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好像只要离他足够近,心里就特别平静,所有紧张的情绪都在这个范围里被淡化了。从司府到肖府这段距离,睡着的她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她在一片冰凉的水里漂浮,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拉到了温暖的光里……然后,就被不客气地晃醒了。
肖夫人看了桃夭一眼,疑惑道:“二少爷,敢问这位姑娘是?”
“府中杂役。”司狂澜回答,“带来打打下手。”
“回夫人,我姓桃,叫我桃丫头就行。”桃夭赶紧笑眯眯地介绍自己,目光却落在肖夫人华丽的首饰上舍不得挪开。
“原来是桃姑娘。”肖夫人同她略微点点头,礼貌道,“此番辛苦了。”
桃夭看了司狂澜一眼,已经开始想分账的事了……不知他这回到底收了肖府多少酬劳,以他的性格,应该不屑于跟人讨价还价才是,肖府这种连一砖一瓦都写着“我真有钱”的大户,可不是常能遇到的,万万不能吃亏啊!
不过那肖夫人说过,只要能成事,倾家荡产也愿意,想来报酬肯定不低,就算司狂澜小气,只分她一点点,应该也够买不少好东西了吧……越是这么想,她便越好奇肖府里的“是非”了。
司府的面积已经足够宽阔,比起肖府却也要逊色几分,桃夭在这宽阔华丽的宅子里穿行,感慨着今天终于见识到天子脚下真正的有钱人了,这么大的宅子,寻常人进来是要迷路的。昨天她曾问过苗管家这位富贵逼人的肖老板究竟惹上什么麻烦了,苗管家只说挺麻烦的,又道司府有司府的规矩,若司狂澜拒绝她参与其中,那么名帖上所述之事就绝不能透露给她半分,而来时路上,司狂澜除了看书,也没有对她提起关于肖老板的半个字,她也懒得再问,反正人都来了,是人是鬼立见分晓。
领路的肖夫人神情复杂,一时是见到司狂澜守诺而来的欣喜,一时又是怕连他都无法解决麻烦的担忧,眼睛一直红肿着,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不眠夜,哭了多少次。跟在她身后的小童,捧着暖手炉,中途好几次要递给她,都被她拒绝了,如今除了赶快解决她夫君的麻烦,其余任何事她都顾不上。
桃夭暗自感慨这两口子的感情真不错。
司狂澜一路无话,只略微打量了一番沿途的景色。
众人也早知司府二少爷脾性冷傲古怪,他不说话,大家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加快了脚步。
片刻后,肖夫人带着他们走到一座大门紧闭的偏院前,守在门侧的四个壮硕的家丁见了她,忙上前拜见。
桃夭见这几个一脸倦色的家丁,黑眼圈比眼睛还大,多半是守了通宵,穿着也怪,从头到脚一身红,脖子上还乱七八糟挂着各种佛像八卦平安牌之类的东西,感觉是完全不挑神佛,只要是他们知道的,又能保佑自己的,全部请到身上来,配上他们苦恼的表情,委实有些滑稽。再看那院门,左右两扇上各画着一个鲜艳的红色符文,看不出什么来路,大约也是趋吉避凶之用,让人更加好奇院子里得是什么情况才会把他们折腾成这般模样。
肖夫人没有急着进去,只问家丁:“如何?”
“大师们一直在作法,目前尚算平静。”家丁回报。
“好。”肖夫人皱眉,转身对司狂澜道,“二少爷,里面请。”说罢遣退了身边所有侍从,让他们在院门外等候。
司狂澜与桃夭随她进了偏院,前脚刚进去,后脚院门就急急关上,外头的人生怕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跑出去似的。
桃夭又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这肖家连偏院都比普通人家的宅子大。
但还没惊叹完,突然刮起一阵风,数张黄黄黑黑的纸被卷起来,其中一张不偏不倚地拍在了桃夭脸上。
“什么鬼东西!”桃夭抓住脸上的玩意儿往地上一摔,却是一张烧了一半的黄底黑字的符纸。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地上随处都是纸灰与半残的符纸,风一吹就胡乱翻飞。
司狂澜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望向摆放在院落中央的案台,那上头香蜡祭品一应俱全,围绕着一个袅袅冒烟的青铜鼎,三个男子围坐四周。三人均是头戴黑冠身披彩袍,一人摇铃,一人捻珠,一人执扇,闭目念着只有他们才明白的咒语,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这三位是龙虎门的师傅,最擅驱邪除祟,我好不容易请来,已在府中作法七日。”肖夫人主动介绍。
“龙虎门……”司狂澜笑笑,“可见效果?”
“这……”肖夫人有些尴尬,既不想撒谎又不想被那三位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只好说,“此事麻烦,怕不是区区数日能达成,三位也是尽心尽力,姑且再等等看吧。”
司狂澜听没听说过龙虎门桃夭不清楚,反正她从没听过,再看那三人煞有介事的样子与这满院的狼藉,她横竖不能将他们与“高人”扯上关系,有没有真本事还两说,更大的可能是骗子……
“也是,急不得。”司狂澜顺着肖夫人的话点点头,旋即指了指正对着案台的一间房子,“肖老板在里头?”
