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道:“你我皆为士族,今日我袁氏一族的下场日后又何尝不会是其他士族,士族势大积弊多年,谢三公子当为长远思虑。”
谢玄烨垂眸看了眼他怀中的小姑娘,北朝皇帝昏庸残暴,这些年若非定南王殿下骁勇善战,早已被南朝所占。
他此次和裴砚一同前往南平郡,自是早已知道南北朝陛下私下的交易,此次,定南王怕会难逃一死。
许久,他从袁松岩怀中将昭乐郡主抱起,当时正值落雨,她身上的衣衫尽湿,发着高热,一张脸惨白。
他垂眸看着她,为她撑着油纸伞。
在此之后,定南王逃过一死,却被幽禁于王府,就连袁松岩安排人送回去的‘昭乐郡主’也被北朝陛下囚禁于皇宫之中。
只一年,便离世而去。
崔氏郁郁寡欢,几度寻死,后得佛家指点,四处走动为女儿祈福。
而谢玄烨,起初的几年未能让谢如闻回家,是她的父母已无能力护好她,世人眼中的昭乐郡主也早已死在了皇宫中。
后来,是他动了私心。
不舍她走。
虽然那时,他并不清楚他的所谓私心,是什么。
而当他决定娶她,也已将一切安排好时,他给定南王去了书信,告知了这一切,也在书信中提及求娶。
定南王收到书信后久久未能平静,女儿还活着他自然是高兴,可如今他的时微不适合回来,若能嫁给谢玄烨。
让他护她一世安好,也是不错的归宿。
可他又想让女儿回到故土,哪怕是以别的身份待在王府,而且,夫人若是知道了,她痴痴念着女儿这么多年。
如何肯让她一直待在南朝。
夫人对女儿的事向来是偏执的,谢玄烨这么多年都不告知他们此事,夫人知道了,怕是恨他还来不及,如何肯让时微嫁给他。
是以,他收到书信后,并未第一时间来寻崔氏,而是思忖了一番后,才出了邺城,前来望水州。
——
谢如闻醒来已是酉时,冬日里天色暗下的早,船舱外已是暗淡一片,睡下的这几个时辰里,她做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梦。
是一个树叶泛黄的秋季。
丹桂树上开满了花。
后日,便是母亲的生辰了,母亲喜吃新鲜桂花做的酿圆子,她正让婢女给她扶着梯子摘桂花,就在这时。
她的骑射先生袁景山来到她这里,直接跪在了她面前,神色凝重对她道:“求郡主救救袁氏一族,陛下下旨要将袁氏一族屠杀,就在城外码头。”
当时,她站在木梯上,于丹桂树枝间垂眸往下看,秀丽的眉眼微凝,问他:“既是皇伯伯下的旨,我如何能救?”
袁景山对她道:“郡主有陛下所赐玉牌,若拿玉牌出城,定能护下他们一命。”景山说的认真,她信了。
她让侍女去取来她的玉牌,本欲让景山骑马前去,可景山对她言,须得她自己去。景山是她的骑射先生。
是松岩哥哥让他来教她骑射的。
她很信他,也想要救下松岩哥哥,年幼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想救人。
于是,她骑上她的小白马,赶往了邺城外。
梦境流转,秋雨淅沥,江边一地血水,她被人打昏了过去,头好疼。
后来,她被松岩哥哥抱着交给了一个身量高大身上满是檀香气息的男子。
他的怀抱很暖,于是她在懵然间睁开了眼,于迷蒙之中看到了一只好看的大手,他的嗓音也好听,告诉她,他是兄长。
她还在梦中看到了教她骑马唤她凝凝的那个男人的面容,他生的不止高大,生的也很俊朗,有人唤他王爷。
而她唤他,爹爹。
她,根本不是什么袁氏一族中人,她是定南王萧睿的女儿萧时微,陛下亲封的昭乐郡主,那个一直为女儿伤心的妇人。
是她的母亲。
谢如闻躺在枕上,梦中的思绪回笼,让她眼圈泛红,不觉间泪珠不住的落,有痛,也有欣喜。
自她八岁在揽月苑生活,谢氏家主和阮姨娘从未去看过她,她就从来不敢奢望父母的疼爱,后来,她知道她根本不是谢氏一族的血脉。
一度以为,她的父母应是早已不在。
而当她听到景山对那些黑衣人说她是袁氏六姑娘时,她心中仅存的希望也没有了,袁氏一族早于七年前就已不在了。
她的父母又怎会在?
