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七月, 护送队伍在得到华朝方面的回复后随即启程。依云王强打精神将爱女送至边境, 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驶进大漠。
料想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离开这一日, 公主的情绪不是很高, 总是闷在马车里面什么也不做。辞辞使劲浑身解数与她逗闷子,也只让她笑了一回。
安然无恙在路上走了三日, 第四日黄昏时分, 辞辞正陪着公主在外面活动, 忽闻前方一阵气势汹汹的喊杀声。大队沙匪驾着马持弯刀从沙丘上奔下来。
随行的护卫队立即分开, 一队变阵保卫, 一队负责与恶徒纠缠, 混乱之中,公主使小弩射杀了好几个意图靠近的歹人。
歹人中矢,惨叫着扑地。她拍拍手,转眼又装好一支箭。眼下战局理想,公主殿下又这样开怀,辞辞也就不好再劝人回到马车里了。
夕阳披锦一般绚丽。队伍解决完这批人正打算继续前行,哪料前途又有大批沙匪赶至。护卫队一路走来人困马乏占了下风,匪徒们得意地叫嚣“黄雀在后”这招果然高明,扬鞭逼近。
不过这群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烟尘滚滚之中,风一样的骑兵降临,将这群大奸大恶团团围住,兴起刀戈,一网打尽。
“臣等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恕罪。”训练有素的好男儿们纷纷屈膝。
这话说得实在拗口,兰歆儿暂时还不甚明白其含义,辞辞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恍然大悟地抬手令众人起身:“诸位来得刚刚好,不早不晚,不早不晚。”
纵然军纪严明,忍不住笑的人大有人在。
辞辞在这当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抿唇笑了笑。安顿好公主便趁机跑出来,在绿洲上与心上人见面。
郁南淮将人抱在怀里,带她在河边坐下。涓涓细流下藏着许多的透明的小鱼小虾,河底的石子被水流打磨光滑,树影摇摇曳曳,一切都很顺眼。
“殿下。”气氛这样好,辞辞忽然改换了称呼。
“嗯。”这人应了声,眼中并无意外。
辞辞笑了笑,视线渐渐离开这位殿下身上,望着眼前宁静安逸的景色出神。她的目光动容,思绪不知漂流到了哪里。
郁南淮哪里肯被她这样的忽视,捉起她的手吻了吻,迫着她与他对视:“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的经历梦一般精彩纷呈。
辞辞怅然开口,道容贵妃良善聪慧却要背负妖妃污名,雅柔王后流落异国苦心保住玉玺,她们都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女子,这样的人,身后岂能是骂名或是无名?
“你既有此想法,不妨试着为她们立传。”
“好。”辞辞觉得此法可行,笑眯眯地钻进提供主意的人怀里,主动嘉奖他。
她倾身试图吻他的鼻尖,没留神这一记落在下巴上,再试一次,这一回的一吻落在了他的唇边。爬起来往前凑,这回是碰到了眼下。禁锢她的人受够了这样的撩拨,拉着她很是胡闹了一回才准返回去。
辞辞红着脸跑回来,见到公主仍在小憩,顿觉松了口气,照着镜子往脖颈上涂了层厚粉做遮盖。心下又思虑,若是旁人问起该如何回应呢?
“水边蚊虫多,它们叮的我。都是蚊子的错,都是蚊子的错……”她默念。
护送依云国公主进京是国之大事,沿途境内皆受礼遇。半个多月后抵云水县,太子殿下提前回京,辞辞将公主安置在驿管便去涌西巷吴家寻好姐妹樱儿。
大半年未见,樱儿怀喜了,如今月份大了将养在家里,每日做些简单的活计,不为添补家用,图的就是打发穷极无聊的时光。
这小妇见到她来又惊又喜,责怪她到南边探亲去这样久,外面谣言四起,她每回遇见都得费心替她解释。辞辞听了心里暖融融的,连忙同她道歉。
“错都在我身上,你莫动气,千万顾念我的小外甥儿。”她说着,只管盯着人家鼓鼓尖尖的肚子看。
樱儿吃了口蜜饯,嫌弃地推了她一把:“和你说,你那位小嫂子也怀喜了。月份浅着呢。”
这本是个好消息,如今的辞辞听在耳里却品出了其它意味。想是赵俊生从京里回来了。如此一来,她便更不能回家去了。
一则,此行有一层绝密的目的,越少人知道越好。二则,她这位俊生哥是效忠沈余的人,若是于此事上使什么手段,她实在难以担待。
这样权衡过,云水县也不敢多待,大大方方地告别了樱儿,带着对赵家伯父伯母的愧疚启程,当晚到邻县秦岭县住宿,翌日过辰州府。
