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裹紧了衣裳,辞辞抿了抿唇,果断换了更适合的垂挂髻。发髻分成几绺垂下,空气中充斥着欲盖弥彰的味道。
礼尚往来,她随后上了口脂,给这人颜面上留了两三处明晃晃的印记。
“不许擦!”她咬牙切齿道。
“好,不擦。”太子拥着她,指指额头,“这里也想要一个。”
辞辞眨眨眼睛:“求我呀。”
“好辞辞,求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
天亮出门时,辞辞拿了手帕细细替他揩了脸上的痕迹。储君嘛,一言一行时刻落在别人眼里,如今这个也太不得体了。
郁南淮沉着脸委屈:“赔我的印记。”
辞辞无法,涂了口脂,踮脚掀开他的衣领印了上去,莞尔而笑:“好了,补回去了。”
“位置不对,不过今日还有事,找个时机重新补过。走吧。”他牵起她的手,“西街发生了命案,京兆尹衙门的人正在处置,赵俊生也在其中。”
事已至此,逃避无用,可过往种种单凭一封信确认未免潦草,是该找到相关的人问个究竟。辞辞点点头,二人一齐出了门。
天才刚亮,客栈楼下已经迎来送往好几桩买卖。几个店小二忙跑堂,客人们就着茶点,各自说各自的闲篇儿。
好些人在讨论刚刚发生的西街命案。
辞辞目光略过周围,拾了几句闲话入耳,提着裙子上了停在院外的马车。
太子嘱咐车夫几句,掀帘进来:“孤在此地另外有事,稍后便去寻你。”
“为我的事,殿下费心了。”她说。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趁机吃下一口明媚鲜妍的唇脂:“放心,不会叫你等太久的。”
……
青天白日,西街上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已被遣散,此刻静悄悄的,几个仵作官差正忙碌。
马车驶近,赵俊生停了手上的事情,交代旁边的同僚几句,往这边来了。
“此地腌臜,我们到别处谈。”早知道她的来意,他打起帘子,一脸平静。
辞辞跳下马车,不好意思地笑笑:“案子要紧,我能等的。俊生哥先去忙吧。”
赵俊生摇摇头:“今次不过是桩当街行凶的丑恶事体,凶手已被拿下,无碍的。你,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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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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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辞于是点点头, 同他走在略显清冷的街头。
身边小孩子的嬉闹声慢慢远了。赵俊生叹息一声,负手望着前路:“阿辞一定很好奇,我是如何搭上沈余的吧。”
辞辞轻轻“嗯”了一声, 听他的说法。
面色复杂究竟有多复杂呢, 怅然与解脱共同浮现在这张脸上: “算来, 这已经是我和沈余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了。”
“十五年前?”辞辞诧道。
“对,就是十五年前。我那时六岁, 因为矮矮小小脸蛋软滑,被人追着小姑娘小姑娘的叫。”
“大人们偏也爱凑热闹, 游神赛会上把我扮做小姑娘, 梳头抹油一身粉衣裳, 胭脂膏混着汗水黏糊糊地沾在脸上,别提多难受了。”
“小孩儿的脾气说变就变,到了不情愿的时刻, 我哭着叫着闯出门去, 不叫人摆弄了。”
“拿手挡着脸出了家门, 戏班里租来的首饰头面噼里啪啦地掉了一路, 长辈们气的直跺脚,顾着捡头冠首饰没能追上来……”
他说起回忆来生动详实, 饶是辞辞此刻没什么心情, 也不免被他的描述给逗笑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遇到了沈余。”
一个合格的故事该有起伏的, 人生的起伏也是不能短了的, 在这途中见到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事, 如何就直接略过去了呢。
辞辞不作声, 忍着看法听他的下文。
俊生看出她的犹疑, 微微一笑, 道:“非要细说的话,是先遇到了趁着人多作乱发财的拐子,再遇上的沈余。”
“那是个只拐女孩子的拐子。”
“只拐女孩子的拐子?”伴随这至关重要的一句,女郎的面上倏地抬出了肃然。
“我被拐去的地方自然是青檀教。”赵俊生阖了阖眼睛,“那里有好多个小孩子,都是襁褓里的小女孩儿,哭声响亮又急切……”
“眼前漆黑一片,耳朵被震得嗡嗡隆隆的,这地方看起来陌生又可怕,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做声。好像过了很久,一只橘红色的灯笼照着了我。”
“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小时的沈余。”
“他笑嘻嘻地问我,你明明是个哥儿,做什么扮成女孩子,羞不羞啊!”
