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手去收拢头发。
一转头,对上男人冷漠的眸子,黑漆漆的,她吓了一大跳。
室内不似往日那般整洁,药箱摆在案上,就这般敞开放了一夜。
宋知礼站在床侧,黑色长袍上,几道压痕褶皱很明显。他不像是是守了一夜,因为双眸清明,眼底没有一丝倦意。
陈在溪张唇,很快便克制住那声表哥,她什么也没说,翻了个声。
心里还有些闷,她这会儿知道盖裘被了,将整张脸都藏进被子里,还是不说话。
宋知礼也什么都没说,他转过身,门合上的声音清晰,落在陈在溪耳畔。
只是很快,门便又被拉开,他端着个瓷碗进屋。
晨日里的光将他影子拉长,男人沉着张脸,将瓷碗放到榻几上。
陈在溪听见声响,没忍住又往裘被里缩了缩。
没等她将自己裹起来,宋知礼走近,大手落在裘被上,摁住她那双不安分的手。
陈在溪剧烈反抗,那大手便落在她腰间,准确地将她整个人禁锢住。
他不带情绪,动作缓慢却强硬,一点一点,称得上是慢条斯理地将裘被从她身上剥下来。
方才闷在裘被中,陈在溪的一张脸已经闷红,此刻被拉出来,她呼吸着,黑发乱糟糟。
宋知礼将她凌乱的发丝一一收拢,他指尖很凉,偶尔触在女人脖颈上,让她忍不住往后缩。
发丝被别她耳后,宋知礼将手锢在她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日光明朗,将男人眉间的冷漠映照得清晰,他板着张脸,问她:“你多大了?”
陈在溪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她被他眼底的冷漠吓到,连抬眼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老实地想往后缩,抵在下巴上的力道却加重,她吃痛,当即便哭了出来。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陈在溪只好闷声道。
大病初愈,她嗓音很沙,不似往日的清透。
此刻被迫仰着一张脸,露出来的脸颊清瘦,脸上一点颜色也没有,白的有些病态。
她哭了出来,宋知礼不在问她什么,抬手给她擦泪,又将榻案上的药碗递给她。
从白瓷碗里氤氲开一股苦涩,陈在溪没接,她就是不喝,
宋知礼未强迫她喝药,见她低垂眸不看人,他收了目光,将药重新放在榻案,便转过身走出屋。
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门紧紧闭上,陈在溪看着,又想起那些围在客栈里的侍从,心脏闷透了。
片刻后,门被拉开,她刚想收回目光,却看见进屋的是林安和郑悦。
林安挎着个药箱,见她醒来,也实在是松了口气。
“林师兄……”
在医馆时,陈在溪也跟着大家一起唤他师兄,跟着他,她还认识了好些药材。
林安却对着她轻轻摇头。
“喝药吧在溪,”他叹气:“你现在这般,岚师姐看见定是会心疼的。”
陈在溪听话地拿起药碗。
她喝药的样子极乖巧,见她这般,林安藏在袖中,正颤抖的手平静下来。
他站在原地,“听旁人说,在溪你前几日在找我和郑悦?”
“前几日?”陈在溪反应过来,想说些什么。
林安适宜地打断她,自顾自说了一堆,皆是在叮嘱她要按时喝药,照顾好自己。
说到最后,陈在溪也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她捧着药,整个人被一股温热的苦涩环绕住。
林安缓步走近她,极认真的模样。
在陈在溪心中,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林安多数的时候,都不会这般正色。
“在江阳时制的药丸还剩下一些,若是心脏闷,记得按时吃药。”
可他上回已经给了她一个瓷瓶的……陈在溪意识到什么,忙抬手接过,又点头:“好,林师兄我会好好吃药的。”
她说这句话时,宋知礼正坐在隔壁的房间。
明明未见人,却仿佛能看见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宋知礼轻扯嘴角,神色冷淡。
十一吓得直冒冷汗,试着开口提醒:“大人,这林安本就是来找表小姐的,现在让他同表小姐接触,怕是不好……”
宋知礼又怎会忘记。
他闭上眼,额头隐隐作痛,在没有记忆的每时每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陈在溪。
独独不能见她闭上眼的模样。
养小姑娘,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面前的长桌上放着封信,宋知礼将信纸展开。
信是从上京传过来的,私盐一案了结,圣上让他回京奉命。
他看了许久,抬手将信纸递给十一。
十一接过,这封信已经送到两天了,但大人始终没有表态,他当即道:“我让人回京去……”
“明日启程。”
***
林安只陪了她一会儿,陈在溪紧紧捏着他递过来的瓷瓶,躺在床上不说话。
宋知礼进屋时,她正发着呆,听见声响,陈在溪翻了个身,仍不看他。
日光落在床榻边,将缩在裘被里的小姑娘照得清晰。
只会拿生病来要挟人,可不就是个小姑娘。
陈在溪就这样闷了一会儿,但身旁的表哥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她觉得有些难熬。
她想到被留在客栈的那一天,明明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理她。
表哥不是想起来一些记忆,难道不知道她会害怕吗?
