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具尸体停放在府衙的场院里,仵作已经检验完毕,府尹郭涯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站在梁远的尸体旁边,道:“割了舌头再杀,这是有多大仇啊!”
毕明川走过来行礼,郭涯摆摆袖子,道:“明川,那个蒋字,你怎么看?”
毕明川道:“江湖上姓蒋的高手不少,晚生也说不准。且这个字是凶手所写,意图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郭涯抚着颌下的长须,把头轻点,踱了几步,想起另一桩更要紧的事,又折回他面前,低声道:“韦相公要抓的那两名刺客,你那边有消息了吗?”
梁家虽然是武林世家,毕竟不如韦家显赫,况且韦家就在杭州,讨好韦老爷,对郭涯的仕途大有裨益。梁远的案子和韦老爷的事放在一起,轻重缓急,一目了然。
毕明川摇了摇头,郭涯面色焦虑,看看地上的梁远尸体,恨不得他就是刺客,好送到韦老爷面前邀功。
第八章 江南烟水路(四)
行月桥生药铺是苏州城里最大的生药铺,这日天蒙蒙亮,严掌柜开了门,泡了一碗茶,还没吃,便有一名头戴竹笠,手提包袱的白衣人走进来。
严掌柜道:“客官,买什么药?”
“我不买药,我有几条扁颈蛇想卖给贵店。”白衣人的声音年轻悦耳,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扁颈蛇通经络,祛风湿,治中风瘫痪有奇效,是一味价值不菲的药材。严掌柜让他拿出来看看,他便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八条洗剥干净的扁颈蛇。
严掌柜道:“这是你自己捕的么?”
白衣人嗯了一声,抬起头,严掌柜一看笠檐下的脸,就是戏台上的赵子龙也没有这般俊俏,心下奇怪:捕蛇又苦又累,尤其是捕这种毒蛇,稍不留神,便把命搭进去了,向来只有不怕死的穷人才肯干,这美少年怎么看都不像穷人啊。
原把金盒子留给了蒋银蟾,现在实是个穷人,浑身上下搜不出一文钱,街上的乞丐都比他有油水,要不然也不至于卖蛇。
“二十两,卖不卖?”
这个价钱还算公道,原同意了,严掌柜拿了银子给他,忽然发现他这张脸有点眼熟。待他离开,拿出东家派人送来的画像细瞅,嘿,不就是他么!严掌柜疾步走到门口,舒头门外,见他在馄饨摊买了一碗馄饨坐下来吃,便叫一个伙计速去禀报东家。
原不紧不慢地吃完馄饨,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是蒋银蟾昨晚给的玉屑糕,就着馄饨汤吃了,又去买了一斤酒,两斤卤牛肉,五张炊饼,带着路上吃。
管雍是毕明川的心腹,收到消息,立马带了五个弟兄赶过来。大街上不好动手,管雍等人跟着他出了葑门,走进一片树林,心中暗喜:这正是动手的好地方。忽觉两脚发麻,使不上劲,摔了一跤,两条腿也麻了,站不起来,再看其他人也都倒在地上,知道是着了点子的道,惊惧之极。
原转身朝他走过来,道:“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为何要跟踪我呢?”
麻木的感觉漫过心口,管雍如坠冰窖,道:“你……你是怎么暗算我们的?”
原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管雍横下心,梗着脖子道:“我们着了你的道,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原抽出他腰间的刀,他手指都已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刀架上脖颈,嘴唇发白,上下牙关打颤。
原目光冰冷,道:“当真不说?”
管雍眼神坚毅,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原倏然一笑,道:“我不喜欢杀人,你们中的毒十二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告辞。”丢下刀,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毕明川听解毒后的管雍说了事情经过,坐在椅上摩挲着书页,半晌道:“你们是怎么中毒的?”
管雍苦笑道:“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中毒的。”
毕明川道:“看来是个使毒的高手,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为何要离开姜姑娘独自行动呢?”
