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月笑笑:“那有什么打紧,只要妹妹想看,便叫他们重新扮上,再来登台!”
她说着,拿手臂碰了碰一旁低头翻戏本的柳香盈,后者立即抬起头:“这出戏腻腻歪歪的,着实没意思,该换,该换。”
台上画面一转,蔡伯喈考场得意高中状元,丞相一定要新科状元做东床快婿。圣旨已下,纵再多的情深与悲愤,此事已成定局。
吹吹打打的热闹中,辞辞没有接话,慢慢将杯中物饮尽,不动声色地操纵余光。
冯家那两姐妹总在打量她,眼光毫不掩饰,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探知什么信息。
这两人果然有问题。
辞辞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冲对面角落里的清扬使了个眼色。
清扬会意,走动几步,不经意间撞翻了邻桌的酒水,满满当当的酒水尽泼在了冯二娘的贴身丫头春玉身上。
春玉的裙子污染了,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冯二娘也受惊站起来。这变动不小,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来。
小丫鬟春玉年龄小,胆量也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隐忍又可怜。清扬站稳后连连道歉,请求带她下去换干净的衣物。
这个女孩儿自小跟着冯二娘,从来是姐姐妹妹一般地相处。冯二娘忙摆摆手,柔声安慰她:“春玉儿,你随这个姐姐去一趟吧,没事的。”
春玉便跟随清扬退出去换衣裳了。
冯大娘子云珠见了掩着帕子笑:“我们二娘从小仁厚,待这小妮子如同亲妹妹,叫大家看笑话了。”
辞辞也走出来同冯家人道歉:“二娘,我手底下的人莽撞,该算我的责任。”
冯绿珠笑呵呵地责怪她小题大做。
这场摩擦散了,台上的好戏还在继续。“强就鸾凰”一节时,辞辞寻了机会走出去,转进偏房寻人。
春玉已经换好了衣裳,正红着眼睛认真吃点心呢。
清扬拉了辞辞在偏僻处,笑嘻嘻道:“辞辞姐,小丫头不经吓唬,我不过说了几句,她全都交代了。”
“冯家三娘确实是大娘和二娘私自带出来的,她们是想看小妹的笑话呢!”
这三姐妹虽是一母所生,但做祖父的偏爱老幺,久而久之大的两个就生出不平,加之冯瑞珠生性娇纵,和两个姐姐不和久矣。
冯三娘犯了错被禁足在家里,整日想出门想得快疯魔了,大娘和二娘决定“帮”她一次。她若是个不长记性的,决计还会再丢一次丑的,只怪她自己罢了。
两姐妹以为这会是场简单的恶作剧,直到怎么也等不来小妹的消息,这才慌了神。
兄弟姐妹之间的打闹摩擦是常有的事,可谁能料到这次却是永别呢。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想到人死不能复生。辞辞沉默了一阵,叫清扬送春玉回冯二娘身边去,自己则抄近路去找十一说明这件事。
她去的不巧,前头的议事大约散了,十一紧急去跟县尊交代事情。辞辞想了想,就近在知薇楼的暖阁里听消息。
出来久了身上冰凉,习惯了原也没什么,到了暖和的地方始觉手心手背热痒,痛痛快快地抓挠几下,那股子烦躁还是挥之不去。
又过了一会子,外间的门打开条缝儿。
辞辞起先以为是风推开,紧接着脚步声传来。一男一女走进来。
纱橱的隔断设的朦朦胧胧,离得远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没寒暄几句,那男子强势地扣住女子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在墙上亲吻,从浅尝辄止到切磋琢磨。
辞辞冷不丁见识这样一场风波,有些尴尬,默念着非礼勿视,怕惊扰动也不敢动,只能闭起眼睛,低下头去,在心底祈祷他们快些离开。
猝不及防被这样对待,女子初初还推拒,后来便也随他去,做出迎合的举动,直到这人大胆地趁着情动剥去她的外衣。
“你放肆!”响亮的巴掌落在男子脸上。
这声音不能再熟悉了。
辞辞猛地抬头,外面的人果然是阮流珠。她的上衣被褪去大半,两肩裸露,左肩的伤口沁出血来。
至于那名男子,辞辞亦能认出。
那是同生源交子铺的伙计,此前有人借着收购债务意图渗透县衙,她寻过去,与他在店外有过匆匆一面。
他们之间居然会有联系。风呼呼作响,辞辞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刺眼。
外间爆发了争执,言辞激烈。
辞辞细细辨听,从中捕捉到“冯瑞珠”“灭口”“愚蠢”“挟持”“别动她”这样指向鲜明的只言片语。
结局是不欢而散。门被狠狠地带上。
辞辞恍惚地站在原地,蓦地想起县尊大人曾说过,阙天关行刺的舞姬被刺伤了左肩。
当是时,旧的可疑还没有理清,新的可疑之处又涌上来,疑点重重缠绕,呼啸奔腾着涌进脑海,将她推进思维失控,所想却茫然空白的境地。
这一刻,她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阮家娘子,连同记忆里她的五官都看不清楚了。
