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人乱成一团,天空现出了诡异的红色。
有好几人追随那抹淡淡的影子转进了山涧瀑布。
水下隐秘,锋利的钩子牢牢啃噬人的血肉,像索命的水鬼,拉扯之间,痛苦和血腥味同时弥漫开来。
“不好!水中有埋伏!”
“快,快上岸!水里有埋伏!”
迟了,再如何预警也已迟了。
尸体被冲走,水被血染红,几个藏在水中的好手浮出水面,四下张望,互通消息:“殷其景呢!有谁见到殷其景那老贼了!”
“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不好!叫那老贼逃了!”
瀑布的另一头,殷其景从水底钻出来,咬着牙拖举着那具不腐的身体上了岸。夜色凄迷,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哭声宛如稚子。
“悦娘,差一点,就差一点,我险些将你弄丢了。”他说。
野风呼呼,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其景猛地回神,死死盯着来人:“是你!我早该想到的,你这贱妇!贱妇!”
来者是沈氏清荷。
沈清荷带着三个黑衣的年轻下属,持着雪刃,一步步逼近:“殷贼!把容娘娘还来!”
殷其景冷笑一声,眷恋地捉起怀中人的发,低头握紧手中的火折子。
四周黑漆漆的,没有火光出现。
火折子被水打湿,不起作用,暗藏的火_药想必也没用了。这些未雨绸缪到头来竟都成了一场空么?
这人一时难以接受,愣了一会,嚼着血沫子含含糊糊地开口:“悦娘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
求你,我求你,求你让我和她待在一起,啊?”
“呸!凭你也配!”沈清荷奔过来,重重打了他一掌,“妖道!你害了多少人的一生!你该死!这世上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她一面说,一面劈手去夺容贵妃的尸首。容娘娘这一生为人摆布也太苦了,生前护不住,死后也该得到安宁了。眼前这人的所有妄想只能停留在妄想,痴心妄想!
她这样强硬,没能注意不远处一队人马的调动。
“义父,姑姑,你们这是做什么。”十一岁的沈余完全脱去了稚气,镇日读书理事,端得是少年老成,自成气候。
少年人羽翼渐丰,背后全是自己的心腹。
见到来人,殷其景混浊的眼睛重新燃起希望,他看着这位一向亲近的义子,面上总算找回了几分从容:“余儿,杀了这个女人。她背叛了我教,她当死。”
“哦?”沈余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抬手从身边人那里接过火折子,缓缓地划开。
火光跃起,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妹妹还小,绝不能没有母亲,所以义父,你和姑姑之间,我选择站在姑姑这边,抱歉。”
“哈哈哈,不愧是余儿,真有你的!”冲天的大火中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刻骨又怨毒。
烈火灼眼,沈清荷欲要上前抢回贵妃尸首,无奈被人拦阻,她瞪着双眼,发出绝望又愤怒的呜呜声。
“姑姑,适合而止。”沈余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抛出一样粉末。
伴随着轰然响动与诡异光亮,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
赵俊生引辞辞到官差临时歇息的茶寮落座,替她斟了杯浓浓的热茶:“那一晚,荷姨带着春风堂的旧部清算了好些教内的核心人物,他们借着殷其景的手伤天害理,该有此下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辞辞问。
“嘉定六年三月初七。”
“嘉定六年三月初七,我记得这一日。”辞辞忆起了什么,喃喃道,“三月初七那一天,母亲很晚才回家,抱着我,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
“我一直忘不了这回事,如今才知道实情。俊生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俊生望着她,像是松了口气,攥起杯中物一饮而尽:“阿辞,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辞辞唯有苦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言下之意,你们做过什么为了什么,表面如何背地里如何,我竟全不了解,这样的我,谈何怨憎呢。
“荷姨想让你这一生都快乐顺遂。”俊生道。
“我知道,我听我娘的。”辞辞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我娘是个奇女子,我可不能落了她的脸面。”
这番深谈结束,辞辞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驶入闹市,熙熙攘攘重归于耳目。她看着纷呈的外间,心下反复咀嚼俊生的后话。
俊生说,他挑这个时间坦诚,应是有私心的。这些年来,他一直从旁规劝沈余的行事,从前那人或许多少听进去些,可最近,他有感于这人的心魔愈发严重了。
有人在刻意挑动沈余记忆相关的那根弦。
这是他的逆鳞。上回这样作为的李文元如今在哪里呢?受到了他最疯狂的报复,好容易握在手里的教派覆灭,将命留在了雪地里。
市井间忽然流传的贵妃往事尚且不论,雅柔王后之遗愿现在世间,春风堂的老人不断出来举证,就连眼下节节败退的南宣小朝廷也为着依附舆论,露出了替从前那位容娘娘平反的意思。
短短几日,情势如何能逆转到这个地步?
