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下来,除了偶尔一阵风声,小院里只得他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嘻嘻!
有人在笑。
两人默契地对视,同时以眼神问彼此:“你听见了?”
桃夭放下捂住他嘴巴的手,示意他继续保持沉默,她自己则再次提高声音问:“二少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呐?上哪儿才能抓到那只妖怪呀?”问完立刻闭嘴静待。
嘻嘻!
又是一声轻轻的,女子的笑。
二人听得一清二楚。
从冯八月的坟到这里,沿途一个人影都不见,小院里外除了他们两个,何来第三人?
司狂澜与桃夭同时找到了笑声的来向,两人齐齐往左边走了一步,目光落在一大盆只得绿叶的栀子花上,寒冬虽无花开,枝上叶片却还绿得新鲜光亮。
司狂澜无声地指了指这丛貌不惊人的植物,桃夭会意地点点头。
两人围着栀子看了一圈,最后竟在层叠的叶片间发现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通身深绿,与栀子叶几乎同色,花开五瓣,大小如鹌鹑蛋。然而最神奇的是,花瓣中间却生了一张五官俱全的人脸,个头虽小,轮廓却十分清晰,竟似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再一细看,此花全赖一条比丝线还细的花茎,以栀子花枝为支撑,埋根于泥下,有大片栀子叶为它掩护,若不刻意去找,常人实在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桃夭看了司狂澜一眼,笑笑,凑近那朵花,又大声问了一句:“二少爷是不是特别招人恨呀?”
嘻嘻!
那花上的人脸居然立刻张嘴笑出来。
司狂澜颇为诧异,他虽见识过无数奇人奇事,但长人脸还会笑的花,头回见。
桃夭一笑,心头顿时有了数。
她将司狂澜拉到离花朵足够远的地方,小声问:“肖老板两口子拜祭了老冯之后,可来云外谷落过脚?”
司狂澜道:“拜祭完已是午后,肖老板夫妇带随从往云外谷歇了约大半个时辰,肖夫人还遣随从简单打扫了一番,肖老板则一直坐在院中石桌前饮茶,连屋子都没有进。”
“那天进云外谷的都有谁?”
“肖老板夫妇,两个家丁胡大牛与张胜,肖夫人的贴身婢女阿兰,童儿小福,管家老许。”司狂澜答得一字不差,都不需将肖夫人写给他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七个人……”桃夭思忖着,自言自语,“以它的斤两,若要自由行动,怕是不能靠那几个……嗯,应该是那个。”
司狂澜听她嘀咕完了,问:“有眉目了?”
桃夭瞪他一眼:“你气我那么多回,也就这次有点价值。”
“何解?”司狂澜看看那朵花的方向,听不到他们的动静,它也分外安静,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霍山以西有谷,常有人面栖于花叶间,开五瓣,皆女面,不解语,有问则笑,十年一开。小妖,无害。”桃夭也看着那头,“那便是一只人面。花开之时,它一听到有人提问便会笑出来。虽然我也不知有啥好笑的,但这种小妖怪就是这样。它们妖力微弱,极不起眼,方才若非你气得我连问你三个问题,我倒未必能发现它的存在。”
“人面?”司狂澜皱眉,“若你所言非虚,此妖无害才是。”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桃夭白他一眼,走回花盆前,俯身细看那妖怪,又拿指尖轻轻触了触它的额头,想了想,转身便朝院门走去,“回吧。”
“不管?”司狂澜没挪步子,“我当你要拿了这作恶的小妖。”
桃夭回头:“那只人面,如今只是个空壳罢了。傻笑不过是它的本能。”
司狂澜挑眉:“病了?”
“算吧。”桃夭笑道,“二少爷可还记得当初大少爷被人抬回来时,我说他眉间有个寻常人看不见的空洞?”
“你说无魂之躯便会生此空洞。”司狂澜当然记得。
“它也是。”桃夭笃定道,“人面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妖,除非资质特别好修为特别高,大部分是终其一生连人形都化不了的,一辈子只能活在枝头叶间,平日里想出来,也顶多靠最初级的离魂之术,在不超过原身七丈开外的距离里溜达溜达。若想出远门,只能在十年一次的开花之期,自身妖力最强之时,靠寄身其他活物离开此地,超过十四天不回,魂化灰,身凋零,等于自尽。”
“靠寄身其他活物才能离开?”司狂澜微愕,“那日往云外谷来的七个人……”
“人面必在他们其中一人身上。”桃夭面色冷如寒天,“这只妖,怕是治不好了。”
尾
司狂澜略一思忖,并不往大门走,转身又往屋子里去了。
摆设就是那么些摆设,桌椅板凳柜子,丹青水墨挂在墙上,一个大藤柜里摆放着各种大小颜色的酒葫芦和酒杯,旁边还散放着一堆书册。
司狂澜随手取出一叠册子,翻开早已发黄的封面,发现不过是些与酿酒有关的记录——哪个时候封上,哪个时候开封,来自哪个泉哪条河的水,用的又是什么原料,都一一记录在其中,无甚稀奇。但看笔迹,应由两个人记录完成,一个潦草,一个工整。
他又抽出册子下的一叠纸,发现是类似试卷的玩意儿,必然是老冯出的题目,无非是有关酿酒的技巧,答题者也是两个,落下的名字都还清清楚楚,一个是肖元新,一个是方鹤羽。
“方鹤羽……”司狂澜看着这个名字,“两个都是老冯高徒,肖元新风光无限,另一位却销声匿迹。”
桃夭从他背后冒出来,盯着那试卷上的名字道:“方鹤羽?老冯的另一个徒弟?”
