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着脚步走进,不多时望见厅内端坐的人影。眼前这位贵客是言贵妃的侄女儿明月县主,近几日总在一起玩耍的。
县主褪了褪翡翠钏,摆弄一口瓶里绽开的花朵。
辞辞诧了诧,正要上前见礼,对面的人察觉了,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辞辞会意,冲她点点头,转身入了后寝。
卧房里香氛缭绕,公主将醒未醒,挣扎着手脚乱动,拧着眉头满床打滚。这是正闹起床气呢。辞辞含笑看了她一会子,动手推了推这人。
兰歆儿睁开眼睛见到她,惺忪的眸子慢慢转动,盯着头顶茜色的帷帐看了半晌,伸个懒腰爬起来,一只脚落在地毯上慢吞吞地摸索绣鞋。
辞辞过来替她理了理衣裳,将人按在妆台前梳头,言明月县主来到的事情。
公主对镜打了个哈欠,瞬间振奋精神眼中清明,她扬扬蛾眉,喜滋滋道:“必是来找我们玩的!这宫里好玩的地方可真多,也不知今天轮到了哪一处……”
环境使然,兰歆儿的汉话越发纯熟了。
言贵妃携女眷陪了公主这些天,忙于宫务的时候,便请她的侄女儿明月县主做主导。明月县主娴静秀丽,又是从小养在贵妃膝下,仪态见解俱是不俗。
同龄人在一块无拘束,对方又极有分寸,相处愉快是意料之中。辞辞笑盈盈地“嗯”了一声,一同来到厅上会客。
日头此时正减弱,室内未卷篾帘便显得昏暗,厅上已有宫人在走动。明月县主听到动静便起身,好整以暇地笑着见过公主殿下,公主兴致勃勃与她回礼,缠着人问哪里有好去处。
明月县主拉过她的手,称是往“映月湖划船”。
出门时天上云朵层层堆叠,隔绝了嚣张的天日,再有树荫掩映碧湖凉风抵挡暑气,好不惬意。映月湖上栽种莲蓬,放眼望去莲叶与荷花千顷万顷。
擅长水性的宫人们划桨撑船,服色鲜明的少女们坐在船上撩水前行,水波潋滟,叶底鱼儿受惊游走,晃着尾巴躲在就近的浮萍下吐泡泡。
一片玩闹声中,辞辞坐在船头出神想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许多预料之外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够令人咋舌的。被迫见识了云水县之外的世界,她的人生走向好像越来越奇险。
平平静静地长到十六岁,从前想象不到的凶险刺激挤在一起爆发出来。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预料之中呢。
她恋慕的叶大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她竟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因为那沈余几次三番地搅弄,如今外面捕风捉影传她是今上的女儿……
越深想她越忧思。蹙眉神思游离间,忽然听到身边人喊:“辞辞,低头,快低头!低头呀!”
小舟趋入藕花深处,辞辞还没来得及把话听全,便被身后一朵亭亭的荷花打了头。头上装饰的宫花掉落,悠悠地顺水漂远了。
辞辞回神,看着远去的宫花捂住了脸。
见到这样难得的情景,又没有外人在场,女孩儿们毫无顾忌地笑成了一团,走过了也绕不开这个插曲儿。
直到前方传来扑通的巨大水声。
在场的贵女纷纷收敛笑意,面面相觑询问出了什么事。有眼尖的姑娘起身,眺望过后惊呼:“呀!不好!有人跳了水!”
顾不得多想,为首的小船立即赶去救人。
相处久了辞辞生出了先见之明,和另外一位贵女拖住了急公好义称自己识水性的兰歆儿。
两个宫人下了水,捞了人上来。
太阳重新露面,然已是日暮。
绿衣的宫女湿淋淋地发抖,因为营救及时,她没有吃进去多少水,人还是清醒的。被人按着拍打后背,她咳出一口水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众人。
这种场合一向是明月县主最有发言权,由她出面问话再合适不过了,她却没有动,旁人也只能袖手。
“奴,奴婢婢是玉姝宫的,因,因不堪董美人欺辱,这,这才……”那宫女泪眼朦胧,瑟缩着主动交代情况。
“够了。”她的苦处还未诉完,便被明月县主打断。明月县主使人牢牢地看住她,冷冷道,“有什么话留着到掖庭去说吧。”
在场的熟人都无异议,初来乍到的兰歆儿却不懂得其中的机锋,只依稀知道掖庭是关押罪人的地方。她暗暗扯了扯辞辞的袖口,眼中藏着不忍。
“在我们的必经之处落水,她是想让我们先入为主,目的不纯……”辞辞悄声同她解释。
“哦。”
好好的映月湖之行就这样不欢而散。
辞辞后来听说,那名宫女长期偷拿主子的东西,事情败露后深恐被追究,于是寻机诬告。玉姝宫的董美人从前有宠却跋扈,有的是招人恨的地方,墙挡众人推,她笃定自己能成功。
不想这盘算还是落了空。
夜深了,宣室殿里灯火通明。今上宵衣旰食是常有的,因此这景象落在旁人眼里并不是件稀奇事。
殿内值守的宫人悉数被遣退。
皇帝此时正在案前观一封诏书,这是中书省刚刚草拟好递上来的。他平静地阅毕,提起朱笔圈了几处,将之递给了一旁磨墨的太子。
太子搁了墨条,沉默地接过,快速浏览一遍内容。他猛然抬头,眸中藏震惊:“叔父不必如此,侄子亦有办法解决此事。”
他跪下来,薄唇紧抿:“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皇帝摆摆手,负手到窗前看皎月高挂,柔和的银光宁静地洒落,点缀他两鬓的霜白色,“纵然没有你的这件事,朕也该给天下人一份交代的。”
