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眉,大步走进来,欲快些取完狐裘就离开,他拿起衣架上的一件玉兰色绣梅狐裘转身就要走。
只听船板上‘砰’的一声,落了个物件。
他回身来看,是一个藕荷色的小荷包,听声响,荷包里装着的应是玉石,他俯身拾起,因着荷包已是半敞开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玉佩上的时微花。
很是眼熟。
他下意识将玉佩从荷包中取出,拿在手中的那一刻瞬时便想起来了,这玉佩,他在师父那里见到过。
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师父本是要出门办事的,正好经过他练剑的地方,看到他的剑法不准,就上前来指导,可他当时如何也练不对。
师父就要亲自给他示范。
习武之时,身上不宜佩戴挂饰,师父就将他腰间的那块玉佩摘了下来,当时他看的清楚,也是一块时微花玉佩。
后来,还是师娘告诉他,自他们的女儿昭乐郡主去世后,师父除了练武时,这玉佩平日里从不离身。师娘还说,这玉佩是一对。
另一块在他们的女儿身上。
当初,昭乐郡主死于皇宫之中,她的尸首下葬时,这块玉佩并不在她身上。祁允贤想到这里,皱了皱眉。
玉佩怎会在阿闻这里?
他思忖片刻,将玉佩放回荷包,拿在手中坐上了小船,往崔氏的大船处行去。
此时,崔氏已从万善寺往江边回,快行至船边时,她隐隐看到甲板上站着一位姑娘,问身边的侍女:“怎就她一个,允贤呢?”
侍女道:“祁公子适才是在的,不知为何又回了他的船上。”
崔氏停下步子,往谢如闻站着的位置去瞧,她早几日在望水州时听闻,这姑娘本是和允贤有了情意。
不知为何,又与南朝的太傅谢玄烨有着说不明的关系。
她虽未瞧见过她的样貌,却也看得出,这姑娘是个貌美聪敏之人,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是招人喜欢。
可她对南朝人不喜。
更对谢玄烨有着痛恨。
与谢玄烨有关的人,她自是也不会喜,她看了谢如闻一会儿,对侍女吩咐道:“既然允贤不在,让她走吧。”
侍女应是,提前一步上了船。
待这侍女上了船后,崔氏又有些变了主意,那日,在她的别苑里,这姑娘一手拿着甜枣一手拿着山楂,混在一块吃。
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她的凝凝,年幼时爱食山楂,可又嫌山楂太酸,常爱一口山楂一口甜枣的混着吃,就连糖葫芦她都不爱。
这姑娘和她的凝凝有着相同的喜好。
那日在别苑,她便邀了她日后来玩。
虽然她早已接受她的凝凝不在人世的事实,可这么多年的牵念,还是让她想瞧一瞧这姑娘的样貌。而且,她和凝凝一样,也是喜欢时微花的。
她一时有些怔神,身边的侍女宽慰道:“王妃可是又想郡主了?”崔氏回过神来,勾唇淡淡笑了下:“若凝凝还在,也和那姑娘差不多的年纪。”
侍女见她对谢如闻并无不喜,说道:“她与祁公子相好,王妃若喜欢,日后可让她常来咱们王府玩。”
崔氏笑笑:“她虽与凝凝年纪相仿,性子却不同。”她的凝凝年少时被她父亲宠坏了,性情骄纵,肆意无羁。
小小年纪又认了名动南北的书画大家沈千倾为老师,是个谁都不能惹的性子,而阿闻姑娘,性情是很温和的。
这样想着,她抬步上了船,刚走上最后一个木阶时,转眸间就看到了正站在另一侧木栏边的谢如闻。
祁允贤把小船划走了,她是要离开的。
可是没有船。
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虽狐裘厚重,却依然可显身形窈窕,此时,日光正盛,她肩上的青丝随风而动。
她似是有些着急,脚下步子来回挪动,时不时的往另一只大船那里张望,崔氏站在另一侧看着她。
如那日在她的别苑里,她想看一看她的样貌。
今日,她没有戴帷帽。
正这样想着,谢如闻许是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她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握在木栏上,像是下意识的回眸。
与崔氏眸光相对。
她是侧着身的,崔氏能看到她的大半边脸庞,正值碧玉年华的姑娘,容颜姣好,只是一张侧颜,就已足够惊艳,而看在崔氏眸中,却是久违的熟悉。
谢如闻回过身,只是这一瞬,‘嘭’的一声,崔氏手中的汤婆子掉落在地。
侍女急忙弯身把汤婆子给崔氏拾起,一时有些不解她们王妃向来端庄稳重之人怎会有此刻这样的神色,只在心里想。
阿闻姑娘当真生的好样貌,难怪祁公子对她如此倾心,就连王妃都看的如此出神。
崔氏眸光直直的看着谢如闻,谢如闻已走上前对她见了礼,唤道:“夫人。”她话刚落,崔氏突然上前扯住了她的手。
谢如闻:“……夫人,您怎么了?”