“不……”
辞辞拼命抑制自己想要逃避的糟糕念头,催动灌了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闯出门。不知跑了多远多久,她摔倒在雪地里。
路过的人好心过来搀扶,向她打招呼她也不理。她什么也听不见,呆呆地,长久直视雪光。眼前白茫茫,一切渐渐与虚无重合。
一片混沌中,一个身影分外清晰。
叶大人收到消息赶到她面前,她爬起来,直直跪在雪地里,勉力定住已经模糊的视线:“请大人,即刻捉拿阮流珠及其同党。”
县尊大人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他朝她伸出手:“起来。”
地上的女孩儿又哭又笑,泪水淌出又凝住,瘦瘦小小的身躯被无限的愤恨包裹。
郁南淮抿着唇,遣散看热闹的人,拉起她,将人挡在披风里,一点一点地吻掉她的泪珠,道:“不是你的错。”
怀里的人只觉一大片阴影覆下,微微的痒,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什么都不去想。
“对不起。”他紧紧地拥着她。
生平头一次,他生出了名为后悔的念头。叫她自己发现这些事许是做错了。
长久以来,县衙针对阮流珠的布局从未停止,此次的倚梅园之行就是收网。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辞辞的情绪自然也纳入了考量。
他不止一次想过可能要应对的局面。
再有预料又能如何呢,徒添内心焦灼此刻更加焦灼而已。他自嘲地笑笑,抱起人,踏过漫天的风雪。
偌大的园子里,隐约传来什么人的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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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蚊虫多,大家一定要注意呀,我昨天就很囧地碰到了毒蜘蛛。
第69章 雪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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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辞昏昏沉沉地睡着, 总梦见自己在泥潭里挣扎着越陷越深,一只藏在土里的蝎子不断啃噬她的脚底。
她的脑袋又晕又疼,明明装满了繁杂的思绪, 到头来却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抓不住。这种无力的焦灼感一刻不停地侵蚀她的身体。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睁开眼睛, 看见一片黑暗。眼前设有一道柔软的遮挡,她伸出手, 想要把它拿开。
一只手按下她,道:“别摘。”
这个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惫:“若是觉得难受, 我再替你涂一遍药膏。”
“是雪光伤了眼睛, 两三日便可恢复。”忧思焦虑伤身。他怕她多想。
辞辞将手抽出来, 微微偏过头,在黑暗中张了张嘴:“大人,现在是什么时候?”
“寅时了。”榻边的人答。
“一夜快要过去了。”她喃喃。
“是啊。”
这声叹息落在辞辞耳里格外地清晰。
暂时失去视力, 她的听觉比从前更为敏锐, 实在吝啬开口讲话的能力, 沉默着听了半晌的风声。
风声正因万物凋零而呜咽, 萧瑟悲凉。
手边那人一直守着她,看见她干裂苍白的唇, 迫不得已打破平静:“口渴么?”
辞辞摇摇头, 拉过被子盖在头顶:“大人快回去休息吧,明日的事情还多呢。”
“好。你, 好好休息。”
起身时衣料摩擦的轻响以及脚步声传来耳畔, 辞辞长舒一口气, 她睡够了, 出奇地镇定, 在黑暗里静静思索, 回忆与那人遇见相交的全部细节。
初见是在万柳园,她是去拉拢沈余的。沈余假意答应了她,并借此提出一个条件——替他创造一个与某人见面的机会。
怂恿阮平阮员外告状,是想探知此前失去踪迹的张士才的消息。
荒村遇见,是因为被沈余欺骗后恼怒,又为着在城中渗透自己的力量,要将叶大人的目光全数引到青檀教上。
县衙为了解救失踪少女全力对付青檀教,沈余出走,继任者李文元为了自己的目的,助她圆了“重阳节少女失踪案”的谎言。
她提起大漠里的玉霜花来那样眷恋。
城中商户通敌案一出阮平便死了,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罪过全在他身上。
趁着出游伏击他们的幕后黑手是她,随后的“瘟疫”之局她在其中也是出了力的,放任手下阴谋屠城的也是她。
借债条一事意欲窥探县衙。
这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
阮流珠,应当是戎国的细作。已知尚且如此,她在背地里究竟做了多少事呢?