“淮儿猜得不错,朕很久以前便认识沈清荷。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伴随着这句承认,天下至尊的思绪蓦地飘远了。
兴隆年间他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趁着永承帝南巡时谋划了一次刺王杀驾的行动。昏君上一次南巡时迁怒于江左沈家,砍了他家十几口人。
他借住在一位沈家旁支的府上,沈家活下来的嫡女找到他,与他一拍即合要做成此事。她乔装成歌妓在奢费靡丽的龙船上潜伏了三个月,暗地里下毒不成,意欲摸清路线后为他引路。
计划失败后他被俘被辱,她从此不知所踪。
被救回之后他性情大变,一日比一日阴鸷多疑,带着复杂的心境找了此女整整六年。再到后来有了华朝,他在云水县遇见了她。
互相表明心意后,他偶然发现她和前朝国师殷其景的青檀教有往来。因为疑心当年旧事,他匆匆离开。
他们原本有那么多的时间,至始至终,她却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斯人已逝,诸多的误会怕是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有的人余生注定伴随着遗憾。长长的叹息过后,乌云遮蔽了月光,天边炸起雷声。
这场雷雨来得又疾又猛,拜它所赐,京畿这一带连着阴沉了好几天。风雨之中,好多树木被连根拔起。
近来京中多大事。
既玉玺寻回大赦天下又开恩科后,嘉定十七年九月廿八,中书省又发下一道诏令:悬赏寻找流落民间的皇子。给线索称皇子乃是云水县沈清荷所出。
此诏令一经传开便引起轩然大波。
今上流落民间的血脉既是位皇子,那么之前轰轰烈烈的“遗珠”传言便站不住脚了。
谣传不攻自破,辞辞心中却不平静。
娘亲能够尽心抚育她长大成人,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亲生的孩儿?
当年那个孩子想来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陛下此举竟是为了成全她和太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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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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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声势浩大地撕扯天幕, 紧紧阖着的门户反映紫光白光穿行的轨迹,倾盆的大雨很快赶至。被困在房中出不去,辞辞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衣物。
最近天凉, 她将入京以后置办的秋衣从箱底翻出来, 选了几件轻薄的夏衫填回去。令人心惊胆战的电闪雷鸣中, 她叠了不常穿的衣裳,正抖动一条绣荷花的银红夹衣。
一张诡异的字条从中飘落出来。
辞辞“咦”了一声, 随手将那张纸条拿起。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妹妹近日过得好么?
这样偷偷摸摸的“问好”来自谁不言而喻。
好啊!沈余那狗东西的手居然伸到这里来了。
辞辞咬着牙将纸条撕碎,胡乱合上箱笼, 在房里走来走去思量。霁月殿里每日各局各司人来人往, 想要查清是谁把它留在这里的有如大海捞针。
这件事不值得查。查了也没什么用。
不过她既然下定决心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倒也不必一直躲着那人,该主动会他一会。接触之下总能掌握一些事情的。
至于如何会?首先她得离开脚下这块外臣禁入的地方,方便沈余前来接触。这样合适的机会该从哪里找呢?辞辞翻来覆去地考虑, 觉得眼前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时机。
依云国雅柔王后遗言是要爱女入华朝学礼仪知伦常。普天之下只有读书能使人通晓义理。连着好几日落雨, 宫里趁机给兰歆儿公主安排了两位女傅教习。
一位寇女傅, 一位陈女傅。寇女傅是当世大儒的女儿, 陈女傅便是此前被征召入宫的陈娘子。两位女傅皆是当世极出挑的渊博通达之辈,辞辞自得其乐地做了几日伴读, 兰歆儿本人却还没能收心。
她自在玩耍惯了, 在沉闷的天气里被拘在霁月殿里听讲圣人之言,不怪会心烦气躁。
也正是因此, 兰歆儿缠了言妃许久, 求贵妃娘娘做主放她出门散心。言贵妃瞧她实在辛苦便允了, 发下令牌请侄女明月县主寻机带公主到民间走一遭, 见识见识民间的繁华热闹。
有了这一段前情, 她只消等着天放晴。
辞辞走到窗前, 看了檐上滚落的大珠小珠半晌,又眺雨中的映月湖,内心盼望恼人的雨季早日结束。
老天爷没有辜负她的企盼,过了今晚便收了降水术法,翌日晨曦将阴天与黑夜一同驱走,隐匿的蓝天白云终于还回。太阳一照,道路很快干透。
明月县主记着承诺,用过朝食便赶到霁月殿接人。兰歆儿兴奋地连饭也顾不得吃,直言要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了。