“嗯。”司狂澜将试卷收好放回原处,关上柜门,忽然道,“肖元新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奈何为人唯利是图,非良善之辈。”他扭头看着窗外那盆栀子,“受人坑害还是自招恶果,未可知。”
“就因为不知,才要二少爷来解是非嘛。”桃夭一笑,听这家伙口气,好像根本没站在肖老板这边,肯定还记着小时候的一酒之仇呢。
司狂澜转回头,看着她,目光像在研究什么怪异的器物,半晌没有说话。
桃夭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地擦嘴擦鼻子:“看着我做甚?我脸上又不脏!”
“此番,我需你帮手。”司狂澜忽然开口,伸出三根手指,“顺利解决此事,奖你三个月工钱。”
没听错吧?二少爷居然亲口向她求助?!还给钱!!
桃夭赶紧揉了揉耳朵:“您说啥,天太冷我没听清!”
司狂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个字也不重复。
“好吧好吧,说定了三个月工钱哈!”桃夭伸出小手指,“拉钩!谁反悔谁秃顶!”
司狂澜略一犹豫,还是伸出了手指。
幸好是在这四下无人之地,若被旁人看见堂堂的司二少跟个毛丫头勾手指……他不敢往下想了,光一想到司静渊苗管家柳公子那群人可能瞪掉的眼珠子以及各种胡言乱语,这世界便好不了了。
“回去吧。”司狂澜果断缩回手。
“好嘞!”
得了承诺,桃夭欢天喜地跑出门去,边跑还边算三个月工钱加起来是多少。
看着那个无聊又疯癫的背影,司狂澜却悄悄露出了一个带着温度的浅笑。
放她在身边,也不太坏。
阳光从窗外爬进来,落在他忽然有所期待的脸孔上。
伍【隐隐】 楔子
它是妖怪里的侠客,是我一生里遇到的,最好的朋友。
第1章
“二少爷,您说什么?”
肖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司狂澜,连一贯柔和的声调都高了几分,大厅里的仆从们也都面面相觑,气氛骤然紧张。
“贵府这桩是非,在下无能为力,还请夫人另寻高明。”司狂澜耐心地重复一遍后,转身便走。
桃夭赶紧跟上,还不忘给肖夫人一个同情又抱歉的笑容。
“二少爷!上午不是还说得好好的?”肖夫人自是不能放走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匆忙跑到他前头伸出两臂做阻挡状,急得红了眼睛,“您这一趟回来,怎的说走就走?”
司狂澜冷冷道:“请夫人放行。”
“除了您,我上哪里去另寻高明?!”肖夫人扑通一声跪下,就差抱住司狂澜的腿了,“此番若连您都解决不了,我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桃夭赶紧插嘴:“夫人您可不能有寻短见的心呐,您要有什么纰漏,肖老板不是更凄惨了。”
都不知她是在劝慰还是在火上浇油……
肖夫人的眼泪簌簌落下,带着哭腔道:“二少爷,是否我们招待不周?或是哪里冒犯到您二位了?”
桃夭瞟了司狂澜一眼,面对如此可怜巴巴的哀求,这个家伙居然连一根眉毛都不动一下,果然是稳如老狗。
“夫人请起。”司狂澜依旧冷着脸,“跪着怎好说话。”
肖夫人听出一点松口的意思,丝毫不敢逆他的意,赶紧起身。
司狂澜终于笑了笑:“夫人可知,大夫诊病最怕什么?”
最怕收不到报酬!桃夭心里举手抢答。
肖夫人一愣,生怕自己给的答案不能让他满意,好半天才道:“误诊?”
司狂澜摇头:“最怕病患不讲实话。”
肖夫人又是一愣。
司狂澜上前半步,对肖夫人附耳道:“出现在夫人噩梦中的‘红衣女鬼’,夫人当真不识?”
肖夫人愕然,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司狂澜站直身子,对她拱了拱手:“告辞。”说罢便绕开她往前而去。
“没办法了,我家少爷就这脾气,谁都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事就惹他不高兴了,您多担待!”桃夭耸耸肩,小声建议,“您还是尽快另想他法,我看肖老板是撑不了多久了,哎哟,作孽哟。”
肖夫人无力地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一直紧紧攥起的双手终是妥协地垂下来,她喊了一声:“二少爷留步,可否再听我一言?”