虽然走得匆忙,但她没有忘记此前王后的托付,临行前特地去了趟万柳园,取来容娘娘的骨灰抛洒在桃河里,叫她自由自在地存于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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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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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外间的珠帘被热风吹动发出一声闷响。卧房窗子都降下了篾帘, 榻子旁摆着冰鉴,辞辞薄纱挽袖拿扇子往上扑凉气。
夏日的辰州府热浪滚滚,真如火炉一般, 官道上没有树木荫蔽, 人马尽是昏昏恹恹的, 白天也不好赶路。
舟车劳顿辛苦,兰歆儿公主到底是异乡来客, 没经过这么严酷的局面,过了辰时便喊头疼脑热, 嫌弃太阳热烈, 饭食也不肯用。
入城后队伍火速寻见驿馆歇下。饮过冰凉解暑的绿豆汤, 丝丝密密的凉风拂过来榻上的人才肯安分些,未几晃了下脖子,眼皮一碰睡过去了。
辞辞松了口气, 又使扇子造了会儿凉意才起身, 她理好衣裳, 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唤公主的随行替她, 自己到墙外买来冰粉吃。
冰粉口感爽滑,冰凉沁甜, 颇能解暑热, 上头添的糍粑山楂干花生碎等吃进嘴里又有质感。日头依旧毒辣,辞辞躲回去一勺一勺吃着这道消夏的甜品, 唇齿间的苦涩与黏连渐没有了, 天气带来的躁郁化开, 她眯起眼睛, 指节在桌上敲出舒缓的节拍。
几下子解决完冰粉, 门外忽传本地父母官知府大人已至馆舍外围。
这位知府大人倒是位了不得的熟人。辞辞想了想, 看过了里间的情况,整装出门迎客。
方庭之立在花厅里看榆木架上的鱼缸。天气热了,连水里的鱼儿也懒怠了,瞪大眼睛,慢吞吞地挪动,给食也不忘君子之风。
这人逗弄了这些个木讷的小生灵一回,听见脚步声便从容地收回手,改为负手站着。身后那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逼近,他笑眯眯地转身行揖礼:“在下给辞辞姑娘见礼了。”
辞辞见过几次此人不着调的事迹,此刻也不在意,客客气气地福礼:“民女见过方大人。”
“大人是来拜会公主的吗?”她问。
“非也非也。本官来得仓促,不好冒昧打扰公主殿下。”方庭之摆摆手,径直寻了把椅子坐下,正色道,“但此事确与公主有关。”
“你且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辞辞便在旁坐了洗耳恭听,喧嚣的热风闯进来,越往后听她的神情越凝重。
她送走这人便返回卧房接替过打扇的活计。
太阳眼见着快落山,公主醒来。天黑了凉快,这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辞辞哄她吃过了夕食,便将饭前承诺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在这里多留一晚?”公主兴奋地抓着她的袖子不放,爬起来瞧一眼窗外,“这城里真的很美!”
“我可以到处去玩吗?”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
辞辞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这位小公主开心地踩着地板转圈儿。她的裙摆绽开,上面的辛夷花一朵接一朵地随风摇摆。
到了晚上辞辞果然信守承诺带她出来。
为贺前线大胜,最近城中并不实行宵禁。没了战事的烦恼,市井之间尽是平凡的热闹。七夕将至,各色的花灯已然陈设,两旁的酒家彻夜不息,路边小贩们皆在卖应节的吃用。
随着凉快,街面上的人愈来愈多了。公主抓起摊位上的陶瓷小人左看右看,精挑细选了两个娃娃放在怀里,转眼又跑去寻散发香气的点心,在夜色下手舞足蹈地挥烟花。
她东摸摸西蹭蹭,那对烟灰色的眸子看哪里都觉得新奇。旁人见到这样的女郎也都流露出新奇的态度。这女郎虽然穿着华朝的服饰,但明眼人一瞧即知她的异域人身份。
辞辞紧紧跟在她身后,公主想要什么她都满足,她的步履轻松,时不时注意四周,和人点头示意。公主原先无所顾忌地在城中穿梭,后来眼见大把的真金白银只进不出,不知怎的心疼起银子来了。
她试着用蹩脚的汉话和人砍价。一两银子只肯出二十文,二十文钱只肯出五文,以此类推。
辞辞:“……”
许是因为这是一位难得见到的外国友人,大家顾忌睦邻友好,犹豫过后纷纷点头成交了。
砍价成功,公主随即将一只白玉手镯锁定为目标,她得意洋洋地走过去,水头不足样式普通这样的贬低话还未及说出口,一只手比她先拿起。
那只手修长而白皙,属于一个嘴角噙着笑的男人。
见到来人,辞辞微笑着止了脚步,她随手拿起附近摊位上的狐狸头面具,隔着面具的眼睛扫向前头。
繁华热闹之中,公主瞪了瞪腾空的手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询价。商家答需十五两。公主咬了下嘴唇,眼睛闪烁,称自己愿意出二十两买下。
商家赶紧看向对面那位捷足先登的男子。
紫衫外罩绢纱的男子对着月光细细打量这镯子,他眼里的光影细碎,如同天上星屑:“我出二十五两。”
“三十两!”公主急了。
“三十五两。”
“四十两!”
