等人经过门前,正好里面席散,酒足饭饱的客人们三三两两从大门出来,有轿的上轿,有车的上车,闹哄哄的。一年轻妇人提着灯,扶着一老妪爬上驴背,老妪雪白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镶红宝石簪,鲜艳的红宝石在灯下一闪,原站住脚,直愣愣地望着。
这簪子的式样并不特别,蒋银蟾也有一支,是巧合吗?原上前两步,越看越像,竟忍不住伸手拔下。若把情丝都系在一个人身上,会对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首饰有所感触吗?听起来很玄乎,但那一刻,原确凿是有的。
“你做什么?”老妪和年轻妇人惊异地看着他。
“婆婆,这簪子你从何得来?”
老妪目光闪烁,不自在道:“是别人送的。”
原紧紧地盯着她,道:“谁送的?是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
老妪迟疑片刻,道:“公子,你是她什么人?”
“我姓原,是她的未婚夫。”
老妪是过来人,暗忖他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一支簪子,就算不是未婚夫,也差不太远,便领着他往回走。路上老妪告诉原,她儿子三日前驾着车运送草料,到家发现草料堆里多了个姑娘。
“她伤得很重,拿出银子央我们收容她。天可怜见的姑娘,就是没有银子,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请了郎中来医治她,郎中说治不了,我便买来人参,吊着她的命。我们小地方,没有真正的良医,刚刚送我的小妇人是我侄女,她家主人做大买卖,见识广,我原想托她请个良医来,现在你拿主意罢。”
原心急如焚,奈何老妪的驴子走得慢,他不得不等,道:“深感婆婆大恩,我就是大夫,她不会有事的。”
老妪如释重负,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原公子,你是哪里人啊?”
“妙香人。”
“妙香?”老妪没听说过,闲聊了几句,转到一条人烟稀少的街上,只见明晃晃的火光簇拥着一户人家。
老妪定睛细看,奇怪道:“怎的那许多人围着我家?”
想是敌人找来了,原心提到嗓子眼,勒住马,道:“婆婆,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过去看看,你等那些人走了再回去。”
第八十三章 终解两相逢(一)
老妪家里只有两间正屋,一间厢房,蒋银蟾就在厢房里,没点灯,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两名教众中了淬毒的梅花镖,倒在门口。穆长老,费香主等人站在院子里,都不想进去,不是害怕,是不想担戕害大小姐的罪名。
虽然曲凌波下令杀蒋银蟾,鬼知道杀了以后,自己会不会变成替罪羊。上位者惯会用下属的鲜血清洗自身的污点,不能不防。况且曲岩秀对蒋银蟾的心思众所周知,杀了蒋银蟾,势必会被他报复。
好在穆长老早有准备,今晚带了一个叫殷致成的人来。穆长老背着手,苦口婆心劝蒋银蟾自戕,说得口干舌燥,蒋银蟾一声不吭。
穆长老转头微笑道:“殷兄,只好麻烦你了。”
殷致成是个无门无派的高手,穆长老许了他丰厚的报酬,他愿意做杀蒋银蟾的刀。
殷致成一只脚迈进门,蒋银蟾说话了,她声音低哑:“谁杀了穆鹏抟,我便将《庭虚内经》传给谁。”
北辰教的镇教之宝,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若能练成当中的武功,便有可能成为蒋危阑,柳玉镜那样的绝顶高手,称霸武林。殷致成怦然心动,两眼放光,顿住脚步,眼角瞟着穆长老。
穆长老忙道:“你别听她瞎说,《庭虚内经》只能传给亲传弟子,她不会传给你的。”
蒋银蟾道:“事到如今,我还管什么规矩?”连声咳嗽,道:“我再说一遍,谁杀了穆鹏抟,我便将《庭虚内经》传给谁。”
这下不止殷致成,北辰教的人里也有几个心动了,偷偷地觑着穆长老,掂量着胜算。
穆长老沉下脸,道:“大小姐,我看在蒋教主的份上,不想动手,你可别以为我不敢。只要我动手,这里谁也拦不住,《庭虚内经》你是没机会传授了。殷致成,你还愣着做什么?这活儿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蒋银蟾幽幽道:“殷大侠,杀了我,你不仅得不到《庭虚内经》,还会成为他们的替罪羊,务必三思啊。”
殷致成杵在门口,右手紧握刀柄,一咬牙,猛转身砍向穆长老。床上的蒋银蟾松了口气,胸腔内一阵阵剧痛如潮水,时而涨上来,将她彻底淹没,时而退下去,让她稍作喘息。
穆长老已有防备,闪身躲过殷致成这一击,拔剑向他刺去,道:“殷致成,你找死!”