陈在溪默不作声地擦眼泪,只好开口和他商量:“表哥你不要逼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但有在认真想。”
“没有逼你。”
宋知礼看着她,“明日我回一趟上京,你好好想想。”
陈在溪没听懂,缓了好一会儿以后,她紧捏着手中的瓷瓶,小脸紧张:“我,我会想婚期。”
隐约察觉到男人今日很好说话,陈在溪将裘被拉开,露出有些毛躁的脑袋来。
“表哥你让那个小女医来陪我吧。”
宋知礼看着她泛红的唇瓣,沉默良久,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陈在溪犹豫着,还是从裘被中起来,抬眼望去,暖光落在男人的眉眼上,连带着他都柔和了起来。
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这几日她瘦了许多,眼下挂着泪渍,可怜巴巴的模样。
宋知礼单手便能将她环住。
男人用指腹替她擦泪,有条不絮地给她顺着发,又将她的衣领理正。
最后,他的大手覆在她削瘦的肩上,感受着那股甜香。
“会乖吗?”
陈在溪点头。
第85章
沈老医师为人慈和, 桃李天下,沈岚想了许久,想到白淮的一间药铺老板也是她师弟。
宋知礼走得第三日, 林安收到消息,推开房门往楼上走。
走到尽头的那间屋前, 他松了口气:“在溪, 该回江阳了。”
回江阳。
在白淮竟已住了小半月了,陈在溪在心中念叨着回江阳, 还是觉得很恍惚。
抬眼往窗外看,夜色浓稠,黑压压一片。客栈已经看不清了,他们正缓慢地远离那处。
是表哥临行前, 将客栈里的侍从撤走了大半。
就好像,他一直知道她决定要走一般。
陈在溪根本不敢细想, 虽是在回江阳的路上, 但她心中没有解脱,反而被恐惧弥漫。
马车匀速往前,白淮江阳两地相隔很近, 从白淮到江阳只要一个夜晚。
江阳的春天同冬天是没有一点相似的, 在这个水乡小镇,冬日只有清冷,春日的颜色却极其繁多。
等天亮的那一瞬, 晨光透过薄雾, 春日的颜色虽被水雾淡化, 但仍旧是亮眼的。
在陈在溪离开的这几天, 院子中的花开得更艳了,她走以后, 沈岚每日也会给它们浇水。
林渝因此内疚了多日,他不得不去找关系,该花钱打点的花钱,该恳求的恳求,只是石进落马,知州自尽,官衙内整顿了数日,再没有人有胆量插手此案。
好在马车最终还能停在院前。
陈在溪极快地跑下来,衣裙荡漾,她瞪大眼,忍住不哭。
林渝也没忍住泪花,前些年白茶收成不好,但他都没像这几日这般伤心。
沈岚拉着陈在溪进屋,赶了一晚上路,她做了面食等人回来,又温和地安抚她情绪。
在回江阳的第二日时,给花浇水的任务重新落到陈在溪肩头。
这是她最喜欢的事情,等目送完木木去学堂后,她便在院子里浇花,
林家不大,但因为人少,有时会稍显空荡,沈岚便找了好些花移植在院里,早些年还种下了一大颗海棠。
这是陈在溪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春日,她喜欢看这些颜色。
一整个晨日,她都在院子里,数着花瓣和花苞,看那朵花舒展的最惹眼,越看越欢喜。
这样的日子,才是陈在溪习惯的。
她脸上开始长肉,一日饮三碗苦药也不觉得难受。
只是心中的不安也并未少。
陈在溪害怕表哥会很快从上京回来――即便她心里清楚,江阳同上京相隔太远,既是回来,也不会这么快。
这样的不安持续了几日,一日午后,沈岚提前从医馆里回来。
她手中还拿着封信,看像陈在溪的神色复杂,“在溪,你父亲在今早里送了信来。”
此时,陈在溪正躺在榻上看闲书,听见这句话以后,她缓了好一阵,才明白“父亲”二字是何含义。
父亲怎么知道她来江阳了?
“他……”陈在溪放了书起身,“舅母,信上写了什么?”
