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身玉立在窗外,微微含笑,话语里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江娴傻愣愣地“噢”了声,鬼使神差的,将右手搭在他的干燥温热的掌心。
秦衍风一使力,轻轻松松将江娴带出窗户。
二人蹑手蹑脚走出篱笆院,生怕惊醒旁边豢养的鸡鸭。
江娴亦步亦趋跟在秦衍风身后,抬袖挥舞着周遭蚊子,脚下生怕踩到虫蟊。不多时,秦衍风带她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点燃火折,弯腰在草丛里搜寻。
“找什么?”
江娴也跟着弯腰。
秦衍风目光一顿,抬手拔出几棵干枯的艾草,用火折点燃。洁白的烟雾升腾,一股特殊的馨香味在四周萦绕散开。
秦衍风将艾叶的气味熏入江娴的衣裳,沉声道:“回头去别家借点雄黄酒涂一涂,也能防止蚊虫叮咬。”他抬双眼,笑问,“难不难闻?受得了吗?”
“很好闻。”
江娴眉眼弯弯。
秦衍风帮她熏了艾,拔了几根蒿草、藿香、菖蒲,将火折子放在石头边儿,席地而坐,将这些草叶编在一起。
江娴瞧着有趣,在他身边蹲下,问:“秦虞渊,你这又在做什么?”
她衣衫头发一股浓郁的艾草香气,靠着溪流,却没有一只蚊子近身,效果明显。
“这些都是驱蚊草。我把它们编成绳结晒干,你每晚燃在屋中,不会再被蚊虫叮咬。”
秦衍风知道这些,还是当年听杜太医提过一句,没想到今日能派上用场。
月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些许清光,火折子一点橘红的火苗,照亮小小的一块地方。灰蒙蒙的夜色里,江娴目光专注地落在秦衍风编绳的手指上。他手生的极好,修长,白皙,遇雪犹清,经霜更艳,富有劲力。
十指灵巧地编绳,动作优美,好似行云流水地舞弄琴弦。
江娴心念一动,脱口问道:“秦虞渊,你会弹琴吗?”
秦衍风编草的动作一顿,旋即笑道:“略懂一二。”
“真的啊?”江娴对擅乐的人有莫名的兴趣。
她凑近了一些,盯着他的手指,又问:“会弹什么曲子?”
“娴娴,你喜欢什么曲子?我只给你弹听。”
秦衍风猝不及防地一句话,让江娴不自觉地脸颊染上薄红。她窘然地低头,随手扯了一根草,在手里揉来抻去,“我不知道。”
秦衍风很照顾她的情绪。
发现她不自在,立刻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驱蚊的事。“回头去镇上买张你喜欢的纱,做个漂亮帱子挂床上,蚊子肯定进不来。”
帱即蚊帐。
江娴茅塞顿开,“对诶,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弄个蚊帐最方便,凉快,美观,还没味儿。
“这些琐事你不用动脑筋。”秦衍风将编好的十来根驱蚊绳拿在江娴眼前晃了晃,“我来帮你想。”
他眼型类似桃花眼,眼尾微垂。含笑的时候像月牙下弯,干净深邃,望不到尽头。
江娴愣了一下,飞快看向不远处的溪流,赧道:“哪能什么都麻烦你。”
“我不怕麻烦。”
“你救了我的命,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无论事大事小。”
秦衍风说的是肺腑之言。
他音色清朗动听,伴着夏夜晚风,溪水潺潺,直入人心。
江娴莫名觉得空气稀薄,脸上越来越热。她霍然站起,抬袖不停扇风,“……秦虞渊,我们回去吧。”
第三百四六章 约定
两人沿着小路返回。
月朗星稀。
秦衍风走在前方,细心地为她拨开两旁齐腰的野草。江娴望着他挺拔的背影,鼻尖嗅着身上浓郁的艾草香气,心思不定。
秦衍风开口说道:“我在这里时常睡不着,半夜便会绕着溪边走一走。”
江娴问:“你也招蚊子?”