蒋银蟾拨开帐子,看着门外交手的两人,姓殷的蠢货应该不是穆长老的对手,接下来怎么办?一筹莫展,头晕得厉害,想吐,门框扭曲,门外的人影模糊,忽见银虹般的刀光闪过,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下,似乎是穆长老的手臂。
耳朵被穆长老的惨叫声一震,蒋银蟾清醒些许,门外多了几个人,最近的一人长身白衣,背对着门,乌黑的后脑勺,宽宽的肩,窄窄的腰,两条笔直的长腿,无不眼熟。
蒋银蟾很少想起原,自从他离开绛霄峰,脱离她的掌控,她对他便失去了期待。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一个女人的期待。与其朝思暮想,期待他矢志不渝,日后回到自己身边,还不如专心修炼,期待自己早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来得现实。
看见白衣人的身影,想起他的一刹那,蒋银蟾满心不可思议。
穆长老脸色惨白,惊骇道:“原?你……你怎么在这里?”
原道:“穆长老,蒋教主,柳教主皆对你不薄,你若还是个人,就不该对他们的女儿苦苦相逼。”
这话不单是说给穆长老听的,北辰教上上下下,谁没有沾过蒋柳两位教主的光 喵又?
有几名教众低下了头,穆长老左手撕下衣襟,缠住伤口,道:“曲教主有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原公子,这是我们北辰教的内务,你凭什么横加插手?”
原气得笑了,道:“别说我跟蒋小姐是旧识,但凡是个男人,见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也不能不管罢!”
说话间,屋脊上掠起一道剑光,向着穆长老的脑袋劈下,伴随着柯长老的声音:“原公子,何必跟这畜生废话,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穆长老左手挥刀格挡,甚感吃力,柯长老一手持剑,一手持箫,剑长箫短,使起来相辅相成,斗了几个回合,铁箫击在穆长老手背上,刀落地,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贲晋等人跟随原在中原转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到一流高手过招,虽然一方受了重伤,实力大减,但寥寥几招,快之又快,十分精妙,心下赞叹,对他们的大小姐,蒋危阑和柳玉镜的唯一传人,蒋银蟾的武功愈发好奇了。
费香主见穆长老被杀,不由胆怯,带着众人撤离,那殷致成自然也不敢留下。
原转身看向房里,披星戴月,翻山越水,寻觅芳踪,一颗心时时吊着,担尽惊吓,伊人终于近在咫尺,他却有些踟蹰。
柯长老瞅他一眼,道:“大小姐,你怎么样?”说着大踏步进门。
房间逼仄简陋,蒋银蟾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柯长老身后的原,如同做梦一般。柯长老知趣地往旁边让让,原见她穿着白罗衫,系着白纱裙,头上没有一点装饰,素着脸,单薄的像片纸,真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呵化了她。
蒋银蟾心情激荡,血腥气直冲嗓子眼,强压下去,道:“你来做什么?”
原在床沿上坐了,道:“我听说柳教主遇害,不放心,便来找你。你受伤了,让我看看。”说着伸手诊脉。
蒋银蟾推开他的手,垂下眼,冷冷道:“我不要你管,你走罢。”
原深知其性,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觉得心寒,想当初,听说她在铜陵县的天涯客栈,巴巴地去找她,反被她抽了一顿,他也没觉得委屈。他不是那种为女孩子付出,便希望她对自己感恩戴德的男人。
他也无法想象蒋银蟾会对自己感恩戴德,那就不是蒋银蟾了。
柯长老道:“大小姐,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现成的大夫,你就让他看看罢,我们给钱就是了。”
原道:“是啊,你就当我是个大夫,别多想,好不好?”
哪有这么简单,先是疗伤,后面不知道要怎样呢!本来谁也不欠谁就很好,何苦来呢?显得他有能耐?蒋银蟾眼中多了点恨意,刚说出一个你字,哇的一声,吐出口血。白衣沾血,鲜红夺目,蒋银蟾再也支撑不住,在原和柯长老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原诊过脉,拿出一颗药喂她服下,叫人找来一辆车,抱着她上车,折回落星岗酒店取了行李,给了妇人五百两银票便告辞。妇人送他们四坛酒,一大篮馒头,原中午尝过了,实在不好吃,却不过,才收下了。
星光下,妇人目送他们一行人,直至望不见方回,狠狠亲了一口银票,道:“真正是财神奶奶啊!”
财神奶奶睡到次日下晌,眼睛睁开一线,看见一个青茬茬的下巴。
马车颠簸,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腿上放了一包衣服,让她枕着,一只手搭在她腰上。胸腔里的剧痛退变为钝痛,她好受多了,心情也平和多了,打量着他消瘦的脸,温热的酸楚在心头晕开。
她想坐起身,没力气,挣扎了一下,原低头看她,道:“你醒了,别乱动,你脏腑重伤,非得静养不可。”
蒋银蟾别过脸,道:“知道了,你走罢。”
原拿出两颗药,一手扶起她,道:“把药吃了。”
蒋银蟾含住药丸,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把手伸进袖子里掏银票,空的,才发现衣服换了。睇他一眼,也没问谁换的,只问:“我的钱呢?”
第八十四章 终解两相逢(二)
原整理着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坦然道:“送人了。”
蒋银蟾睁大眼睛,道:“送给谁了?”
“你的信徒。”
“信徒?”蒋银蟾莫名其妙,自己又不是神,哪来的信徒?
