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那天的情形,那日她在这里向他请教问题。
“这里有一句诗看不清了。”她说。
“把前面一句念给我听。”
“凄凄,复凄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答。
回忆远去时,他觉得缠绕心上的大网一下子破开,所有的禁制都在瞬间化为了齑粉,光亮涌进来,缥缈如在梦中。
他心上的姑娘啊,时而胆大时而妥帖。他对着那张薄薄的纸坐了一下午。
她竟是喜欢他的。
她曾说过,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她不知道他的喜欢。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的。想起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地。
“小骗子,害得我这样苦。”他低低地笑出声。辞辞凑过来:“什么?”
“没什么。”他带她踏上走廊,走回温暖如春的室内,“今日做了什么?”
书房里的海清河晏烛灯燃了老高。
辞辞兴致勃勃地将陈娘子处的见闻说了:“陈大娘这样严谨有学问,当真是个妙人!”
叶大人听后微微吃惊:“太子蕊中年获罪于巫蛊,他的子息受到牵连至湮灭,相关书册多半焚毁,后世论证艰难皆因此祸。想不到,《寒香谱》居然留存于世。”
“能保有它的家族绝不是简单的书香世家。”他的眼中含赞叹,“得喜楼居然来了这样的人物。”
“获罪于巫蛊?”辞辞一愣,“太子蕊最后没能做皇帝吗?”
叶大人便同她讲这一段历史:“齐朝皇室恰巧与你同姓,沈氏江山短短五十年气数,昙花一现……”
这不过是个父亲猜忌儿子的故事。辞辞听过也就听过了,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只发下大志愿,将来要和陈娘子做同样的事。
某人于是状似不经意道:“我家也有很多珍贵的藏书呢。你若要来,当为你敞开。”
宫中兰台收藏历朝历代的典策法书,拥书南面,浩如烟海,当今世上怕是无出其右者。
辞辞眼睛亮了亮,转念想到叶大人日后总要改任别处,随即又黯下去:“哦。”
叶徊将她的异状看在眼里,一心想同她逗趣儿,便又说起阙天关宴上的舞姬如何如何。专拣体态袅娜,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这样的好词汇说,极尽溢美之词。
直说得辞辞负气要离开。
这种程度足够了。他及时将人拉住,据实说:“那是个混进来的刺客,我同她斗了一回,一剑刺在她的左肩上。”
“前面所说,都是我编的。”
“扑哧……”辞辞被逗笑了,好半天才反应遭遇刺客之事。
此次阙天关之行居然遭遇了刺杀这样惊险的事。辞辞旋即止了笑,抿着嘴唇,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地打量对面的人。
叶徊摇摇头,道这只是小插曲,不碍事。
县尊的身上确实不存在什么异状。辞辞心下稍安,飞快移开眼,提起另一件事:“大人出发前说过的,回来有事情对我讲。”
“也不是什么大事。”叶大人望着她,“你那日绣好的荷包落在我这里了。”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带着体温的荷包,摊开在掌心:“先前一直没寻到机会还给你。喏,该物归原主的。”
东西递到眼前,辞辞没有接,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出神。真巧,鞋面上也绣着粉红的合欢。
合欢花虽好却不应景,梦终究要醒的。挣扎了几下,她缓缓抬头,若无其事地伸手来接:“难为大人还记得这件小事。”窗外雪光冰冷又刺眼。
见到女孩儿的反应,后者眸色愈深,将东西重新掌握在手里:“带它走了这些时日,我实在是喜欢。”
“方便将它给我么?”
“啊?”辞辞愣了愣,立刻又笑,“好,那便送给大人吧。”
“给了我的东西可不许再要回去。”这人意味深长道。
“不会的。”辞辞好心情地保证道。你愿意收下真的是太好了。她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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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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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转眼就至。
辞辞一早便往宴请的倚梅园做一应的安排。园中冬景正浓, 湖渠始冻,亭台楼榭顶头儿皆附着冰雪,大片的梅花凌寒而开, 于幽冷中牵出暗香阵阵。
叶大人也一早来了, 借了此处的外书房办公, 陆陆续续地接见来客。
冰湖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亮,好些鸟儿在其上盘旋低飞, 足尖轻盈地触碰冰面。
廊桥曲折,没走几步便捕捉到熟悉的人影。辞辞快步走上前:“流珠姐姐!”