管雍道:“也许两人拌嘴了,那姜姑娘武功虽高,脾气火爆,着实不好相与。”
毕明川欹着椅背,仰起头,手里的书盖在脸上,喃喃道:“姜姑娘,蒋姑娘,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晚上,杏月坐在小板凳上替蒋银蟾洗脚,听她在头顶上叹了声气,抬起头,见她面色惆怅,想是为了原,道:“小姐,别难过了,原公子既已知道您的身份,说不定会去绛霄峰找您呢。”
蒋银蟾把嘴一撅,道:“我才不稀罕他来找我呢,来了,我也不理他。男人最要紧的是听话,不听话的男人再好看也留不得。而且,他也没那么好看,你不觉得他太瘦,太单薄了么?”
杏月笑了笑,道:“那您叹什么气呢?”
蒋银蟾道:“我是可惜,毕明川家大业大,叫他做我的面首,他必然不肯。”
杏月拿棉巾擦干她的脚,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南,别为男人坏了心情,苏州也逛得差不多了,我们明日就去杭州玩罢。”
蒋银蟾点头道:“我正有此意,三十年前,我爹在杭州天竺寺打败海慧禅师,留下一幅墨宝,不知还在不在。”
父亲去世时,蒋银蟾只有五岁,他的事,她多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柳玉镜说,当年蒋危阑在杭州游玩,一日酒喝多了,神经错乱,要去天竺寺烧香。烧香就烧香罢,他还要捐功德,一捐就是五百两。
天竺寺的和尚们也不认识他,只当是哪个大财主,高高兴兴捧来功德簿,让他写名字。蒋教主酒劲上头,大笔一挥,写下了真名。彼时,他的名号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和尚们都被功德簿上蒋危阑三个字惊呆了。
阿弥陀佛,谁能想到魔教教主会来捐功德啊!
住持海慧禅师闻讯而来,拦住了要走的蒋危阑,两人大战一场,海慧禅师败。蒋危阑在石碑上题诗一首,扬长而去。
蒋银蟾爱听这些故事,倒不是多么崇拜父亲,而是贪看母亲说这些故事时的笑容。那一种轻怜密爱,在杀伐果决的母亲脸上,显得尤为动人。世上绝无第二个男人能让母亲露出那样的笑容,是以别人都说母亲对不起父亲,她不以为然。
守节的寡妇未必真爱亡夫,但若尝过了形形色色的美男子,还念着亡夫的好,便是真的爱了。男人应该接受比较,明白做一个女人唯一的男人,并不值得骄傲,做一个女人最爱的男人才是荣耀。
海慧禅师早已不是天竺寺的住持,这些年他潜心修炼,武功大有进境,收了两个资质很好的俗家弟子,一个叫冯世科,是开国侯府的小侯爷,一个叫韦宣礼,是韦少师的小儿子。两人年纪相仿,平日一处练武,一处喝酒,比亲兄弟还亲热。
韦宣礼有个姐姐,叫韦庭芳,生得国色天香,尚未出阁。两年前,冯世科去韦府给韦老爷祝寿,在花园里与庭芳小姐不期而遇,双眸传递,彼此有意。无奈庭芳小姐方在襁褓中,韦老爷便给她定了门亲事,冯世科不好求娶,深以为憾。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庭芳小姐那未婚夫日前坠江身亡。这一喜讯从天而降,砸得冯世科晕头转向,夜里做梦都在笑。
竹林里练功的韦宣礼瞟了他一眼,道:“世科,你不用心练功,笑什么?”
冯世科道:“你明知我笑什么,又何必问呢?”