原睐她一眼,笑道:“她是在落星岗开酒店的大娘子,看见你被人围攻,重伤往南逃了。好多人到她店里打探,她却说你没事,往西去了。”
“她为什么要帮我?”
“她那酒店生意不好,托你的福,这几日宾客盈门,你是她的财神奶奶,她当然要帮你。我寻思着财神奶奶出手,少于五百两不像话,正好你袖子里有五百两银票,我便都给她了。”
原合上药箱,窥她脸色,眼底蕴着一丝狡黠,道:“不算多罢?”
蒋银蟾本是个散漫的人,五百两不算什么,叵耐日前打架把荷包打丢了,身上只有六百两银票,给了夏婆一百两和一支簪子,还剩下五百两,就这么被他送出去了,难免肉痛,心知他是故意的,木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叫柯长老,牵动伤处,又是一阵剧痛。
柯长老骑马挨到车旁,搴起帘子,探头道:“大小姐,什么事?”
蒋银蟾道:“你有多少钱?”
“大小姐要多少?”
蒋银蟾转头对原道:“开个价,我们两清。”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她一身傲气有增无减,也是难得。相望片刻,原笑了笑,道:“没事,柯长老,大小姐说着玩的。”
蒋银蟾咳嗽几声,厉色道:“我没开玩笑,我不想欠你的情,你……你也别在……在我身上费功夫,不会……不会有结果的。”越说咳得越厉害,苍白的脸上浮起两片嫣红。
原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帮你未必是想有什么结果,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蒋银蟾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柯长老见这光景,心中有数,放下了帘子。
原道:“我知道你要找曲凌波报仇,这件事你一个人是做不成的,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曲凌波杀害柳教主,夺取教主之位,也是很多人帮他才做到的。银蟾,自古成大事者都少不了助力,你一味自立,只会吃亏!”
母亲是蒋银蟾的太阳,她走后,世界便是一片漆黑,风霜刀剑接踵而至。人性之恶,恶到难以想象,看清这一点,蒋银蟾不愿依靠任何人。而原毕竟长她四岁,在尔虞我诈的权力斗争中早就明白,清高与成功不可兼得,孤胆英雄往往落得凄惨。
“银蟾,不要以为接受别人的帮助等于软弱,谁都不是傻子,别人帮你正因为你有本事。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看司马相如,还读书人呢,为了钱勾搭卓文君时,可有半分心虚?”
蒋银蟾喘匀了气,把头一扭,道:“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原笑道:“又没让你勾搭我,我自己送上门的,别人说起来,也是我不要脸。”
蒋银蟾心被揪了一下,眼角睨着他,水汽润湿了眼珠子,她拼命憋着没哭。
原向篮子里拿了一个馒头,道:“你的信徒做的,尝尝罢。”
馒头硬梆梆的,大约是水碱的缘故,表皮粗糙泛黄,像馒头里的难民,内里过于紧实,咬起来很费劲。蒋银蟾勉强吃了半个,放下了,果然生意不好是有原因的。
到晚投村店歇了,柯长老置酒请贲晋等人,再三感谢他们不远千里来帮蒋银蟾。贲晋等人虽是王府家将,对柯长老这等高手也甚是敬重。
五人推杯换盏,谈得投机,原在房里拿着把蒲扇煎药,絮絮道:“你的伤难医,稍有不慎,落下个毛病,报仇可就没指望了。你找别人医治,一来折腾,二来别人未必尽心,万一遇上歹毒的,泄露你的行踪,岂不更加麻烦?”
蒋银蟾躺在床上翻个白眼,道:“危言耸听,十个大夫九个骗子。”
原也翻她一眼,道:“我千里迢迢来找你,这两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就为了骗你,我犯得着吗?”
蒋银蟾鼻管里哼出一声,道:“你们王孙公子吃饱了撑的,谁知道怎么想的?”
气得原瞪着眼,丢下蒲扇站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半晌无言,复又坐下,捡起蒲扇,煎好了药,倒在碗里凉了一会儿,冷着脸端过去。
蒋银蟾看看他,略有些过意不去,喝了两口药,道:“你家人知道你来找我么?”
原说知道,不似说谎,蒋银蟾心中怪道:他家人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不待见我,怎么会同意他来犯险?盯着他,又问:“你爹没有拦着你么?”
原摇头,眼也不眨道:“我爹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出了事,我理当为你赴汤蹈火。”
蒋银蟾觉得这话不可信,也没说什么。原在路边买了几个黄橘,剥开一个递给她。满室药香混着一股橘香,蒋银蟾慢慢吃着,原去灯下坐着看书。药效上来,疼痛缓解,窗外杜鹃啼歇,屋里蝴蝶梦长,这次第与昨夜相比,实是天壤之别。
紧绷数月的心神一松,疲累来势汹汹,人又陷入昏迷。
次日早起,柯长老走到蒋银蟾房中,见原坐在床沿上诊脉,脸色凝重,心知不好,也没作声,等他收回手,方问道:“原公子,大小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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