崔氏只是直直的看着她,唇瓣翕动,一时有些哑然,她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本是常含着笑意的。
此刻,却一点,一点,缀满了水珠。
唇瓣动了又动,握着谢如闻的手也越来越紧,许久,她嗓音湿哑道:“孩子——你,你是我的时微吗?”
谢如闻:“……夫人,您认错人了,我是阿闻。”
谢如闻的话让崔氏从巨大的悲痛中回过些心神,是啊,她的时微,她的凝凝,早在六年前就死在了皇宫中。
她亲眼看到的。
当时,她把她抱在怀里,整整一日一夜,不让任何人触碰,她还亲眼看着她的棺木下葬,她的时微早就不在了。
崔氏松开了谢如闻的手,眸中滑下两行清泪,她抬手擦了擦,回过神来,对谢如闻道:“失礼了。”
她虽这样说,眸光却一直落在谢如闻身上,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她,和她的时微,生的太像了。
崔氏开口问她:“阿闻姑娘,是南朝人?”
谢如闻对她点头。
她又问:“你和南朝太傅谢玄烨是什么关系?”谢如闻闻言眸中透出几分不解,她没想到,她还认识哥哥。
谢如闻回她:“他是我哥哥。”
崔氏在口中低喃了句:“你哥哥。”随后,她心神流转,回身吩咐:“去请南朝的太傅大人来此一趟,就说,是定南王妃有事向他请教。”
谢如闻:“……”她,她是定南王妃!也就是那日在街上,卖时微花的阿婆告诉过她的,昭乐郡主的母亲。
难怪她那么钟爱时微花。
这花的名字都是她以她女儿的本名命名的。
谢如闻突然明白了适才她为何会如此失态,应该是,她生的和她已死去的女儿有几分相像,才会让她一时认错了人。
可她是袁氏一族中人。
祁允贤与她说过,他的师娘生平最恨袁氏。
第44章
一刻钟后, 谢玄烨和祁允贤一道坐船来了这里。
祁允贤本是自己前来的,正好遇到崔氏的人来请谢玄烨。
二人就一道来了。
上了崔氏的船后,谢玄烨先是看了眼谢如闻, 随后对崔氏见礼:“王妃。”他神色自若,语气平和。
崔氏虽对他不喜, 可两国的礼仪还在, 她回礼:“太傅大人。”随后,崔氏也看了看谢如闻, 对谢玄烨道:“太傅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玄烨早在上了小船时,就已看到祁允贤手中拿着的藕荷色小荷包,他曾见到过谢如闻把她的那块时微花玉佩放在荷包里。
他垂眸,目光落在小荷包上。
只是一眼, 崔氏和谢如闻也都往祁允贤手中去瞧,祁允贤也是个聪明人, 当即抬手问谢如闻:“阿闻, 这荷包是我给你取狐裘时,在你船舱里见到的,可是你的物件?”
谢如闻对他点头:“是我的。”祁允贤得了她的这句话后, 将荷包里的时微花玉佩取出递给了他师娘。
已是午时, 日光很盛,自崔氏接过祁允贤递来的玉佩后,甲板上安静的落针可闻, 崔氏的情绪太过浓重。
让人随之动容。
而谢如闻站在一旁, 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只是,她有些想不通。
眉眼微蹙, 带着疑惑。
她抬眸看向谢玄烨,谢玄烨也正与光影中垂眸看着她,眸光相对的那一刻,谢如闻更加确信心中所想了。
她与谢玄烨在一起整整七年,虽然有时候读不懂他的心思,可只要他想让她看懂,她便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她根本不是袁氏一族中人。
是景山骗了她。
那景山又是谁呢?