而现在,一切都来的这么突然,她不止不是袁氏一族中人,与哥哥之间也没有了血海深仇,也有了父母。
她在枕上坐起身,一时间,心间情绪繁杂,让她有些不敢出船舱。
正犹豫间,崔氏走了进来。
她的眼睛红肿,似是哭了很久,走上前嗓音暗哑道:“凝凝,我,我听谢玄烨说了,你都不记得了。”
她坐在榻边,扯住谢如闻的手,神色间缀着笑意,眸中却又已含了热泪:“不过,没关系,等回了家,总有一日你会想起来的。”
谢如闻被她感染,也有些哽咽,她虽在梦境中知晓了一些事情,可多年未见,她不知与崔氏说什么。
只整个人钻进崔氏怀里,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娘。”
崔氏喜极而泣,虽然她早已哭过一场,听到她这么唤她,依旧是忍不住,泪珠子一直在落,最后哭的喘不上气来。
许久,崔氏才想起来,对她道:“凝凝,你父亲在船舱外呢。”谢如闻从她怀中起来,往船舱门前看了眼。
此刻,定南王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落寞,他与崔氏适才在门外,一直不知该如何与孩子相见。
她已不记得他们了。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当年没有护好她。
崔氏先进了船舱,他一直候在这里,整个人来回踱步,很是不安,直到崔氏在船舱里唤了他,他才深出口气,推门而入。
——
他们的船在亥时到了邺城,谢如闻和她父母回了定南王府。谢玄烨是南朝太傅,此次来北朝是以拜访交流之名被祁允贤上书力荐的。
他下了船后,北朝礼部负责此次接待的大臣已在岸边等候。
谢玄烨去了驿馆。祁允贤在身后看着,神色凝了又凝,早在与陛下上书时。
他就已想好了。
此次慕之来北朝,定要好生接待他一番,与他竹林博弈,跑马射箭,探讨两国未来局势,可如今。
只剩一声叹息。
他早就看出来了,谢玄烨此行的根本目的,是阿闻。他早就知道阿闻的身份,此次北行,对于他来说,是势在必行。
直到谢玄烨上了马车,祁允贤也翻身上马,回了他的府邸。
——
谢玄烨因着胸膛前的伤,入了驿馆的第二日并未进宫去拜见北朝的皇帝,当日早朝,有朝臣不满,祁允贤虽心中愤愤,还是为他说了话。
北朝皇帝命太医院的人前往驿馆为他治伤。
实则,谢玄烨的伤,用的都是上好的金疮药,已经结了痂,不耽误行走。到了夜间,他正在屋内独自一人落着黑白二棋。
一人影于暗黑中出现在他的院中。
北朝太子萧墨独自一人,身披大氅,头戴帷帽,大步走进谢玄烨的书房。
随后,房门紧闭,浮生无念守在门前。
第三日的时候,谢玄烨入宫面圣,在宫中待至午后方回。他坐在马车里,对无念吩咐:“去定南王府。”
无念应是。
马车在洛阳街定南王府门前停下,谢玄烨一袭墨衣,长身玉立,刚下了马车,迎面就遇上一人。
祁允贤手中提了两壶酒,两只油纸袋,从另一方向走过来,也是要去定南王府,看到谢玄烨时,他神色微凝,上前道:“阿闻的身份并不被外人知,太傅大人也当知如今定南王殿下在北朝是何种处境,你是南朝太傅,孤身来此,可想过后果?”
谢玄烨看了他一眼,只嗓音平和道:“早在去岁,允贤便在信中与我言,要与我饮酒落棋,今日你既提了酒来,我该当陪你。”
祁允贤:“……”提起这些,他气不打一处来,不欲再说,抬步往王府行去,浮生刚从马车上提出好些礼物。
谢玄烨回身看向他:“给我罢。”
此时,定南王府里,谢如闻正和崔氏在后院采摘时微花,这几日,她已逐渐又想起了许多八岁前的记忆。
毕竟是母女,就算是多年未见,在一处待了一两日,已是十分亲昵,崔氏整日里都在陪着她,就连初回到王府的那夜。
谢如闻都是和她一起睡下的。
他们正在后院谈笑着,侍女上前来禀:“王妃,祁公子和谢公子来了,王爷让您和,”侍女顿了顿:“和阿闻姑娘一道过去呢。”
昭乐郡主萧时微早在六年前就死在了皇宫之中,崔氏已吩咐身边人,谁也不许提起谢如闻的身份。
崔氏听到侍女口中的祁公子时,本欲带着谢如闻前去,可随之听到了谢公子,她神色微凝,对侍女道:“告诉王爷,就说我与凝凝有事要忙,不过去了。”
侍女应是,随后离开。
谢如闻没吭声,继续去摘时微花。
至酉时,谢如闻正和崔氏一道用晚食,侍女又来回禀:“王妃,谢公子问,阿闻姑娘可否出去一见?”