韦宣礼道:“我并不知道。”说着也忍不住笑了,道:“来,我们切磋切磋。”
他拉开架势,提起左掌向冯世科面门斜劈下来,冯世科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掠过,甚是凌厉。
“宣礼,我马上就要做你姐夫了,你下手这么狠,打坏了我,你姐姐要心疼的。”冯世科笑嘻嘻地一纵身,飞起双腿,左一脚,右一脚,向他踢出连环六脚。
却说北辰教一行人来到杭州,正是吴山色千叠翡翠,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来往闲游戏。比起苏州,又是另一番锦绣堆烟,满目繁华的气象。
这日午后,蒋银蟾带着桐月绕西湖转了一圈,径向天竺寺走来。天竺山古薜幽松,云雾缭绕,溪水淙淙流过沟壑,迂回婉转汇入剡溪,真有几分像天竺圣地。
她在寺后的亭子里找到父亲题字的石碑,三十年过去,石碑上的墨迹几不可辨,但写字的人力透石碑,凹槽犹在。指尖顺着凹槽游走,父亲当年纵横江湖,睥睨群雄的神态浮现眼前,像一条桀骜不驯的龙。
她正悠然出神,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打斗声,移步去看,是两个少年郎在打架,一个头戴天青巾,身穿青锦团花袍,腰系碧玉带,另一个头戴绛红巾,身穿红绣织金花缎袍,腰系白玉带,脸蛋么,虽然比原差了点,也算标致了。
两个小美人拳来腿往,迅捷有力,招式看似简单,其实精妙。蒋银蟾欹着竹竿,观望了一会儿,不觉手痒,飞步上前,右掌勾住红衣少年伸出的手腕斜带出去,左手两指点在青衣少年抬起的右小腿上。
韦宣礼和冯世科猝不及防,一个被带出七八步才站稳,一个右小腿酸麻,左肩被轻轻一推,便撞在身后的竹竿上。竹叶纷纷落下,两人定睛细看这不速之客,竟是个妙龄少女,穿着藕色罗衫,杏黄纱裙,腰细如柳,束一根玄丝带,飘u宛如流电。
被竹叶切碎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那一双星眸闪耀,樱唇含笑,下巴微挑,傲慢地歪着脸斜睨两个王孙公子。
第九章 借刀好杀人(一)
冯韦二人看出这少女并无恶意,冯世科微笑作揖道:“小娘子好俊的身手,敢问贵姓?”
蒋银蟾道:“我姓姜,生姜的姜,你们呢?”
冯世科道:“我姓冯,他姓韦,海慧禅师是我们的师父。”
蒋银蟾道:“哦,你们是大和尚的弟子,难怪使的招式还可以。”
海慧禅师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招式,就是七大门派的掌门也要恭维几句,这少女居然只说还可以,好大的口气!
韦宣礼冷笑道:“你师父是哪位?”
蒋银蟾道:“是一位比你们师父厉害的高人。”
她说的是实话,冯韦二人听来却是挑衅,冯世科好脾气,不与她计较,韦宣礼鼻管里哼了一声,道:“我看你的招式也不怎么高明,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宜。”
蒋银蟾道:“你不服气呀,那咱们再比一比。”
韦宣礼道:“比就比,我还怕了你不成!”言讫,双掌呼呼两招,向她劈面打来。
冯世科乐得看热闹,只见蒋银蟾绕着韦宣礼盘旋打转,并不攻击,她步法飘逸,浑似足不点地,越走越快。
韦宣礼手掌翻飞,连她一片衣角都碰不到,累得气喘吁吁,蒋银蟾才与他对了一掌,啪的一声,滚滚洪流般的掌力冲击而来,韦宣礼倒飞出去,摔在三丈开外,撞断了两根碗口粗的竹子。
他人倒是没什么事,心知这少女内力远在自己之上,若非手下留情,这一掌便能要自己的命。既惊骇,又羞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冯世科也没想到这少女如此厉害,惊讶之余,暗自庆幸没和她比试,不然丢脸的就是自己了。
蒋银蟾道:“你服不服?”
韦宣礼咬着嘴唇不作声,蒋银蟾微笑道:“还挺倔!”
这三个字说完,她已跃至半空,身子一翻,骑在了韦宣礼肩头,双手拇指按住他的眼皮,道:“我再问你一遍,服不服?”