她思绪沉重,眼眸微阖,觉得脑袋特别特别的痛,恍若雷鸣闪过。
南平郡寒凉的江水就要让她窒息,她不再只是看到谢玄烨。
她还看到了谢清霜画在册子上抱着她的那个男子。
袁氏的六郎君。
随后,她脑中一片混沌,因着太想记起从前,在日光下逐渐视线模糊,整个人身轻如云,落在了一个怀抱中。
谢如闻昏了过去。
被谢玄烨抱着进了船舱。
此时,江面上一艘大船正从邺城往这边赶来,定南王萧睿一早便出发,前来接他的王妃崔氏,也是为了他们的女儿萧时微。
关于七年前南平郡袁氏一族南渡之事,谢玄烨尚在建康时,就已写了书信让人送至北朝定南王府。
当年,袁氏一族势大,北朝皇帝欲将其铲除,命人暗中去查袁氏一族的罪行,袁氏存于世间已有百年,就算袁氏家主行的端正。
可家族弊病,是每一个世家大族都无可避免的。
袁氏一族再三商讨后,决定在北朝皇帝下杀手前与南朝皇帝通信,愿献大量金银财帛投奔,南朝皇帝回信,对袁氏家主许下高官爵位。
而这件事,传入北朝皇帝耳中,清算袁氏的计划提前进行。袁氏一族南渡那日,北朝皇帝命自己的胞弟定南王萧睿带兵追赶。
而萧睿于皇宫中领旨回到王府时,他的女儿昭乐郡主已不在府中,府上下人言,是她的骑射先生带她出去跑马了。
萧睿顿觉不对,让人去找。
却在袁氏一族就要驶出江岸的大船上,看到了他的女儿,袁氏家主威胁他,若敢上前,必一剑要了他女儿的命。
萧睿与夫人崔氏夫妻恩爱,自成婚后,却只昭乐郡主一个女儿,他知女儿是崔氏的命根,若他为了皇命而不顾女儿安危。
妻子定会恨他。
而他自己,亦是将女儿捧在手掌心宠着。
思忖之下,他放走了袁氏一族,只让少许暗卫跟着袁氏的船只,待他们到了南平郡,就把女儿接回来。
而袁氏一族到了南平郡后,早已有埋伏好的杀手等着他们,袁氏家主未曾料到,南朝皇帝所谓的以友相待,不过是早就和北朝皇帝达成的共谋。
而他袁氏一族,是献祭品。
北朝皇帝对袁氏恨之入骨,与南朝皇帝以十年不战达成共识,帮北朝皇帝绝了袁氏一族。
所谓前后夹击,已是困兽,只当拼死一搏,袁氏家主命人带走妇孺老少,他带领暗卫奋力厮杀,为他们求得一条生路。
当时,南朝谢氏一族家主嫡子谢玄烨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只是袁氏家主以及在朝为官之人的命。
须得给他。
其中便有袁氏嫡出六郎君袁松岩。
他知晓了南北朝皇帝私下的交易,也知此次北朝皇帝不止是要除掉他们袁氏一族,也要除去他的胞弟定南王。
南北朝战乱多年,定南王殿下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在朝中颇受大臣推崇,他们的陛下早就对他这位胞弟心生不满了。
袁松岩知道,此次定南王为了他女儿放他们到了南平郡,回去之后陛下定会以此事针对于他,怕是生死未卜。
而被他们带出来的昭乐郡主更不会被陛下所容。
他与昭乐郡主有情意。
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唤他哥哥,还常爱看他练剑,他也一直把她当妹妹一般看待。
更何况,她此次从王府骑着她的小白马赶到码头,也是为了救他。景山是他的骑射先生,是父亲让景山骗了她,告诉她,她的松岩哥哥就要死了。
只要她拿上陛下亲赐给她的玉牌赶去码头,就能救他们一命。
当时,年仅八岁的小郡主满腔义气,扬鞭骑着她的小白马就来到了码头,拿出她皇伯伯赐下的玉牌命令码头上的禁军离开。
可她如何也没想到,她这般相护之人却是将她带到了船上,还以她的性命威胁她的父亲,当时小小年纪的她。
感受到了背叛。
扬起她的马鞭就打伤了好几个人。
而袁松岩可以任她打骂,袁氏族中的其他人却不会,袁松岩的一位兄长还了手,一脚将她踹出了很远,她的脑袋磕在了船板上。
一直在昏迷,还起了高热。
袁松岩临死之前,抱着她跪在谢玄烨面前,与他道:“她是北朝宗室定南王之女,并非我袁氏一族中人,谢三公子救下她,若此次定南王侥幸逃过一死,日后定能为谢氏一族所用。”
他话落,见谢玄烨并未有丝毫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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