阮流珠亦笑着赶过来, 握过她的手:“呀!妹妹的手好冰呀!”她说着, 一定要将自己的暖炉塞给她。
辞辞推着不要, 称自己一会儿是去陪女眷们,天冷大家都愿意待在室内,室内烧着地龙, 委实用不着这好意。
阮流珠收回手, 看清她头上的那支银镂花包红玛瑙的簪子, 夸了句好看, 轻轻晃她的手臂:“为着我们的事,辛苦妹妹了。”
辞辞笑着摇摇头:“没有的事, 我不过做些微不足道的事。力所能及, 不值得提的。”
“妹妹到底将要大一岁,时时不忘谦虚的品格。”阮家娘子与她玩笑一回, 转而兴致勃勃地托付一件小事, “我听说今日楚州祥云班来, 记得给我留一出好戏, 我一定到。”
她说话时眼里亮晶晶的, 闪着希冀的光。
辞辞赶紧应了。
二人约定过, 便各走各的路。
今日并不十分的冷。
辞辞转进玉簇轩抱厦时,里头已经见了好几个女眷,有平辈有长辈。她们或坐或站,闲聊品茗或是极有兴致地观景。
见到来人,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了各自的动作,迎过来打招呼,当中依稀有两三位熟人的影子。
辞辞将披风递给身后的小丫头收着,紧急逼着自己回想一遍。
“辞辞姑娘,我是舒月,记得我么?咱们之前在一块玩过的。”为首的姑娘冲她眨眼睛,胸前依旧挂着鸡心项链。
“怎会不记得?”辞辞笑盈盈地回礼,“谢谢舒月姐姐记得我。”说着又把目光转了向,道:“同思姐姐。”
“香盈姐姐。”
蔡同思和柳香盈两位赶忙回礼。
这三位都是八月中旬在万柳园晤过的。
门开启又合上,微微的风灌进来。木质楼梯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又有女客赶来见礼。
杨舒月趁机拉了小姐妹站在辞辞左右,压低声音道:“辞辞妹妹别怕,流珠交代过,叫我们照应你呢!”
“你只当我们是朋友的朋友……”
辞辞心里一暖,郑重地道了谢,含笑同她们漫谈几句。
这三位闺秀打小儿耳濡目染,见惯了场合,做人做事熨帖,绝口不提在万柳园之事,热情地替她引荐在场的夫人和女郎们。
“这位是城北景兰坊严员外的夫人,身后藏着的是他们家的独女儿水荷。”
“水荷还小,总是这样怕生。”众人笑嘻嘻地过来凑热闹,逗小姑娘给糖吃。
水荷小姑娘看了母亲一眼,收到鼓励怯生生地伸出手接了,攥在手里却不吃,犹豫后奶声奶气道:“太,太甜了,留着,留着喝药的时候吃……”
这也太乖了。大家纷纷围过来,紧着这位可爱的小辈送见面礼。
这时有两位穿礼服的妇人下到地面来,蔡同思在旁做介绍:“这是县学王教谕的夫人,旁边的是谭助教的夫人……”
辞辞走过去一一见礼。
嘎吱嘎吱,门又开启。
看清来人,杨舒月面上的笑容变了变,凑到辞辞耳边道:“这是冯府台家的大娘和二娘,云珠和绿珠。”
冯府台指的是那位从州府退下来的冯道安冯大人,之前敢于到县衙做下荒唐事的冯家瑞珠的祖父。
辞辞抬眼望过去,大娘云珠梳着端庄的妇人头,二娘绿珠仍是烂漫的少女模样。
“这位想必是县尊大人的妹妹。”云珠领着绿珠步履雍容地走过来,抚了抚蛾眉,“沈姑娘别怕,那不晓事的瑞珠被爷爷拘在家里待嫁呢!翻不出风浪来!”
一旁的绿珠也冷哼一声:“瑞珠那丫头胡作非为惯了,早该得这样的教训!”
浑然不怕在场诸位议论她们家的私事。
场上窃窃私语渐起,显然是在谈及此事。
辞辞笑着同冯家两个女郎打了招呼,照例请大家到厅堂落座用茶点,又道自己头一次往倚梅园来,人生地不熟,请好心人务必领着她逛一逛。
她这样一示弱,众人哪里好藏私,各种纷纭的说法,指点她好玩的去处。厅堂里的气氛立时活络起来。
既是茶余饭后的闲聊,难免要被提及终身,几位夫人追问了几句,辞辞红着脸答未曾许人家。小娘子羞怯,年长的哈哈大笑组局玩叶子牌时议论各家的好儿郎。
琴箫合奏乐声潺潺,年轻一些的闺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评诗作画或是相互夸奖衣裳首饰,生动又有趣。
辞辞听了几耳朵热闹,忽闻外边飘起了雪花,她早有心想去看看前头的情形,便叫带来的三个小丫头陪着客人,又对着舒月几个遥遥点头,暂时退出去。
雪花如糖屑般撒落,薄薄的一层,为光裸的地面点缀。
彼时县尊大人正召集各商户与士绅坐谈,前头的事务井井有条,并不需要过多的干预。辞辞查看了后厨的情况,便返回来陪女客。
玉簇轩抱厦里此刻正热闹呢。
一个和人打赌输了的闺秀被迫讲笑话,她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开始讲一个和厨娘有关的笑话。众人围过来,听得正兴起呢!
