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选择,不管沈琼花选哪一个都没有出路,宛如死局。
不过,想也不用想,祖辈几代人都血洒边疆保家卫国的沈家,怎么会对自己庇护的无辜百姓动刀动枪。
民兵相持,退让的一定是兵。
沈琼花退兵便意味着她们的胜利。
只是这一切要抢得先机,要赶在沈琼花的大军全然把控住江州之前,先一步除掉梁夏。
这也是为何李知庆要提前出发去接人的原因。
她亲自“护送”小皇上才能抹掉沿途记号,才能拖延沈琼花的前进速度。
如今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鳖已经被困在瓮中。她们收到消息后必然心急激动,全都快马加鞭赶来,为的是捉鳖的头功。
“那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办?”苍黄问。
李知庆说,“派人守在城外,通知她们让她们的人马都在离城十里地的地方先安营暂住,不要进城,免得打草惊蛇狗入穷巷。”
苍黄迟疑,“她们,会同意吗?”
“会,”李知庆笃定,“因为没人愿意在离锅开还剩一瞬的时候,抬手掀了锅。”
那她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她们目前还有求于我,自然言听计从,”李知庆道:“按我说的,去办吧。”
苍黄拱手退下,“是。”
苍黄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太阳落山,白日光亮缓慢褪去,黑暗从四角往中间聚拢,直至遮住全部天光,让天地之间彻底陷入黑夜。
江州就是此时的微弱天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南知州地匪们,则是驱赶白昼的黑夜,等她们到来,江州便会陷入黑暗。
李知庆捏着笔杆的手都有些抖,跟她天阴时会发疼的腿一样,都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痛。
李知庆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稳稳地把这本公务批完。笔尖落在纸上,笔锋都没半分变动。
外头,柳云桑提着灯笼过来,一脸了然,“我就知道您没点油灯。”
她努嘴示意外头,“天都黑了,您就是点一盏灯又怎么了。”
说着,柳云桑把油灯端过来,拿火折子把灯芯点着。
微弱的灯苗摇晃着往上,泛黄的灯光缓慢映亮纸上的字。
柳云桑把火折子放下,拉了把椅子坐在李知庆对面,坐也没个坐像,右腿翘着左腿,“姑,府里从昨天上午就进了老鼠,你都不管一下吗?”
昨天上午,李知庆还在“护送”梁夏她们的路上呢。
“总要有些苍蝇老鼠进来,管有什么用,她们要看就让她们看吧。”李知庆丝毫不在意。
大家因利益而联手,目的是分面前这块巨大的饼。
如今饼就在她家里,旁人定然心生怀疑跟防备,怕她偷偷吃了饼,也怕这饼的火候不够熟。
所以这些人都是别处的眼线,派进她府里先看看饼熟到几分了,是不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毕竟事关身家性命,谨慎小心点总没错。
“本来驿站行刺,她们就想着,就算不能杀了小皇上,那重伤沈君牧跟小皇上也是好的,”李知庆头都没抬,“可惜小皇上被沈家小少爷护着,皮毛都没伤着,这时候还能满城的乱看乱玩。”
所以就算她不说,她们也不会轻易让人马靠近城门,免得被小皇上提前发现了。
“好在天助我们,沈君牧虽没中毒,但淋雨发烧,如今卧床不起也算是变相达到了咱们的目的,”李知庆道:“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好的慢一些,至少五六日之内不能下床。否则……”
柳云桑笑着接话,只是眸光微冷,“否则只能用别的法子让他昏睡了。”
为的是消弱小皇上身边的战力,也为了顺利挟持他。
至于那个被叫做阿九的暗卫,她倒是有些难缠,可要是只剩她一人又能有什么用呢。像李钱报春这种老仆跟小仆,毫无战斗力,还有小厨子简曲,更是只会做饭。
小皇上这边的胜算占几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今天小厨子见到阿静了,还跟她约定好,饿了再来吃饭,”柳云桑说,“我瞧着阿静也不排斥他。”