“遇见同龄人,我的恐惧被驱散了一些,鼓起勇气同他论理。又不是我想这样的,不许你笑我,你要是笑我,那咱们就挽起袖子打一架。”
“打架多有辱斯文,我不笑你就是了,来和我一起玩呀,他说。”
“好啊,玩什么?”
“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他说的那个好玩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玩。”
……
顺着俊生的回忆一路走下去,辞辞见到了幼年的沈余和赵俊生。两个小孩子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喝茶吃点心。此前的婴儿啼哭好像一场噩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会下棋吗?”
“呃,不会。”
“那翻花绳呢?”
“那可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才不是只有女孩子能玩呢!你怕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看着吧!”五岁的沈余熟练地翻挑手上红色的绳结,变换花样向玩伴展示,“看,这是梯、子,这是花盆……”
“啊呀!好厉害!”
“厉害吧!这可是容娘娘教我的!”
“让她也教教我!可以吗!”
“不行啊。”小沈余的脸上瞬间现出了失落。“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好吧。”俊生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沉沉地就要落下,“好累,我想睡一会,睡醒了你教我翻花绳,可以吗?”
“好呀,你快睡吧。”
……
不清楚时间的流逝,小俊生醒来后独自待了一会子,新交的朋友从外面回来了。
他哭丧着脸,眼圈儿红红的:“外面的人都在说,我没有小弟弟了。我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就跑去问姑姑,结果,结果,姑姑不肯见我。”
“我舍不得我小弟弟,他才刚出生,脸蛋红红的,小小的一团。”
“义父对我说,要是再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姑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再有个小孩子的话,这回我想要个妹妹。”
沈余的义父居然真的答应替他找个妹妹。
俊生愣愣地听他说着,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
沈余的义父是个发须霜白的老公公,穿着白袍拄着杖,观其风度仙人似的。他总是笑眯眯地和人讲话,一脸慈悲,在场的人都听他的。
天黑沉沉的倚赖火把照亮,火光张牙舞爪地灼人眼睛,俊生躲在大树后面偷看不远处的情形。
小小的襁褓被聚集在一处,起伏的哭声甚至遮过了大人们的交谈声,这样怪异的氛围中,他那位新交的朋友正被众人簇拥着做选择。
“余儿想要哪一个小姑娘做你妹妹?你大了,义父尊重你的想法。”这个老人的声音温和却也违和,像蛊惑。
婴孩儿的嚎啕与抽噎惹得人心烦,小沈余点点头,学着大人的姿态绕着长桌走了一周。很突然地,他听见了一阵微弱又奇异的笑声。
那笑声好像山涧细流,艰难地突破巨石阻碍,丝丝缕缕,合成了低回婉转的美妙音节。
他脚步一顿,随即走过去,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这群孩子中笑着的那一个。
“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只有她在笑,她笑起来真好看!姑姑见到她一定会开心的!”沈余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妹妹娇嫩的小脸儿。
也是,不哭不闹的妹妹才是好妹妹,整天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最麻烦了,以后我也可以跟沈余一起照顾他的妹妹……树后的俊生这样想着。
沈余的义父笑着捋胡须,走过去端详那孩子:“她是个幸运的孩子。如此,她以后便是你的妹妹了。”
“余儿,告诉义父,你能照顾好妹妹么?”
“能!我能!”沈余保证。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天色越发深沉,呼呼夜风撩拨着火把,熄灭还是燃烧是瞬间的事。小沈余抱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用力吸吮的湿漉漉的手指。
“妹妹肯定是饿了,我去找点东西给她吃!”
“其他的孩子也饿了,也给他们吃一些!”