未免叫人尴尬,辞辞的脚步顿在门外,看着窗边盛开的水仙影儿,竖起耳朵听笑话。
笑话是这样说的:古时有位厨娘被叫去富人家帮衬喜事,这位娘子处理羊肉时只取羊头的一点肉,其余部分皆弃在地上。众人觉得可惜,痛陈厨娘糟蹋食物。
“厨娘大骂众人,此非贵人食,若辈真狗子也。众人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讲到这里,该闺秀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大家评评理,这样的厨娘如何?”
“小小厨娘,下九流而已。不过是偶然出入富户,也敢这样猖狂。”
“狐假虎威,莫过于此。”
“这样不上台面的人,我可是不屑为伍的。”
后面随即响起一阵“是啊是啊”地附和,各种各样的说头此起彼伏。
在场没有一个人起劝说的意思,大抵都觉着此言妥当。
辞辞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离了此地,预备稍后再回来虚与委蛇。
雪越积越厚,踩起来像是松动的土壤。寒梅裹雪,倒像是雕琢出来的精致。
她在周围走走看看,正要接近湖边,一个青衣的丫鬟跌跌撞撞地跑来,看也不看路,直直撞在她身上。
辞辞被撞地闷哼一声,费力将始作俑者稳住。小丫头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眼中含着浓浓的惊恐,身体抖如筛糠。
“出了什么事?”她的心头忽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丫头结结巴巴,颤抖地指了指冰湖的方向:“有,有人,有人死了,就在,在那里……”
心里的不安落到了实处,辞辞反而得了些镇定,她拍拍小丫头的肩,温声叫她留在原地,自己前去核实情况。
雪一直下,湖上有大规模的冰面破开,鸟儿受了惊吓往高处飞去,一具女尸脸朝下浮在水面上,缓慢地随波逐流。
这或许是今日来的女客。
辞辞定了定神,折返回去将小丫头引到一处水榭里:“实在害怕便躲起来,先不要声张此事。”
“稍后往玉簇轩去,就说,我请各位娘子去枕霞阁听戏,不要叫她们往这边来。”
“若是做不到,就私底下拉了你清扬姐姐,叫她给拿主意罢。”
清扬是她留在女眷身边的小丫头之一,为人稳重又有主见。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引起恐慌。
小丫头点点头,坐下来平复心情。
辞辞带上门,亲自去前头叫了人来。
十一悄悄带人勘察案发现场,和手下弟兄一起捞起那具肿胀的尸首。
“居然是她。”十一神色复杂地盖起白布。
“谁?”辞辞忙问。
“冯瑞珠。”
死者居然是冯瑞珠。
怎么会……冯家瑞珠不是被她祖父禁锢在家里待嫁么?如何能来赴宴又溺死了?辞辞错愕。
“她的头发被扯断了好几缕,这是奋力挣扎过的痕迹,绝不可能是自尽。”十一叹口气,带着两名仵作继续寻求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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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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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辟出的停尸房里点着好几盏灯, 光线却还是昏暗。
两个仵作持烛诚惶诚恐地验看,未几翻出尸首颈间浅浅的红痕:“这种程度的掐伤不致命,只能致人短暂昏厥。”
如此说来, 死者是先被人掐晕过去, 然后再丢进湖里溺死的。
十一走近, 拿手按了按这具女尸的腹部,被害人的腹部果然硬邦邦的。
他拍拍手, 接过笔,在尸格最下方落下自己的名字:“凶手大可以直接掐死她, 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人投进湖里?”
今日的倚梅园人来人往, 保不齐会有人路过发现这桩罪行, 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难不成……”辞辞心情复杂地侯在门边儿,伸手揉开蹙起的眉头,顺着他的思路往下, “凶手是个女人?”
“因为力气不够, 身边又没有利器, 所以只能做到把人弄晕的程度, 又因为搬运实在困难,只好仓促将人投湖?”她思索道。
“现在还不好说。”十一摇摇头, “也许这是凶手使的障眼法也不一定。”
辞辞点点头, 想到之前冯家那对姊妹诡异的态度,便说要回去照看女眷们。
外间风雪缠缠绵绵, 鼓动飞花或是窗纱, 丝毫没有止息的意思。
女眷们此刻都在枕霞阁里听戏。辞辞走进来, 台上正唱《琵琶记》, 书生蔡伯喈辞别父母与娇妻上京赶考一段。
将赴春闱之日, 赵五娘和新婚的相公依依惜别, 唱:“春梦断,临镜绿云撩乱。闻道才郎游上苑,又添离别叹。”
蔡生:“苦被爹行逼遣,脉脉此情何限。”
台上的悲欢离合还在上演,台下的衣香鬓影已然转换了视线。辞辞莞尔笑着,客套地环顾一圈,将小丫头清扬找来说话,随后到杨家娘子身边坐下。
“妹妹怎么才来?”杨舒月替她斟了一大杯果子酒,“方才的大闹天宫才精彩呢!”
“是吗?那我可要再点那样一出!”辞辞抬起袖子,浅浅地抿一口酒,眼中隐隐有遗憾流露,“雪天路滑,走地慢了,居然误了这样热闹的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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