韦宣礼眼珠剧痛,一动不敢动,冯世科忙道:“使不得,姜姑娘你快下来!他父亲是韦少师!”
蒋银蟾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大官家的公子,难怪内功这么差,真正练功的苦你们吃不了,再好的招式到了你们手里,也成了花拳绣腿。”
冯韦二人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小徒学艺不精,让你见笑,还望看在老僧的薄面上,高抬贵手。”
蒋银蟾循声看去,一个白眉白须,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的老和尚缓步走来,心想:他就是海慧禅师了,我欺负他徒弟,他说不定会报复我。
韦宣礼听见师父来了,有了底气,喝道:“臭丫头,还不滚下来!”
“你敢骂我?”蒋银蟾提起眉眼,一只脚后跟踢在他胸口。
韦宣礼感觉肋骨都要断了,痛苦地弯下腰,眼珠子骨碌碌动,道:“你是不是怕我师父,不敢下来?”
“谁说我不敢!”蒋银蟾跳下来,双手合十,躬身道:“老禅师,作揖了。”
海慧禅师注视着她,目光温和,道:“姑娘很像老僧的一位故人,今日在此相遇,也是机缘,到寒舍吃杯茶罢。”
蒋银蟾眯了眯眼,心知他看出来了,也不推辞。四人到方丈中坐下,冯世科和韦宣礼见师父拿出珍藏的密云龙泡茶,都心下诧异,又多看了这少女两眼。
吃完茶,蒋银蟾告辞而去,冯世科迫不及待地问:“师父,您认识这位姜姑娘?”
海慧禅师道:“不认识。”
冯世科道:“那您为何拿密云龙招待她?上回我爹来,您都舍不得拿呢。”
海慧禅师瞪他一眼,道:“我看谁投缘便给谁,你管这么多作甚?好好练功罢!两个男子汉,不是人家一个小姑娘的对手,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冯韦二人讪讪地退出来,海慧禅师闭上眼睛,捻着佛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蒋教主,当年我输给你,如今我的徒弟输给你的女儿,真是惭愧啊。”
韦宣礼回到家,眼珠还隐隐作痛,心里把蒋银蟾骂了一千遍,不解气,拿起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他姐姐韦庭芳走到门口,听见声响,吓了一跳,掀帘子进来,见他满脸怒色,问道:“这是跟谁置气呢?”
韦宣礼刚又拿起一个茶杯要砸,放下道:“姐姐来了,没什么,一点不顺心的事罢了。”
韦庭芳抿了抿唇,道:“那个人可有下落了?”
韦宣礼道:“暂时还没有,姐姐你放心,他一个人翻不出天去,你一定能顺顺当当地嫁给世科。你是没看见,世科听说他死了,高兴的那个样子。”说着唇角浮现笑意。
韦庭芳面上升起红云,目中流露出愧疚之色,道:“他是无辜的,我对不起他,我们都对不起他,还是莫伤他性命罢。”
韦宣礼眼皮一翻,道:“姐姐这是妇人之仁,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安心。何况要他死的,又不只是我们,就算我们放他一马,妙香的广平王妃能答应么?王妃要世子之位,你要世科,父亲要冯家这门亲事,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世事多翻覆,十五年前与原家定亲,韦老爷哪里料到日后还能攀上冯家,如今冯家有意,他便动摇了,韦庭芳也动摇了,毕竟冯世科就在眼前,那原大公子远在天边,谁知道他什么性情,好不好相处?
她姨妈家的女儿,远嫁真定府,不到一年便死了。夫家说是病死的,陪嫁的下人回来却说是被作践死的。远嫁就是一场冒险,把自己的终身交托到一个陌生男子手里,祸福都取决于他,运气不好,便万劫不复。
她不想冒险,攥着汗巾的手良久松开,口中溢出一声叹息。原大公子固然无辜,但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只能牺牲他了。唉,人心就是这么贪,这么坏,没法子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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