肖夫人忙点头:“我带您进去。”说罢,又侧目看了看一脸轻松的桃夭,她想了想,又对司狂澜小声道:“这位姑娘随您一道进去?我怕……”
“她不怕。”司狂澜直言,“我在哪里,她在哪里。夫人不必为她担心。”
“这样啊……”肖夫人不好再说什么,往前多走两步,“二位随我来。”
桃夭赶紧跟上去,谁知司狂澜却冷不丁拽住她的胳膊。
“做啥?不是让我跟进去吗?”桃夭不解,“你反悔啦?”
司狂澜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往她鼻尖上一刮,然后将食指伸给她一瞧,上头沾着一团黑灰,多半是方才贴在她脸上的符纸闹的。
“失礼。”司狂澜摇摇头,撇下她进了房间。
失礼?!这就算失礼了?都怪那三个家伙乱烧纸吧!再说又不是她主动拿鼻子蹭上去的!这家伙真是各种看她不顺眼啊……可又一想,他明明可以让她自己擦干净的,怎么还纡尊降贵帮上忙了呢?
好像又没办法生气了,唉。
桃夭胡乱地揉揉鼻子,赶紧跟了进去。
好了,想知道的事,马上就能知道了。
桃夭刚一迈过门槛,顿觉眼前一暗……
第5章
这房间真的好暗!
桃夭好一阵子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
所有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外头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房里的所有家俬,但凡带着镜子或能反光的材质的,全部拿厚布遮得严严实实,连地板都没放过,全屋仅靠墙边一盏油灯照明,豆大的火苗眼见着就要燃尽了。
房间很乱,桌子斜放着,凳子倒在地上,一些本该老实待在架子上的书本全被扯得稀烂,零碎满地都是。
一个人身上披着厚厚的被子,缩坐在墙角。
肖夫人难受地看着这满屋子的混乱,小心翼翼地朝墙角走近两步,轻声道:“老爷,二少爷到了!”
这是肖老板?!桃夭不解地看了看司狂澜,很难想象一个坐拥豪宅的有钱人居然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登场。
被子下的人听到肖夫人的声音,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把脑袋露出来。
司狂澜上前一步,说:“肖老板,你的名帖我接下了。不妨出来一见。”
听到他的声音,被子下的动静终于稍微大了点,一番犹豫后,被子缓缓掀开,一个脑袋慢慢从被子下探出来。
灯火虽微,但那张脸,还是勉强看得清楚。
也幸好是勉强看得清楚,这要是在正常明亮的光线下,不知要吓死多少个人——世间只怕从未有过如此“稀奇”的一张人脸,一半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肥硕胖脸,双眼皮,另一边却是个白净斯文的单眼皮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额上还有半颗朱砂痣。眼前这个躲起来的家伙,活像是撕开了两张不同的人像,然后各拿一半拼在了一起。
问题是这压根儿不是画像,是个能喘气能动的大活人。
按年岁来看,那一半胖脸是肖老板无疑,可这另一半算谁的?
“老爷……”肖夫人见他露了脸,眼泪顿时掉下来,跪到他身旁扶住他,“二少爷肯来,你一定有救!”
如苗管家所言,肖老板果真是遇到比要命还麻烦的事了……
桃夭偷偷扯了扯司狂澜的袖子,小声道:“一半儿一半儿的‘是非’,你可怎么解啊……拿刀剖开?”
司狂澜没理她,上前蹲到肖老板面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问:“十日前开始的?”
“正是。”肖夫人抹了抹眼泪,“白天还好好的,我们还照往年的惯例,带了各种祭品去拜祭我夫君的师父,结果夜里回来就不对了,他先是说脸痒痒,我以为是白天被什么虫子毒物咬了,起来给他找药膏,可药膏还没找到,他已经在床上打起滚来,说又痒又痛又麻,跟几百条虫子在脸上咬一样,我上前一看,差点吓晕过去!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呐,怎么就剩一半脸了!”肖夫人声音都在发抖,又道,“后来他昏了过去,我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声张,只敢找来个心腹管家,让他赶紧去请我们相熟的大夫来瞧瞧。大夫来了,也是吓得不轻,壮着胆子把了脉,说脉象又没有不正常,让我们赶紧另寻他法。管家说,怕不是中了邪。我心乱如麻,想起老爷平日里跟些身怀异术的江湖人士也有往来,便让管家去寻,这才有了门口那几位。他们作法这几日,我让做事稳当的家丁轮番守在偏院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打扰。可是……”
“可是作了大几天的法,肖老板还是……一半。难怪你要厚着脸皮来司府求救。”桃夭看着被子下的人,居然差点笑出来,真没见过被祸害成这样的倒霉鬼,再想到他当年对司家兄弟的所作所为,只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吧,而且这还没有三十年呢。
听到桃夭的声音,肖老板抬头一瞅,竟怪叫一声,颤抖着指着她大喊:“鬼!女鬼!红衣裳的女鬼要害我!”说罢又将被子一裹,再不肯露头。
肖夫人赶紧抱住他安慰:“老爷没事的,你看岔了,那是跟着二少爷来帮忙的姑娘,不是女鬼。”
“红衣裳的女鬼!女鬼要害我!”被子底下依然一阵乱喊。
司狂澜笑看了桃夭一眼:“对你的评价倒是中肯。”
“司狂澜!”桃夭一跺脚,“信不信我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恶鬼长什么样!”