现在想来,叶大人从前有意无意对她提及侵犯国土的戎人如何如何可恨,便是料想到今日的局面,想施以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想到这里,榻上的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痛痒难抑,她摸索着下床想要倒口水喝。眼前的布条碍事,她便想除了它。
刚一接触,一杯温热的水被送到了嘴边。她愣了愣,忍着错愕将水饮尽。
喉咙里好受了一些,她也顾不得善待它,扑到喂水的人怀里放声大哭。眼泪晶莹滚烫,很快打湿了布条,混着眼药的泪水自脸颊淌到了颈子里。
“别哭,别哭。”郁南淮不知所措地将人揽住,哄她,“眼睛好了能做许多的事呢。”
“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好好养伤,无需想太多。”
……
这些宽慰人的说辞没有一点用。
“不许哭了。”他咬咬牙,艰难地耍起了无赖,“你若是伤心,我便没有办法顾及其余事情,届时出了问题,全是你的责任。”
“非常时期,别叫我分心了。”
“扑哧……”辞辞忍不住笑了。
积郁的心情稍稍平复,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控,顾不上脸红,飞快地脱离了这个温暖惑人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看看逃跑的兔子,又看看空了的手,忍着气闷替小可怜将脸揩净,又去解她眼上的束缚:“坐好了,替你换药。”
他说着,腕间微动,灭掉两盏灯,一手挡刺目的光亮,一手替她清理残余的药膏:“换了药,好好睡一觉吧。”
“要好好的,别叫我分心。”
昏黄的环境里,他们的脸贴得极近,近到可以捕捉彼此的呼吸。这样暧昧的氛围里,辞辞扯了扯唇,认真道:“义兄待我真好。”
“我都不知道怎样报答才好。”
郁南淮笑笑,眸中深色翻涌,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是吗?我却觉得还不够。”
“至于报答一事,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好。”辞辞爽快地应了,又含着担忧道,“大人,我的眼睛是不是很丑?”
“不丑,和从前一样好看。”他裹好上了药的布条,放她舒舒服服地躺下,“睡吧,我守着你。”
辞辞如今清醒了,便不好腆着脸接受这样的好意了,于是推他:“大人快回去睡吧。明日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可不想背上耽误大事的罪名。”
县尊大人不为所动。
榻上的人佯生气道:“大人总教我恪守礼仪,自己却忘了男女之大妨。”
也不知是哪个字句取悦了这人,他低低地笑了声:“等你睡着我便走。”
得了承诺,辞辞便开始努力沉浸黑甜乡。
半夜雪停,星河隐隐,皎白的月亮挂在窗边,安神的熏香袅袅地散发出来,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响起。
郁南淮端详了熟睡的人片刻,移开注视,从房中走出来。
十二早已在外侯着,见状赶紧回禀:“公子,属下奉命追踪那细作,她和同行的男人伤重跳了悬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淡淡地抬眸,“通知沿路各个关口戒严。”
“设法找出她在城中经营的暗桩,大战来临之前,务必拔除这等隐患。”
“是。”
……
天色用墨越来越淡,月亮西沉,白日缓升,鸡鸣起,翌日至。
辞辞很早便醒了,得了眼病做什么都不方便,簌簌得了允准来照顾她的起居。
盥洗后梳头,这人玩兴起,替她梳了个南方流行的螺髻,费尽心思拿璎珞挽了,同她说起一桩正事。
“后日是樱儿的大日子,她知道出了事情,闹着要进来看你呢!”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辞辞摸了摸头上蓬松柔软的发髻,“记得帮我和她说,到时我一定去,沾了喜气,立刻就好了!”
簌簌替她紧了紧缠绕的布条,扶着她走出一段路,拿勺子给粥吃:“是该去沾沾喜气,心情好也有助于恢复呢。”
“啊,张嘴。”
辞辞顺从地张开嘴,咽了小口粥,苦哈哈道:“白粥怪没味道的,至少要配咸鸭蛋或者咸菜。”
“瞧你,跟小孩儿似的。”簌簌从碟子里抓了小撮盐,撒在粥里搅和几下,“忍一忍,大夫叮嘱过,不许给你吃发物。”
“眼睛养好了想做什么都随你。”
带着她用完早饭,簌簌赶紧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辞辞百无聊赖,从妆奁里翻出几个钗簪摸着纹路赏玩。
正玩得兴起,门口又起一阵脚步声。
“大人?”
晨光熹微。蒙眼的女子摸索着站起,试图挪动脚步。起身的时候却不慎碰翻妆奁,钗簪这等尖锐的物事滚落一地。
郁南淮快步走近,捉住她的手,将她带离原地:“今日好些了吗?”
辞辞唇角一弯:“好些了。”
这人细致地打量了她一回,抬手碰了碰她那团新奇的发髻,带着她往前走:“既然好些了,不要总一个人待着,跟在我身边罢。”
“我如今这个样子,一定会干扰大人做事的。”辞辞坚定地摇摇头,想返回去,“叫旁人来陪我也是一样的。”
“我有好久没有考校你的学问了。”却听县尊大人幽幽道。
“我的眼睛……”
“正适合抽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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