“哎,只准备你妹妹的那一份吧,将死之人就没必要吃东西了。”他那义父拍拍他的肩,微笑着说。
“死,死人,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余儿,你做出了选择,她们是被你抛弃的。”
“义父,不,我没有抛弃她们!我没有……”小沈余的眼中布满了惊恐,他无措地看着周围。这是想要寻求帮助的意思。
周围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到最后所有人的面庞都变得无比陌生。这一切的见证者们笑嘻嘻地亮出了屠刀,翻出了铁锹和毒药。
刀剑在夜色下散发寒光,这是杀戮开始的征兆。
“余儿啊,方才你已做出了选择。”对面的老者振着衣袖走近,“还记得你的小弟弟么?义父送她们去见你的小弟弟,他在地底下也很寂寞呢。”
“不,不!不行!”小少年紧紧抱着怀中的襁褓,抖如筛糠,“我也想要她们当妹妹!义父!求求您……”
“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啊。”
“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不会寂寞的……”
小小少年在一瞬间明白了何谓生死。生与死是这世间最远的距离,容娘娘死了,小弟弟也死了,活着的人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回应了。
“一派胡言!”老者的形容陡然变厉,手上的杖子摔在晚辈的肩头,脸上再不见好颜色。
“义父,求求你,不要……”
“每个女孩儿的灵魂都是一朵花,她们手拉着手,凝聚成花圃中最美的那一朵。”
“这最美的那一朵,就是我的容悦,悦娘。”
听,满头白发的疯子在说疯话。
所有孩子里唯一会笑的小姑娘也哭了。
绝望与血腥味席卷了这片隐秘之地。
暗处的小俊生泪盈眼眶,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发出声音,手掌被粗砺的树皮划破,血迹滴落,他也只是发抖。
绝对,绝对不能被发现啊。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嘴巴上。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你,你是沈余的姑姑吗?”月光清清冷冷,离家门还有一段路,小俊生似有所感,忍不住问。
女人没有答话,松开他的手:“孩子,回家后好好睡一觉,忘掉之前的事。”
“他们做了坏事,我们不能报官吗?”
“相信我,她们的公道,我来讨还。”
“今天的事,你一定要忘记,全都忘记,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
“这些事,我怕是永远也忘不了。”俊生苦笑。
街面上,日头依旧含有暖意,辗转轮回,扑面而来的回忆如树的年轮一般清晰。辞辞瞪大眼睛,似乎为直面这段染血的前尘耗尽了力气。
“那之后,我做了很多噩梦。又过一段时间……”俊生沉声道,“荷姨搬来了我家隔壁,我再度遇见了沈余。”
“我娘和荷姨一见如故,两家人相处十分融洽。与荷姨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觉得很安心。”
“沈余很快来接触我了。下学的路上我被一群大孩子围攻,他在我的必经之路出现,救下了我。”
“他假装从未见过我,我也假装刚认识他。”
“后来我发现,他该是受了刺激,丢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他只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他躲在暗处,想要掌控妹妹的人生。他的妹妹,与什么人相遇,同什么样的人成婚,如何度过这一生,他全都要布局考虑。
可惜世事变幻莫测,再妙绝的算计也会有疏漏。尤其缘分二字,人心二字,哪能尽皆掌握呢。
他以为自己化出了执棋的手,我甘愿做他的棋子,因为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他也真是的,普天之下,哪有这样做人哥哥的呢。俊生说。
辞辞捂着脸,拼命忍着不叫自己失态。
“那,那我娘,她……”
“荷姨为了保护我们,做了很多事。”
“她生前总是抑郁,身体越来越差,这一切全都是拜殷其景所赐!重阳节失踪案,她用尽全力放走了那些被掳的女孩子,可这世道居然不放过她们!”
“她为了救人坠入了污泥里,自此再不敢面对心上人,明明她是那样好的女子……”俊生沉浸在往事中,“殷其景,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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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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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 青檀教总坛。
星空深邃,风声如涛,这两股力量相持相较, 朝下方猩红的阵法上投下诡谲的光。今夜, 从各地网罗的玄门术士汇集在此, 各展所学,为冰棺中的人祈求来生。
冰棺寒气逼人, 浮在小溪中更显得清冷,其中的女子双手交叠, 被花朵和月光簇拥, 面庞宁静, 仿佛只是睡着了。
时光厚待佳人,这是一种异常残酷的停滞之美,众人一阵失神, 谁都不忍靠近搅扰这位夫人的好眠。
秋叶席卷而来, 溪边坐了一个银发的白衣人, 他垂着眼, 正面着波光入定。不难猜测,此人是当时的青檀掌教殷其景。
布在山谷周围的护花银铃叮当叮当, 梵音与醮音共同响彻, 无数能人异士在这片小天地间来来往往,神秘与哀恸的氛围愈演愈烈。
法事进行到三更天, 风止息, 天象恢复平静。
浓稠的夜色堆积, 人群中有人撑不住打起了哈欠, 这哈欠很快传给了旁边的人, 又由旁边的人传到了前头, 很快,前后左右俱是哈欠声……
众人正与困倦争斗,失了防备也是有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记天雷倏地滚落溪中。
水面炸开,冰棺炸开,花瓣破碎,冰棺中的躯体失了禁锢,湍急的水流随即将之推远。
“不!回来!”青檀掌教目眦欲裂,赴水追出去。他在水中奋力扑腾,几欲抓住那一抹不可及的身影。随侍的教众劝阻不及,也赶紧入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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