俊生说得隐晦,但操纵者为谁,其实不言而喻。
沈余在京中的行事似乎有所顾忌,和处在云水县时截然不同,这大约就是原因吧。辞辞收回手,深吸一口气,下了车,往人群中去。
她总觉得到人群中去,能有一场相遇。
太子殿下寻过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面上却没有丝毫醉意,他隔着衣料覆她的手腕子。
“你要到哪里去?”
“找我哥哥去。”辞辞打趣儿。
“哦?是什么样的哥哥?”
辞辞眨眨眼:“自然是情哥哥。”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这人于是眸色渐深,低声诱哄:“再叫一声,满足你一个愿望。”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她的情哥哥被取悦到,笑着牵起了她的手。
瑞云楼的雅间里,辞辞喝了口茶,依偎在郁南淮怀里陆陆续续地叙说体会:“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
我也不想知道。我娘养大了我,我娘就是我娘,我是沈清荷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再不想要别的身份了……”
太子殿下细细听着,忽而皱眉:“是么?”
“是的吧。”辞辞被他盯得有些心虚。
“真的不想要新的身份了?你不妨再想想?”
“殿下这样说,那我就再想想。”辞辞慢慢回过味来,笑着替自己圆话,“非要说的话,将来我会成为某人的娘子……”
“某人的娘子,这个某人是谁?”
辞辞一瞬间笑得更厉害了,捉住这人乱动的手,软着语气说道:“大约是情哥哥吧。”
“大约?只是大约么?”太子殿下蹙起的眉头仍未恢复。
“我错了我错了!更正一下!一定得是情哥哥!”
“口说无凭,盖个戳吧。”
“殿下想要盖在哪里?”
……
二人胡闹了一番,不知不觉,夜色悄然露出了痕迹。辞辞吃了几口酒,脸色又热又红,吵着要到窗前看月亮才脱身。
“沈辞辞。”脚边盛开着一盆温养的红玫瑰,太子将人从条案上抱下来,一面带着她站稳一面唤她。
“嗯?”辞辞云里雾里地应着。
“今晚没有月亮。旁的东西倒可以看看,聊胜于无。”
辞辞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就升起的五色焰火。焰火一簇簇地升起又垂落,圆满盛大,绚烂而又热切。此情此景,像极了去岁生辰那一日。
不,比十六岁生辰那一日更好。
烟花声与人声俱如鼎沸,经过的美好是真的,短暂如何,消散又如何。辞辞心神一动,伸手替情哥哥理了理衣裳:“殿下,我们到下面看焰火吧。”
“好。”
……
“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
一对璧人漫步在烟花下,相互许诺这一生。
不远处,一名容貌不俗的白衣男子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不肯错过那一道身影,身后的随从忍不住出声:“主人,沈娘子就在前头,我们……”
“不必,我只要,远远地看着我妹妹就好了。”
只要远远地看着就好了。就像从前那样。
为免耽搁久了,辞辞当夜回了霁月殿。
明月县主远在宫外,没人组织玩乐解闷子,兰歆儿终于盼得辞辞回来,高兴之余多用了两道点心。
不好克化的点心吃下去,因为积食没办法入睡。辞辞无法,到小厨房去熬了山楂粥来,陪着公主玩了半宿的棋子。
晨起大家正郁郁昏昏,外面忽传天家旨意到。
殿中女官速速安排接旨事宜。
传来霁月殿的是一道赐婚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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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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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与谁, 无庸赘述。
第一缕阳光照进前厅,礼部官员宣完旨意,辞辞在香案侧接了圣旨, 受了众人好一通恭贺。
御前的曹瑞祥曹公公也来与未来太子妃道喜, 笑眯眯地甩动拂尘:“太子殿下连夜去见陛下, 讨得了这道旨意,咱家在旁, 厚颜提出陪王大人走这一遭儿,沾一沾太子妃娘娘的喜气。”
辞辞同他道了谢, 陪同的女官们忙请人坐了。
“不敢叨扰, 陛下和太子还等着听回话呢。”曹公公婉拒, 抓紧时间提起另一桩事体,“陛下还有一道口谕,是给公主殿下的。”
“给我的?”兰歆儿面上的喜色乍然褪去, 犹豫着开口, “可我, 可我还不想成婚呢……”
既然是随意传口谕, 那必不是赐婚这样的大事。公主殿下涉世不深,想必是误会了, 一旁的人忍笑很艰难。
“不, 不是,这可不是赐婚旨意!”曹公公摆摆手, 咧着嘴角传话, “公主, 圣上体恤, 允了您出宫建府的事了!”
