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它就是不开花,一直保持着花苞的状态,低调地藏身在栀子叶间。
老冯想了许多办法,加水加肥,用尽各种偏方,甚至还跟它说尽好话,它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每次听到老冯求它开花时,它都想笑话他无知,它是花,也是妖怪,人面开花,十年一回,他遇到它时,刚过花开之时,想再看它的全貌,老实等十年吧。
老冯自然不知自己带回的是一只妖怪,虽怎么都不开花,他仍视这小东西如珍如宝,觉得它不开花肯定是自己照顾得不够好,所以连收集清晨露水来浇花这种事他都干过。夜里月色清朗时,他还会特意把它转到可以晒到月光的方向,说奇花异草总要吸点日月灵气才长得好。
对,许多年来,老冯说话最多的对象,就是它。
什么都跟它说——自己又从古籍里找到了哪种酒的酿造方法,去市集时看到了谁跟谁吵架,哪里的荷花又开了,连胃疼拉肚子这种事都要说……
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去,虽然它靠自己也能活得不错,但老冯的照顾也挺舒服,露水确实比雨水好喝……而它也渐渐意识到,从它来到老冯身边起,老冯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妻儿,也没有朋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写酿酒心得,便是照顾院中花草,或者往外头散个步钓个鱼。来找他的人虽不少,可不是为了求酒便是求他收徒,他每次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然后再偷偷跟它说那谁谁其实讨厌死了。
春夏秋冬,它看惯了老冯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回来,心想你就好好活着吧,十年其实不太长,应该能等到它开花的时候。
定居云外谷的第三个年头,老冯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娶亲,是收徒了。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肖元新,一个叫方鹤羽。
它看着这两个少年向老冯磕头,敬茶,喊他师父,然后在云外谷住下来。
平淡的岁月忽然就热闹了许多。
每天它都能听到从窗户里传出的读书背诵的声音,少年们捧着老冯给的书册,一个字都不敢念错,老冯则拿着藤条坐在一旁,一听到不对,藤条便要不轻不重地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念的背的,都是关于酿酒的东西,也是老冯拿大半生心血总结的精华。
悉心教授一段时间后,他让他们从最简单的酒开始,记录酝酿的每一步,再总结得失,直到把每一步都做到完美后,再向更复杂的目标下手。
那段时间,它从早到晚都在各种酒香里度过。
逢年过节时,方鹤羽的母亲也会带着自己做的食物或者新衣裳,来云外谷探望,但每次都不敢停留太久,生怕打扰到老冯,每次离开时她都千叮万嘱儿子要好好跟老冯学本事,说能拜他为师,是天大的好福气。
两个徒弟的进步都很快,不过两年时间,已学得老冯一半本事,甚至已有不少酒坊看中他们,想将其招入麾下。
但老冯却对那些酒坊放了话,说两个孩子还不够火候,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
那时,在老冯睡着后,它看见肖元新拿着酒葫芦,拽着师弟走到院子里,微醺着说师父太自轻了,什么不够火候,以他们二人现在的本领,除了比不上师父,天下间还有谁酿的酒能胜过他们,还将酒坊开出的丰厚条件摆出来遗憾了半天。
身为师弟的方鹤羽,平日里便是个并不太爱讲话的少年,老冯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做,一次没有做好就做第二次,直到师父满意为止。听了师兄的抱怨,他憨笑着劝他少喝点,还说师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老人家酿了一生的酒,他们俩才多少年?离出师还差得远呐。再说能被师父收为徒弟,已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能跟师父一直学本事才求之不得呢。
肖元新听了,敲了敲师弟的脑袋:“木头脑袋,跟你说你也不懂。”
方鹤羽只是摸着头憨笑。
在它看来,师兄弟的感情一直挺好,贪玩的肖元新每次从外头溜回来时,都不忘给方鹤羽带点好吃好玩的,两人也常一起跑到云外谷外捉鱼摸虾,躺在草地里晒太阳,顺便说说各自将来的理想。老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题考他们,错多少题就跪几炷香,肖元新答不出来的时候,方鹤羽会偷偷扔个小纸团给他。
老冯曾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夜里,一边喝酒一边跟它说他是机缘巧合下遇到这两个孩子,他俩都是苦出身,一个父母双亡靠亲戚接济,一个只剩寡居的母亲,若二人能借他之手成才,也算好事一件了。再说,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万一哪天突然没了,谁来给你浇水施肥。
它当然是静静地听他唠叨。
元新天资过人,可心性不稳,急功近利,不多加磨炼只怕难成大器,鹤羽虽不及师兄聪慧,好在为人敦厚踏实,对人对事都有一分真诚之心,但求勤能补拙,能接我衣钵,更能将云外谷照顾得妥妥当当……唉,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呀——那夜醉过去前,老冯是这么跟它说的。
它心里说,再等三年吧,等到三年后你生辰那天,便是我的花开之日。
老冯如果知道自己的生辰跟它的“生辰”是同一天,应该会更高兴吧。所谓缘分,便是如此?