“没大没小。”司狂澜起身环顾四周,问肖夫人,“另半张人脸,夫人可识得?”
肖夫人摇头:“从未见过。”
“他怕光?”司狂澜再问。
“出事后,他见了镜子或者任何起倒影的东西便会发狂,外头的光线不知是他不能还是不愿见,只让我快将窗户封上,然后便整天披着被子躲在这里。面目变成这般,换谁都难以接受吧。”肖夫人越说越难过,“见他如此,我却无能为力。对外还不能说他出了这样的事,只说身体抱恙,得休养一段时日,店铺里的生意也暂时交给下头的人打理。”她望着司狂澜,突然就重重磕了一个头,“二少爷,我知老爷当年对司家的态度不那么厚道,如今却要找您来救命,我这张脸皮委实也厚了些……可二十多年夫妻,我没有办法了,实在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下去。此番您能不计前嫌接了名帖,我感激不尽,肖府上下,但凡您看得入眼的,想要什么都可以!”
“报酬先不急,事成之后苗管家自会与您算清楚。”司狂澜的视线落回肖老板身上,“他虽已神志不清,但不会无缘无故喊着女鬼害他,还要特别说明是红衣裳的女鬼。肖夫人,你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一说到红衣裳,桃夭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哼了一声。
肖夫人犹豫片刻,说:“其实……我也瞧见了。自打我搬来彻夜照顾他的那天起,每晚都有一个红衣女子自门外进来,站在老爷身旁,一句话都不讲。而我仿佛陷入梦魇中,看得见动不了,等到能动时,屋子里又哪有什么红衣女子。”
“这不算瞧见了吧。”桃夭道,“不过是夫人您的一场噩梦罢了。”
“可每夜都是相同的噩梦……”肖夫人欲言又止。
司狂澜笑笑:“既如此,那今夜我们只好留宿府中,不知能否与那‘女鬼’一遇。”
桃夭诧异道:“留宿?今天不回去了吗?”
“是非不解不归家。”司狂澜看着她,“你既跟来了,也别想回去。”
“不是我的床我会失眠的!”桃夭一脸拒绝,她还想准时赶回去吃晚饭呢。
“谁说有床给你睡的?”司狂澜直言,“身为杂役,当有自知之明。”
“啥?”桃夭踮起脚努力与他平视,“不让回家就算了,大冬天的还让我打地铺不成?你是不是人啊!”
“下个月工钱不想要了?”
“要……”
肖夫人被他俩的对话搞得有些糊涂,连她都不敢对司狂澜有半点不客气,这小杂役竟敢如此没上没下,而司狂澜居然也不计较的样子,她忍不住多看桃夭一眼——年轻轻的小丫头,模样勉强称得上乖巧喜人,却与天姿国色无缘,以司二少的身份与眼光,对这样的丫头断不会生出那怜香惜玉又口是心非的念头吧……可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架势,委实又不太对劲。她虽疑惑,却不敢多问,唯一能确定的,以司狂澜的行事风格,定不会带个没用的闲人来,这丫头说不定也是有大本事的,得罪不得,再说他们之间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不能解决肖府几十年来最大的灾难。
“二位莫担心,难得二少爷肯费心留下,二位有任何需要都只管对我讲,万不能委屈了你们。”肖夫人赶紧打圆场,又对桃夭道,“只要姑娘睡得安稳,高床暖枕,锦衾裘被,府中应有尽有。”
不等桃夭插话,司狂澜已道:“我来是解是非,不是添麻烦的。今夜我们就在偏院住下,不用添置任何东西,夫人无需操劳。我这里只得一个要求。”
肖夫人忙说:“二少爷但说无妨!”
“将肖老板出事前后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你们去过哪里见过谁,甚至吃过什么东西,详详细细列出来交与我,不要有任何遗漏,越快越好。”
“好好,我这就去准备。”肖夫人又转身对肖老板道,“老爷,你瞧见了,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送来的饭菜你多少吃一点,不然身子哪里扛得住。”
肖老板却置若罔闻,只缩在被子里发抖。
肖夫人叹气,对他们道:“我们先出去吧。”
这时,肖老板却突然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来,眼珠子左右乱看着说:“都要杀掉,女鬼要杀……男鬼也要杀!小鬼也要杀!”
“老爷你……唉。”肖夫人又要掉下泪来,对他们道,“一天比一天疯癫,说些谁都不明白的话。”
“会明白的。”司狂澜道,“夫人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即可。”
“好!”
三人出门前,桃夭回头看了看肖老板,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忽然折回去蹲在仍是疯言疯语的肖老板面前,仔细将他诡异的脸孔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想了想,笑嘻嘻道:“我不是鬼。我能帮你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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