司狂澜停下来。
肖夫人稍稍松了口气,上前道:“请随我来。”
两人被她带到一处类似书房的房间,她遣退身边所有仆从,亲自锁好房门,确认房间内外再无其他耳目后,方才请他们坐下。
司狂澜端起茶吹了吹,静待对方开口。
桃夭只顾抓盘子里的糕点,做好准备要看一场好戏。
肖夫人在他们对面坐下,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袖,面色十分难看,那番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如刀如刺地埋在心里,仿佛一说出来就会血流成河。
司狂澜喝了一口茶,桃夭的腮帮子已经塞得鼓起来,肖夫人还在绞袖子。
“时间不多,夫人斟酌。”司狂澜放下茶杯。
肖夫人深吸一口气,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肖府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怪事了。”
司狂澜略一抬手:“愿闻其详。”
桃夭连忙将口中糕点咽下去,生怕漏掉一个字。
“十年前……”肖夫人艰难说道,“才两岁的小安……就是老爷的独生子,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桃夭脱口而出:“小少爷也是一半怪脸?”
“倒不是。”肖夫人摇头,“小安整张脸都变成了另一个孩子,仿佛有人将一张谁都不认识的脸硬安在了小安脸上。”肖夫人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神情又难过又不解,“我至今记得那孩子的脸,甚是可爱,眉心还有一粒朱砂痣。可那根本不是小安的脸啊!”
“又是朱砂痣……”桃夭嘀咕。
“肖老板作何反应?”司狂澜问。
肖夫人眼神一变,犹豫了很久才咬牙道:“老爷一见小安成了这般模样,自然比任何人都惊愕,而且,素日里并不太乱发脾气的他,除了惊讶,还表现得特别愤怒,特别厌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以为他至少要找人来替小安诊治一番,谁曾想……”她实在说不出口。
“如何?”桃夭追问,“再不想说您也得说呀!”
肖夫人下意识地揪紧心口,许久才鼓足勇气道,“小安出事后的第二天……便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问老爷,却被老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他说小安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个妖孽,谁敢再问起说起,便是与他为敌,绝不轻饶。连我都不能例外……”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那一巴掌的疼痛还在,“多年夫妻,他对我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他不会把孩子扔了吧?”桃夭的半块点心都从嘴里掉了出来,“那不是他亲儿子吗!”
肖夫人抹了抹眼泪:“老爷如此反常如此决绝,我一个妇道人家,委实不敢再追问下去。但我的近身侍女悄悄同我讲,她曾在小安失踪的当天,无意中见着两个面生的仆从抬了一口箱子,偷偷摸摸出了府。”她叹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府中几个知晓此事的,皆知老爷手段果决,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故无人敢逆他的意,谁都不敢再多嘴。之后,老爷对外宣称小安因病夭折,从此无人再提起这孩子,好像他从未来过这世上。”她顿了顿,双手合十,“唯有求老天爷开眼,留那孩子一条性命。”
一群有眼睛却只当没看见的人,有什么资格求老天爷开眼……桃夭自心底里冷笑出来,又扭头看了看司狂澜,一脸“这样的人我们还要出手帮忙吗”的疑问。
司狂澜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听到谁说了昨天的晚饭吃过什么菜一样,平静道:“小少爷的生母呢?”
肖夫人似是被戳到了另一个痛处,说:“自小安出了事,阿绯……也就是小安的生母,就被老爷软禁起来,说早知就不收她入肖府,竟生了个妖孽。遭了这样的祸事,阿绯日日在房内哭喊,不吃不喝,人很快就变得疯疯癫癫,没多久便投缳自尽了。”她垂下头,“阿绯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女子,我与她平日间也相处甚好,对小安也视如己出,却不知造了什么孽,朝夕之间,他们都没了。”
“之后再无小少爷的消息了?”司狂澜问。
肖夫人摇摇头:“没有了。所有人都当小安因病夭折。往后十年间,老爷专心做生意,名声越来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我曾劝过他再娶一房,总不能断了肖家的后,他却相当排斥我的提议,还说万一又生个妖孽该如何。我无奈,也就不再提了。万般皆是命,或许天注定只有我们夫妻二人相伴到老,也只能接受。谁知,老爷如今却也遭了这样的罪……我的心,真要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这不是报应么,桃夭又暗自冷笑一声,问她:“你噩梦中所见之‘女鬼’,可是二夫人?”
她无力地点点头:“确是阿绯,她肤白胜雪,能歌善舞,生前最喜着红衣,很是婀娜多姿,连老爷也曾夸她美丽灵动得像一尾红鱼。我不会认错的。”她抬起头,抱歉道:“之前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十年前那件往事,委实不敢轻易说出口。”
“所以你们一直以为是二夫人‘冤魂作祟’,要找你们报仇?”桃夭皱眉。
“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理由。”肖夫人如是道,“毕竟小安是她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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