不久后的一天,它见到老冯将肖元新支去市集上买东西,然后将一卷皮封面的手札慎重地交给了方鹤羽,说这本手札中记录的是精华中的精华,能不能当上一个比他还厉害的酿酒师,就看他能否把这本手札吃透了。
方鹤羽有些诧异,问他,为何要挑师兄不在时将此物交给他。
老冯笑言,因为你笨啊,你师兄聪明,我看他将来自己也能琢磨出门道,你将此物收好就是。
哦……他小心地抱紧了这本手札。
好奇怪啊,身为师父,却更喜欢笨徒弟?
它想笑,但现在还笑不出来,等到它开花时,就行了。
可是,老冯没等过三年。在它来到云外谷的第八年冬天,老冯没了,那天还刚好是他的生辰。
喝了刚开封的果子酒,老冯打着酒嗝,满意地睡过去,再没醒过来,走得很安详。
身后事他老早就安排好了,说万一没了,就把他埋在云外谷对面的坡上,墓碑还得朝着这边,让他能看见自己的家。
老冯被抬走那天,它心里说不上难过不难过,只知道以后没有人喂它喝露水,也没有人再唠叨他平凡又有趣的一生了。它是个妖怪,生来就比人类的寿命长太多,跟老冯在一起的年月还是太短,短到来不及怀念。
此后,云外谷便只得他们师兄弟两人了。
方鹤羽还是跟老冯在时一样,每天准时早起,研读各种相关书籍与老冯留下的手札,认真记录酿酒时每一步的细节,平日里洗碗做饭是他,打扫院落照顾花木也是他,做得认真又妥当。每隔一些日子,他也会回自己家中看望母亲。没了老冯,肖元新就自由多了,除了偶尔在云外谷中翻翻书,大多数时间都不知去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来,每次回来时身上都是酒肉气,后来还有香腻的脂粉气。每每见到这样的师兄,方鹤羽都是叹口气,把烂醉的他扶到床上睡下,第二天早上再给他熬一碗暖胃的粥。
从师兄弟俩的对话里,它知道肖元新已经决定接受一间酒坊的重金邀请,以“酒神传人”的名义出任酿酒师,可方鹤羽却并不太赞成。他说那间酒坊的主事人名声不佳,若师父在的话,也定是不许的。然肖元新却不以为然,还说他迂腐得很,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座破房子,在背书浇花里平庸过一生吧。他之所以拜老冯为师,图的就是学到“酒神”的本事出人头地,彻底摆脱人下人的生活,如今他可以做到了,为何不去做?
方鹤羽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论起口齿伶俐,他远不及师兄,所以只能又是憨笑一下,不再多说什么。
之后,日子仿佛没有什么变化,方鹤羽仍是按部就班做他的事,肖元新回云外谷的时间更少了,有时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回来时,身上的穿戴也与平日里不同了,像个阔绰公子。然后,他会兴高采烈地向方鹤羽讲述他如今在外头是何等风光,他酿的酒有多受欢迎,也许不用多久,他就能像师父当年那样,得皇室贵胄青睐,从此青云直上。
方鹤羽只是静静听他说,偶尔嗯一下,他心头想的,却是师父虽得皇家青睐,但师父只爱青山,不爱青云。
看着这对已从少年到青年的师兄弟,它忽然觉得,老冯把手札交给方鹤羽也许是对的,因为只有他满心想的是如何酿一壶好酒,没有别的。
老冯不但想看它开花,其实也盼着那两个小子的将来如花盛放吧,它猜。
可是,并非每朵花开出来都是好看的。
记得那是那一年的春末,这个时候云外谷的院子是最好看的,方鹤羽把这里的一花一草都照顾得很不错。
年底,它就该开花了。
这天傍晚,很久没有回来的肖元新突然回来了,却不是往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走路一瘸一拐,嘴角乌青,进门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歇气,很是狼狈。
见师兄这般模样,方鹤羽诧异地问他怎么了。
肖元新却摆摆手说没什么,不过是有人嫉妒他的本事,来找了些麻烦。他摆手时,一张带着浓郁香气的手帕却从袖口中掉出来,一看便是女子之物,肖元新见状赶紧将其捡起塞回袖口,脸色略微尴尬。
“师兄,到底怎么回事?”方鹤羽担忧地看着他,他是木讷了些,但不笨,“真是有人因妒生事?”
“真没事,就是遇到不要脸的东西罢了。”肖元新还是不想说实话。
方鹤羽没说话,起身去里屋给他找了一瓶跌打药,并倒了杯热茶过来,坐下又道:“师父曾说过,要我俩互相扶持,以亲兄弟之情相处,你不说实话,我心头也不踏实。”
肖元新皱皱眉头,沉默片刻,开口道:“是……寻芳楼的碧琴姑娘。”
“寻芳楼……”方鹤羽虽从未去过,但也曾听闻其大名,那是无数风流公子流连忘返之地。他看着师兄此刻的尊容,问:“与人争风吃醋了?”