“真的吗!陛下真的允我出宫建府?”兰歆儿听了, 一扫方才的忐忑之情, 激动地跳起,惹得身边的司仪女官一阵脸红咳嗽。
“瞧您说的,陛下金口玉言,哪有作假的道理!”曹公公哈哈大笑道。
兰歆儿喜出望外地行福礼: “谢谢陛下!陛下寿比南山万寿无疆!
也谢谢公公!等我出宫给你带好吃的!”
曹大总管一把年纪,见惯世事,偏爱这样天真烂漫的人物,于是提点对方:“老奴不敢居功,此事能成,全是言妃娘娘从中说和。”
“言娘娘人太好了!我永远喜欢言娘娘!”兰歆儿道。
“是谁提及本宫啊?”
贵妃娘娘来得巧,正好听到这句不着调的夸赞。
大家赶紧见礼。兰歆儿匆匆施了一礼,满面春风地凑过来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言贵妃端详了她片刻,摇摇头,爱怜地摸摸小公主的脑袋,佯叹气:“一个两个的都想往外跑,还敢夸口永远喜欢本宫。”
兰歆儿道: “喜欢就是喜欢!出不出宫都喜欢!”
“属你嘴甜。”贵妃笑笑,伸手在她的鼻尖点了点,“好了,本宫今日可还有要事呢。”
她说着,施施然转到辞辞面前。辞辞正要行礼,很快被一双纤手给拉住了。
“好孩子,我来看看你。”贵妃拍拍她的手背,“你是个好的,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情投意合。
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底下人行事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告与本宫,本宫来发落。”
言贵妃这样交代过,随即又抚鬓角懊恼起来:“瞧瞧我,我也真是老糊涂了,储君的婚事是国之大事,礼部和各司筹备数年,如何会出错呢。看情形,钦天监择的是最近的吉日。盼你早日嫁进宫里,做太子殿下的贤伉俪。”
“大典的服制马虎不得,近几日尚衣局会遣人来量体裁衣,各司的女官们来来往往,可不许乱跑叫人扑了空。”贵妃嘱咐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一眼兰歆儿。
兰歆儿:“……”
辞辞一一应了,谢了贵妃娘娘的教诲。
乍逢成亲与乔迁两样喜事,霁月殿里喜气洋溢,大家热热闹闹地讨论接下来的行事,大有荒废年岁后终于找到寄托的意思。
稍后尚衣局果然派了人来。成亲是桩了不起的人生大事,辞辞乐呵呵地由着她们摆弄,不知疲倦似的应对凑到眼前的每一件事。
兰歆儿如今才晓得困,膳也不用,打着哈欠返回寝居倒头就睡。
事情才刚起头,多数还只在拟章程,并无繁杂的名目。用过午饭,辞辞也去歇着了。
这几日经过的事情太多,心情大起大落,时至今日又添紧张的情绪,她蒙着被子,强迫自己先睡一觉恢复精神。
是梦还是真,睡醒了,就全都知道了。
梦中好像有人不断试探她的颊侧和颈窝。她甚至,是睡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的,这个怀抱比云端还要温柔,散发一派安稳的气息。
睁开眼睛,辞辞于一片朦胧中瞥见熟悉的轮廓。这轮廓渐渐清晰,引得她伸手去触碰。
下一刻,她触到了有温度的实体。
这原来不是梦。
“殿下怎么来了?”辞辞彻底清醒了。
“嘘……”太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实在想见你,想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来得不巧,你在休息。”
辞辞垂下头,细声细气道:“我,我太高兴了……”
有多高兴呢?为了防止这人进一步的追问,词穷的她拉拉他的衣襟:“殿下,什么时候了?”
“入夜了。”
“入夜了,都已经这么晚了。”
“是啊。”
执手相看,一时无话也不显得落寞。
最终还是郁南淮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了亲未婚妻的眼睛:“想看月亮吗?”
“想。”受了多少,辞辞立意要吻回去。
太子挑起她的下巴:“这可是你招我的。”
辞辞笑着推他:"殿下快饶了我吧,这样不合规矩。"
“所以你小声些,别惊动了人,累及你我风评。”
沈辞辞:“……”
二人纠缠了一会子,起身去赏明月。
裹好衣裳,太子拥着她在窗前站定。
皎月当空,光辉撒向银杏,撒向朱红的院墙。风起时,银杏叶坠地又扑起,落入人的眼眸。正如缘分二字,先是不期而遇,然后是蓄谋已久。
蓄谋已久之后,是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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