崔氏看了看谢如闻,谢如闻只垂眸用晚食,依旧是不吭声,崔氏清了清嗓子:“他千里迢迢从南朝而来,倒是清闲,在定南王府待了这么久。”
崔氏站起身,对谢如闻道:“凝凝,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多用些,我去见他。”谢如闻秀眉轻抬,随后对崔氏点了点头。
崔氏来到前院时,谢玄烨正与定南王在古亭下并肩而立,似是在谈事,祁允贤在石桌前坐着,先瞧见了崔氏。
他起身,上前唤道:“师娘。”
崔氏走至凉亭下时,定南王和谢玄烨也已回转过身,谢玄烨对崔氏见礼,崔氏对他却是连之前最基本的两国礼仪也不再顾忌,只神色淡然,问:“不知太傅大人要见阿闻,是有何事?”
谢玄烨神色平和,回道:“她的爱宠昨日病了,恹恹的只蹲在窝里,阿闻最是懂它们,想问问该如何治。”
崔氏笑笑,语气略有不善:“阿闻不是大夫,如何能知如何治?”她看了眼祁允贤,又对谢玄烨道:“想必你是知道的,阿闻和允贤两情相悦,已然许了终身。”
“太傅大人就算曾是她的兄长,如今也不再是了,莫非你南朝的礼制与我北朝不同,私下里还能与别人的未婚妻子单独相见?”
崔氏实在是未能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话越说越重,对谢玄烨很是不满,他带走她的女儿,整整七年。
让她痛不欲生了整整七年。
如今,他还想娶她的凝凝。
做梦。
对于崔氏的一番话,祁允贤听在耳中,可谓是大快人心。他当初质问谢玄烨住进别人妻子的院中难道合适吗,他神色淡然不知廉耻的对他‘嗯’。
把他好生气了一番。
而此刻,他师娘如此质问他,他难不成还能那样回?祁允贤这样想着,只听谢玄烨对崔氏有礼道:“关于阿闻的身世,是在下的错,只是,阿闻与我早在南朝就已许了终身,此次前来,是想当面求娶。”
崔氏:“……谢玄烨。”她神色间生了怒:“早已许了终身?阿闻从前是你的庶妹,你,你竟如此荒唐。”
定南王见夫人生了怒,上前对谢玄烨道:“天色不早了,太傅大人先行回驿馆,待我等下见了阿闻,会告知她,她的爱宠病了。”
谢玄烨颔首,随后看向祁允贤:“谢某第一次来王府,有些不记路,不如允贤送我出去罢。”
祁允贤:“……”你走你的,扯我做什么。
他对谢玄烨道:“府上有的是下人带太傅大人出去,我在王府早几年就有院落,今夜就住在这里了,也好和阿闻说些大婚的事宜。”
谢玄烨神色自若,对他淡笑,随后对定南王和崔氏颔首,转身离开了定南王府。
两刻钟后,邺城城南处的一座府邸走水,隔得很远就瞧见了火光,祁允贤正觉得那位置眼熟时,府中下人来报:“公子,您的兵器房走水了。”
祁允贤急忙出了王府,上马赶回了府中。
这边,定南王萧睿宽慰了妻子一番,边往谢如闻居住的院中走去边道:“夫人,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些年他人虽在南朝,却帮我颇多,起初我还不明是为何,如今便都懂了。”
崔氏哼了声。
萧睿继续道:“若非要说起这件事,是他救了凝凝。”崔氏看了萧睿一眼,神色间沉重几分。她当然知道谢玄烨虽然没有把她的凝凝送回来。
确实是救了她。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那个假的凝凝自七年前回到邺城后,根本就未能回到王府,就被陛下命人带进了皇宫。
她跑去皇宫门前跪的昏阙过去,也未能见上她一面。那时,她动了要跟皇帝拼命的心思,她听闻她的凝凝浑身是伤。
脸还毁了。
就那样被囚禁在皇宫中,也不知太医有没有为她看伤,那孩子最是骄纵惯养,没有了她在,该如何是好。
可那时,根本没有给她拼命的机会,定南王私自放走袁氏一族,被陛下幽禁在王府中,整个北朝,无一人敢出面求情。
就这样,她的凝凝在皇宫中熬了只一年,她见到她的时候,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首,那时,她心如死灰,一头撞在了她的棺木上。
却未能死去。
她不是没有想过,当年若是她的凝凝真的回来了,大概也是一样的下场,那时的局势,她待在南朝是最安全的。
可,已经整整七年了,早在两年前,陛下就已再次重用定南王府,他们的处境已不似当初那般举步维艰。
为何他谢玄烨,还是不让她的凝凝回来。
崔氏看了萧睿一眼:“他是救了凝凝,若他早两年让凝凝回来,我自是感激他,可,他动了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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