“是金大江那下贱坯子吃我的醋!”肖元新突然愤怒起来,一捶桌子,“我与碧琴两情相悦,我是要给她赎身的!那金大江却跳出来说碧琴只能伺候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罢了,居然敢打我!”
方鹤羽皱眉,想了想道:“你说的金大江可是城中大金镖局的少主人?”
“你也知道他?”肖元新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只会动手的莽撞武夫。”
“可我听说金家家大业大,他父亲跟他都是好勇斗狠的角色,不好惹的。”方鹤羽劝他道,“师兄,还是不要再去那地方了,最近就安心留在云外谷吧,安全要紧。”
肖元新却咽不下这口气:“我偏要给碧琴赎身!”
“师兄……”
“你别管我。”
肖元新不耐烦地起身回房,将房门重重一关。
方鹤羽叹了口气。
它想,要是老冯在,今天也只能一声叹息吧,孩子大了,祸福由天,谁也管不住。
院子里,只剩下几声虫鸣,春天的夜晚略微有些寂寞。
本以为日子还会像往常那样,平静无波甚至有点无聊地继续下去,它却万没想到,仅仅几天后,便见到了云外谷这么多年来最惨烈的一幕。
那天一早,肖元新便急匆匆出门了,带着他的全部积蓄。
等方鹤羽追出来时,对方早已不见踪影。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师兄你可莫干傻事。
可惜,他还真干了。
天刚黑时,肖元新火急火燎地往云外谷逃来,身后不远处,三个汉子气势汹汹地追来,其中一人手中还提着亮晃晃的刀。
肖元新跌跌撞撞冲进院子里,闻声出来的方鹤羽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那三人已然冲了进来,揪住肖元新便是一顿暴打,痛得他哀号不止。
“你们不要打了!”方鹤羽赶紧上去拉开他们,可以他的力量实在难以阻止,反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开,重重跌在地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可眼见着肖元新就要被活活打死,他急中生智,飞快跑进厨房,将一大把花椒粉倒进盐罐中,然后抱着罐子冲出来,对准那几个对他毫无防备只管攻击肖元新的家伙狠狠一洒,正好又是顺风,那三人顿时被迷了眼睛,不得不停下拳脚,趁此机会,他赶紧从他们手下将抱着头缩成一团的肖元新扯起来,跑进房间砰一下关上房门和窗户,并及时吹灭了灯火。
没时间再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一定还是因为那寻芳楼的姑娘。
趁那几人还忙着揉眼睛打喷嚏,方鹤羽忙将桌子椅子都拖过来挡住房门,又对肖元新连声说:“暗道!师父的暗道!”
慌乱的肖元新一下子惊醒过来,赶忙冲到墙边,抓住挂在上头的一个黄色酒葫芦往下一拉。
墙角处的地板立时分开,露出个能供一人进出的方洞。
那是老冯特意准备的,倒不是他有什么仇人,只是总有人来拜访,他觉得烦,实在不想见人,又怕躲出门时撞个正着时,他便干脆往暗道里一跳,然后从房舍背后那半人高的野草堆里钻出来,溜之大吉,留下两个徒弟替他挡驾。
师兄弟两人顽皮时,也曾从这暗道偷跑出去过,好几次气得老冯说要把这暗道堵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堵,他说自己光挖它就挖了好多天,舍不得因为兔崽子毁了自己的心血。
幸好,老冯留下了这条救命的路。
暗道一开,肖元新赶紧跳了下去。
此刻,愤怒的砸门声已经响起来。
从暗道里探出半个头的肖元新,又惊又吓,脸色惨白,正要喊方鹤羽快过来,却见他神情突然一变,张开的嘴也没有再出声。
这头,方鹤羽当然知道这扇门加上这些家什根本挡不住多久,他一咬牙,赶紧往暗道那头跑去。
可一到那头,他却整个人呆住——暗道被人从里头关上了。
他额头渗出冷汗,正要起身去墙那边再拉一下开关,却不料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那三个家伙愤怒地冲了进来。
黑暗的房间里,或许再加上盐巴混花椒的效用还未完全散去,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家伙只隐约看见墙边站了个人,身形又与肖元新相似,为首的提刀男子竟没有半分犹豫地冲了过去,举刀便砍,嘴里还怒道:“敢碰我的人就别想活!”
“住手!我……”
唰!!方鹤羽的声音跟刀锋落下来的声音撞在一起。
黑暗中,有热乎乎的东西喷涌出来,然后,是有人重重倒在地上的声音。
“大哥!”另两个人跑过来,其中一人摸索着点亮油灯,渐渐亮起的光线里,多了三张目瞪口呆的脸,其中一张还沾满鲜血。
地上,方鹤羽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鲜血从脖子上深深的伤口里慢慢流出。
也许他在死去前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连架都没有与人打过一次的自己,竟会死在别人的刀下,又或许,他想的是自己今天的书还没有读完,以及师兄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
一个汉子蹲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猛一缩手,对提刀男子摇摇头:“大哥,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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