李知庆垂着眼,不言语。
柳云桑搭在左腿上的右脚脚尖上下掂着,语气轻松,眼里带笑,“姑,反正是选个人当神女,不如让我当呗,我也想过过神瘾。”
她说,“我还比阿静灵活,到时候用得上的时候,我都不用小厨子动手捉我当人质要挟你,我自己就能主动送上去。”
如果小皇上用李知庆的亲人相要挟,李知庆要怎么办?她只能倒戈同谋,选择先护住家人再说。
这也是给梁夏留的一条生机。
只是做为人质,结果如何可不好说。
李知庆这才抬眼看她,沉声道:“不行。”
柳云桑自幼母父双亡,被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带在身边照顾,跟她亲女儿李静更是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柳云桑想要代替神女是为了谁,李知庆当然知道。
可神女的头衔是双刃剑,看似能号令众人,其实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靶子罢了,是众人手里的傀儡。
“你不是神女,而且你不是我亲生女儿,”李知庆道:“你对她们来说,在我心里的分量不够,不足以支撑我的所作所为。”
柳云桑掂着的脚这才慢慢停下来,垂着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值吗。”
就为了一个无能的人?值吗。
天下比她厉害、比她适合的人那么多,换一个又怎么了。
李知庆笑了笑,“没有人天生聪明,没有人天生适合,都是后天慢慢学的。”
她也不是一生下来就适合当知州,如今一步步走来,不也做的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吗。
她缓声道:“我们不能连学的时间都不给她,就全然否定了她的能力。”
“如果往上走的那条路上需要台阶,”李知庆低头批公文,语气如常的说着,“冯阮愿意做第一个,那我便愿意做第二个。”
“总会有人甘愿为基石,让她踩着我们,一步步站在那最不容质疑的高处,让大梁变得更好。”
“朝中并非无人可用,帝师蔡甜,便是个人物。”
虽未曾谋面,但李知庆就是有这个感觉。能让学生知民生的老师,怎么会差呢。
“如今科考结束,新的人才就是雨后春笋,已然冒了出来。”
大梁已经度过了寒冬,如今正在春季,万物萌新,生机勃勃,未来可期。
“所以,我们要给她个成长的机会。”
柳云桑不再说话。
这场神女的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李知庆做的。
江南早在先皇病重时就乱了,官匪早已不分,民间私定的杂税增多百姓流离失所,难民心中对大梁皇室的信仰在一日又一日的绝望中被磨灭,成为别人手中的刀柄跟肉盾。
眼见着这场乱事越闹越大,恐怕要形成一股新势力。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李知庆站出来,选择做一场局,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团体用“神女”之名组起来。
她让柳云桑对外宣传李静的特殊之处,以亲生女儿为饵,历经快一年的时间,成功把整个江南大大小小的鱼全都钓了过来。
神女的传言被传到京城,李知庆是了解冯阮的,以她谨慎的性子,离开京城之前必然会让小皇上亲自来江南看看。
所以,李知庆把梁夏引了过来。
她要用梁夏为新的饵,把所有势力跟人马都聚集在江州,借助沈琼花的力量一网打尽,肃清整个江南。
至于沈琼花怎么过来……
梁夏身边有个小乞丐,黑黑圆圆的眼睛,早梁夏半个月来了江州。
别的地方李知庆不敢说,但江州地界上多了只蚂蚁,她心里都有数。
小乞丐是梁夏的眼线,她留下的记号跟梁夏她们留下的记号不重叠。沈琼花不是蠢货,见不到梁夏的记号却能发现小乞丐记号,这其中的不对劲她心里必然有数。
昨日晚上回江州,李知庆特意绕开闹市从僻静的道路经过,就是为了让梁夏看见那小乞丐在哪儿,算是她给梁夏的一点明示,她若不笨,定然会懂。
包括让下人松懈些,留机会让李静溜出房门见到梁夏的人,都是她的计划。为的就是让她们知道李静才是神女,日后出事时可用李静要挟她。
就连大夫减轻药量,也是她的意思,她想委屈沈君牧多躺几日,用他生病来迷惑那些人,也防止她们再对沈君牧下手。
还有今日几人出门后苍黄守着沈君牧的院子,不过是府里老鼠苍蝇多了,怕沈君牧真有个万一罢了,这才让她亲自看着。此举落在旁人眼里,自然就成了苍黄在等下手的机会。