“四十五两。”男子嘴角的弧度愈深。
“五十两!”好胜心作怪,公主再也顾不得什么只进不出的问题了。
五十两的价格一经出口,群众哗然。
竞价的另一方慢悠悠地将手镯放到女郎面前:“那么,姑娘,它是你的了。”
这人潇洒地离了原处。
人们挤过来围观了这场热闹的全程,见状哈哈大笑,指责方才那人定是眼前这位商家的托。商家随着大家伙儿笑了一会儿,摆摆手连连称冤枉。
“我,我不要了!”自觉吃亏的兰歆儿公主红了脸,风一样跑掉。她身后的辞辞摇摇头,快步走来抓起镯子追过去。
公主今晚玩得很尽兴,睡觉时嘴角都是咧着的。
扮演商家和行人的将士们也很尽兴。
这天夜里,黑暗里窥伺的各方人马皆被隐秘地抹杀。这是一支精心布置的饵料。辰州府方面探知前方存在埋伏,做主暂缓依云国公主的行程,所求无非是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解决问题。
辞辞笑了一回,蹑手蹑脚地放下了帷帘。
翌日卯时启程,天还未亮,公主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侯着的青年,揉揉眼睛,震惊瞬间爬满她娇美的脸上:“你,你……”
“公主殿下早上好呀。”方庭之心中好笑,恭谨地行礼,“微臣奉命护送公主进京。”
他将要回京去,正好一路护送公主一行。这也是太子殿下放心提前回京的原因啊。
兰歆儿看着镯子,联想昨夜的经历,若有所思。
和酷热的辰州府比起来,京城简直就是天堂。春天似乎还未离去,今日小雨淅沥。
伐戎大军在两个月前班师回朝,晚了好几步的太子殿下一归来便被今上召进了宣室殿里,从早待到晚,至今未有任何的动静传出。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朝臣之中谣言四起。尤其最近京里不太平,在这个扑朔迷离的当口,到处都在传皇帝陛下与一位民间红颜知己的故事。
那位民间知己姓沈,名清荷,辰州府云水县人士。
宣室殿里的光线渐昏暗,太子在侧殿里跪了半日才等来熟悉的脚步声。
“叔父。”他腰挺得笔直,缓缓启唇。
皇帝走过来一把扶起他:“起来罢,起来。”
太子站起身,沉默一阵,最终道:“是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除此之外竟再不肯多说。
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久了,皇帝早料到会是这样,温和地笑笑,提起来时打好的腹稿:“朕辜负你一次,太子辜负朕一次,淮儿呐,咱们算是扯平了。”
年逾半百,世事几乎经历遍了,他最擅长的就是和解,和自己和解,和唯一的小辈和解。帝王心术恩威并施那一套却是对着外人的。
窗外小雨依旧缠绵,殿里的熏香已然淡了。皇帝拍拍他这侄儿的肩,赐他坐了,面上染了几分疑惑:“和我说说那个孩子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便和叔父说起云水县的种种。
一旁侯着曹瑞祥曹公公见状松了口气,悄悄带上门退出去。还好还好,他还当这回陛下和殿下之间绝计会生出龃龉呢。
无论如何,至尊和储副之间万不能有隔阂啊!
护送公主的队伍陆陆续续走了两个多月,终于接近京师。至贞定县附近,辞辞惦记着雅柔王后临终前的又一嘱托,和人商量过,在此盘桓了两日。
她带着公主去祭奠她的舅舅魏景明。
太子殿下此前说过,魏家家学渊源,魏景明是前朝有名的言官清流,因为触怒永承帝被贬谪,于左迁途中遇刺身亡,享年二十五岁。
魏景明的妹妹名魏静好,这也是位才女,当年于宫变中离奇失踪,原以为她是被殷其景杀害了,不想竟是被送去了戎国,最后留在了更远的依云国。
墓前破败,却有一位跛脚的老仆守着。他是魏家兄妹的旧人,得知眼前这位小姑娘是魏家的小小姐,热泪盈眶,备齐了香烛郑重地祭扫。
小雨滴落无声,什么也影响不了。公主怔怔地立在墓前,对着冰冷的墓碑叫了几声舅舅,又言母亲一直很想您,你们兄妹团聚之后要互相照顾之类的企盼。
辞辞清理墓碑时发现下角有字迹,上书妻某某、妹魏静好敬立。其中妻的名字被什么重重地划过,已经彻底看不清了。辞辞看了半晌没看出个结果。
“妻容悦。”一旁的老仆不假思索道。
容悦,想来这就是当年那位容贵妃的闺名了。
辞辞带着公主抚下身来拔墓前的野草,同老仆聊了几句魏家兄妹的生平,备着日后随时拿来取用。立传讲述,这些都是必须的材料。
三日之后这支护卫严密的队伍顺利抵达京师。小雨朦胧中,公主贪睡,辞辞偶然掀开车帘,瞥见策马而来的熟悉身影。
那抹影子急速接近,身边的侍卫们连警跸都不曾。只除了那位,不做他想。
辞辞小心翼翼地探出马车,一伸手便被这人带上了马背。他带她在旷野里跑出一段路,控制着缰绳放缓了马蹄的步调。
“不要做郡主,要做我的太子妃。可记得了?”他在她的耳边道。
“好。”马背上又高又抖,辞辞贪恋他胸膛的温度,哪怕不明所以,还是先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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