众人被她的说法逗乐了,哄着她好歹用一些吃的,毕竟,再自由的鸟儿饿了也是要寻食吃的。
临行前,辞辞摸了摸失而复得的珍贵匕首,默默将隐藏利刃的发簪装在发间。
宫城巍峨,甬道绵长。这辆低调的车驾平稳地出了宫城,往市井方向悠闲驶去。早有禁军乔装在人群里,眼不错地护着这一处。
马车里的公主叽叽喳喳地诉说读书的苦难,正说到关键处,风忽然把帷帘吹开,短暂的世情在眼前展现。
前方人流拥挤又吵嚷,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想要看热闹的兰歆儿急忙凑到前面去。
“我的公主殿下,这才不值得看呢。”明月县主摇摇头,道圣上寻皇子的旨意颁布以来,每天都有假冒的心术不正之人被拉到显眼的地方接受杖责。
“这样啊。”兰歆儿也觉得这种东西没看头,兴致索然地坐回了原处。辞辞和明月郡主相视一笑,闲聊勾栏瓦市如何的有趣,重新勾这人的憧憬。
辞辞此前虽未领略过京城风光,生活的云水县也是小地方,却在辰州府治所见过这样的热闹,因此颇能搭得上话。
这两人一来一往,一个绘声绘色地描述耍傀儡,一个活灵活现地讲解变戏法儿,转眼又说起舞乐与评书。舞乐分南北与中外,说书也分讲史、讲话本与讲实事。
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
公主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依两人的谈话想象了一会儿,忍不住吩咐车夫快些再快些。
明月县主莞尔,扶着她的肩膀:“好公主,大白天的,瓦子又不会跑,着急做什么。”
辞辞也从旁劝阻:“好容易晴天,想来家家户户都出门了,千万慢些。”
说话间,风又来撩拨帘幕。
马车拐进一座茶楼后院寻空地停下,辞辞走出来遥遥地望一眼,对面台上的傀儡戏惟妙惟肖地缠斗在一处,表现的是前不久华朝对戎国的胜利。
一位手艺人喷火吞剑,另一位在旁吹笛子引蛇,不远处戏台上吹吹打打,咿呀咿呀地唱词。
兰歆儿瞪着眼睛沉浸在一重又一重的场面里,欢呼着旋转身上的月华裙,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到底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明月县主一早预备好了托词,提议先进茶坊特设的包厢里坐一坐。包厢也是便于观景的,包管哪一处的风光也漏不掉。
“这家的点心全京城最好吃。”她道。
兰歆儿果然被这种说法打动。被人引着在三楼包厢安置下,她激动地倚着窗子欣赏外头的新鲜事物,烟灰色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不去。
透过镂花的隔断望下去,茶坊楼下正围着说书,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这个时段说的是市井八卦。辞辞喝了口茶,忍不住支起耳朵去听。
“时逢今上加恩科,今次便讲一段状元郎的闲话。”
“上一任状元郎姓刘名之爻,明州府谷安县人士。高中状元本是世间第一等得意之事,此人随后却因科举舞弊被逐出,侥幸保留功名,眼下也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醉生梦死呢。年纪轻轻的,可惜,可惜啊。”
说书先生如此开场,周围的乱声便问此人如何可惜。说书先生笑笑,捋着胡须环顾一圈儿,中气十足道:“个中内情,且听小老儿细细说来!”
刘之爻。辞辞记得这个名字,对这个“爻”字尤其印象深刻。如此,更要往下听了。
“那刘大才子入京赴考,某日于护城河边结识一位妙龄少女,不负众望,才子佳人互生好感的戏码上演,琴箫合奏诗词应和好不浪漫。”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约定考中之后便成亲。”
“哪知,哪知啊……”说书先生抚着胡须叹了口气。
“哪知什么!快说快说!”听众们急急催他。
“哪知他遇到的那位姑娘竟是当年主考的独生女儿。”说书先生扼腕叹息,“她隐瞒身份同刘生交往,小女孩儿家家不知深浅,自然也隐瞒了家里人。”
“噫。”
这样重大的转折果然引来了一片唏嘘。
“诸位该猜到结局了吧?”
“刘生考场得意,正筹谋情场得意。忽被告发这朝登科乃是作弊得来的,未来岳父暗地里向他露了考题。”
“检举之人还递上了这对鸳鸯此前互通的书信,又有不少目击学子他与主考家的小娘子往来。这种程度的证据凿凿,便是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的。”
“这便有了今日一罢一走一疯的结局。”
“当年主考被罢官,刘生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主考家的小娘子无心之失害了父亲与心上人,就此受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的。”
“可怜呐。可怜了那一身的真才实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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