局做到这个地步,几乎倾尽李知庆所有心血,勉强能称得上是算无遗漏。
但李知庆属实没想到梁夏有个好老师,也没想到梁夏更是个好学生。
今日稻田之中看到新皇如朝阳,李知庆心里已然没有遗憾。
这场局,就算用她全家的性命为代价,也值了。
只有经历过这场天黑,大梁才能迎来明日晨光。
至于能让万物拥有新生的神女——
李知庆笑了,这世上哪有神女呢。
所谓的让庄稼变得更好,不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在田间种植时积攒下来的耕种经验罢了。
第077章
“主子, 咱们在看什么?”李钱扭头问梁夏。
从外面回来后,梁夏换了身衣服带着她跟九号就出门了,出来后也不去别的地方, 而是先是挑了个茶馆点了三碗凉茶在这儿坐着。
出门在外, 李钱就喊梁夏“主子”, 九号一如既往的喊“大夏”。
“三位客官, 你们的凉茶来喽。”小二是个年少的姑娘, 瞧着十六七岁, 三碗凉茶, 她双手各端一碗, 剩余一碗竟在头上稳稳的顶着。
像杂耍, 有些本事。
李钱看乐了, 从袖筒里摸了两下,摸出两枚铜板递过去。
虽说他是御前总管, 但存下来的银钱属实不多,可他见小姑娘笑的阳光又有一手端碗的好本事, 原先的皇上心性就出来了:
赏。
——赏了铜板两枚。
李钱一边觉得少了点, 一边又觉得自己也不算寒酸, 你看也有某些皇上, 出门在外恨不得一毛不拔。
梁夏觉得李钱在看自己, 扭头望过去,李钱谄媚一笑,立马将茶碗双手捧起递到她手上, “主子先请。”
梁夏狐疑着接过茶碗。
“谢谢客官。”得了两个铜板简直是意外之喜,小姑娘双手拢着, 笑着跟李钱道谢。
九号没喝过凉茶,好奇地端起来嗅嗅, 茶叶味很淡。抿了一口,倒是有清甜解渴的感觉。
李钱也喝着凉茶,茶的好坏他自然分得出来。不过一文钱一碗的凉茶,再好喝也喝不出雨前龙井的滋味。
当然,跟街两边的茶馆比起来,这种街边大树下的凉茶铺子的受众也不是喝惯了好茶的达官贵人,而是赶路的行人跟周边做苦力的百姓,坐在这儿喝碗凉茶也能顺势歇歇。
李钱环视一圈,见铺子里坐着扯着衣襟乘凉的百姓,心里竟隐隐约约猜到了大夏来这儿的原因。
夏季天热,可百姓白日依旧讨生活,辛劳一天,唯有黄昏时坐在这儿喝两口凉茶唠唠闲话,才是最痛快的时候。
所以她们在这儿,是看民生。
李钱看向梁夏,猜测着,“主子是想看看江州百姓生活的如何?”
梁夏抿了口凉茶,“是,也不是。”
她示意李钱往旁边听。
坐在她们隔壁桌的是两个中年女人,正说着杂税的事情。
“我倒是不知道,出城跟进城还要收税,”说话的人嘟囔着脸,“真是为了收钱,朝廷什么税目名字都能编出来。”
李钱纳闷,朝廷什么时候收这种琐碎的税了?
“咱这儿还是好的,听说别的州,连门口有牛粪都要扣钱收税。种地收税,卖菜收税,摆摊收税,连自己去河里多摸了几条鱼上山多捡了几根柴都要收税,这是活生生要用税把人逼死啊。”
“也没听说要打仗,这税怎么就越收越多了呢。”
以前都是快打仗的时候,朝廷国库缺钱,才会变相增税,用收来的钱增援边疆。如今大梁还算太平,从未听说要开战,但这两年,税目是越收越多。
百姓还不能问,问就是朝廷的意思,敢违抗的全都当成抗旨处理。
要不是税目增多,江南这边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流民。跟其他州比起来,江州算是好到没边了。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却让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因为周边的州都那样了,江州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到时候她们会跟其他州的百姓一样,变得流离失所。
李钱没忍住,捧着茶碗扭过身,问那两人,“朝廷什么时候收过这些税啊?我在京城真是前所未闻,听都没听过。”
两人见他虽是老头,但面貌不错衣料不差,又是京城来的,猜到非富即贵,不由嗤笑一声,语气不好,“这些税目都是针对我们普通百姓的,你们没听过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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