沈岚走到她身旁坐下,她在医馆里呆久,乌发被染上股草药的淡香,这样的味道令陈在溪安心。
沈岚看着她询问:“在溪,你在上京是定了亲事?”
信纸被展平,书些的几句话字迹工整,语气却陌生,字里行间都是关切。
有一句话是:“聘礼已经送到景江了。”
陈在溪拿着信纸的手颤抖,她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低下头,“舅母,对不起,是我先前没同你说。”
“在白淮遇见的,可也是他?”沈岚没有怪她的意思,抬手轻拍她的肩侧。
“嗯。”
陈在溪张唇愈解释,但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捏着手中的信,她只是想,她好像真的得想婚期了。
手中的信很被人抽走,沈岚轻嗤两声:“有他这么做父亲的?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未管教你,现下一听能攀上大户人家,到是眼巴巴地来送信了?”
沈岚只有一个孩子,便就是木木,但她更想养个女儿。
同陈在溪相处的一年,她原只将人看做是姑姐的遗孤,但感情积累起来,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此刻看着这封信,沈岚问:“同舅母好好交代,你来江阳,可是因为不想嫁人?”
陈在溪摇头。
一开始是,她惧怕梦,更惧怕在宋府的日子。
现在却是因为,她喜欢江阳。
梦的真假她已经不想分辨,只是因为,她喜欢现在的日子。
见到沈岚以后,陈在溪才发现女子还能这般活着。
既是婚后,也从不必守在屋子里,自己有一间医馆,忙碌起来,一天也和丈夫见不到几面。
但她不是,她什么也不会,若是成亲,那以后便只能呆在宋府,还要日日给老夫人请安。
这简直比梦更让人害怕。
所以来江阳以后,陈在溪就不想回到从前了。
沈岚看着她,小女孩的心思一向好猜,虽是没说话,但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我同你舅舅商量过了,”沈岚语调平缓:“周家的小儿子品行端正,他家里也是开药铺的,和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在溪,舅母同你说,在大户人家里讨日子,并不好过,舅母知你也不想嫁,你明日同小周见一面,若是合适,便换个庚帖,等这月底便成婚。”
“那表哥……”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这封信实则是昨日送来的,收到信以后,沈岚第一时间去寻了林渝,两个人想了无数个法子,才想出一个稍加妥当的法子。
“等你嫁过去,便就是周家的人,大户人家里如此讲究,又怎会在盯着你?”沈岚见她害怕,安慰她:“不要怕,等过一年在寻个日子合离,舅舅舅母都会替你安排好。”
也就是这一瞬,陈在溪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竟也有些期盼。
“舅母,我,我想想。”
温度逐渐升温,但夜里还是有些寒凉。
陈在溪抱着裘被发呆,这是她回江阳以后,头一次睡不着。
忍不住又去猜想。
表哥……表哥到底想起来多少?
但眼下,眼下这不重要,陈在溪逃避地闭上眼睛。
舅母说得话她也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般做。
可是对江阳的向往,已经将她整个人牵制住了。
一场雨以后,江阳迎来了几日阴天,好不容易等云层散去,周家的小儿子周以在这个晴天里,约沈家的陈在溪去桥头放纸鸢。
在江阳里,念得上名字的药铺也不过几间,除了沈家,周家便是其中之一。
沈家和周家都是乐善好施的好人家,这两家若是结上一门亲事,街坊里逢人都是夸赞。
正是春日好天气,大晋民风开放,在江阳这样的小地方,还未成婚的年轻男女,也时常相约赏花。
桥头前的年轻男女不少,光是成对的纸鸢便有好一些。
放纸鸢只是借口,陈在溪站在树下看花,更别说这种拿着线的嬉戏,她总是控制不好方向。
今日她穿着件白衣,裙摆上有粉色的绣花,长发梳成两根长辫子,只是寻常的装扮。
但站在花旁,比那开得正艳的花还要惹眼。
周以抱着纸鸢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有这样一位小娘子好像也不错。
于是他上前将纸鸢递过去:“沈家妹妹,我教你放纸鸢吧。”
陈在溪看了一上午花也有些乏了,她看了看周以手中的纸鸢,随口问道:“这纸鸢能飞多高?”
女声娇糯,一字一句很是动听。
周以听见她这般问,当即便点头要给她放纸鸢。
他的确能将纸鸢放很好,是整个桥头,飞得最远最高的一个纸鸢。
然后,周以将绕着线的线轴递给她。
这是陈在溪第一次体会到放纸鸢的乐趣,它飞得太高太高了,而她牵着线的一头,带着纸鸢。
是周以将最高的纸鸢给了她,陈在溪玩了一个上午,心里有些不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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