“那倒不是。”秦衍风扭头,轻轻一笑,“在家中睡得晚,这边熄灯早,不习惯。”
朝政繁忙,白日在宫中做不完的事,他都带回府里挑灯夜读,一来二去,睡眠时间越来越少。只要不睡,就不会梦到死去的江娴,就不会反复摧心剖肝;来到十里湾之后,他倒是有希望了,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反而愈发折磨。
今日终于能跟江娴独处片刻,或许能让他睡上一个好觉。
江娴闻言低头笑了笑。
这与她失眠的原因何其相似。
“我也是。刚来十里湾很不习惯,阿婆太阳落山就准备睡觉,我根本睡不着。”
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却是不小心说漏嘴了。
秦衍风讶然,“你不是十里湾本地人吗?”
“啊……”江娴语塞了一霎,赶紧找补,“我,我之前在粟县待过一段时间。”
“在粟县做什么?”
“学……学习染丝。”
江娴毫无准备的说谎,神情僵硬。秦衍风见状,好心放她一马,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娴的这番说辞,倒是证实了苏二打探的消息,她的身份信息全是伪造。
篱笆小院就在前方。
秦衍风住在左侧的柴房,江娴住在最右侧靠近厨房的小屋。
临近分别,秦衍风有些不舍。
他看了眼头顶的一轮皎洁明月,忽然问道:“娴娴,你喜欢看月亮吗?”
江娴当然喜欢。
她点了下头,“喜欢。”
秦衍风道:“明日这个时辰,你若睡不着,我便带你去一个赏月的好地方。”
江娴抚了抚脸侧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绽露笑颜,“好呀!”
互道晚安后,江娴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展开手中紧握的一把驱蚊草绳,挑选出一根,按照秦衍风教的办法,点燃一头,挂在铁丝上。橘红的火苗轻轻跳跃,烟雾淡淡,草叶的馨香在房间里弥漫。
江娴深深呼吸,将草绳归置整齐,宝贝地存放在抽屉里。
没有蚊虫,一夜好眠。
翌日。
江娴将家家户户的幻彩丝收集,清点了一下数目,准备过两日给小灵送去。
恰在此时,院外人影徘徊,有人轻唤:“小娴!小娴!”
江娴闻声望去,但见方暄手里提着一盒东西,立在篱笆旁向院内张望。
“你怎么来了?”
江娴放下手中一卷幻彩丝,整理了一下合围裙摆,走了过去。
方暄将食盒双手递给她,“这是我娘亲手做的云片糕。知你爱甜,我给你送一些来。”
“谢谢。劳烦你跑一趟了。”
对于并不贵重的吃食,江娴没有拒绝。
孟阿婆也会做小零嘴儿。什么炸糕、炒花生、冬瓜糖……江娴之前带去乡学,送了方暄不少。
第三百四七章 出题
山村里的清晨,空气清新,到处都透着一片翠绿。
方暄笑眯眯的。
他问江娴:“最近得空吗?你好些时日没来乡学给孩子们上课了,他们都很想你。”
江娴扑哧一笑,“他们也会想我?难道不该祈祷我少去乡学么?”
自从学会染丝致富,江娴在乡学上课的时候越来越少。而且她的课都会布置“家庭作业”,这让贪玩的孩子们避之不及。卢文向方暄告状,说江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奈何方暄只向着江娴,甚至学着江娴的方式,开始让差生留堂。
“隔壁村的知道咱们乡学办的好,又送来十几个学生,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我还有一批货,等我先整理整理。”
“好,不着急。”
两人站在篱笆院外说说笑笑。
秦衍风打扫完厨房,扭头便看到了这一幕,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他放下笤帚,一拂衣袖,举步走去。
“……你先收拾。我就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过去。”方暄话音甫落,秦衍风翩翩而来。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从容闲适,看都没看方暄,而是问江娴,“要去哪儿?”
江娴笑道:“去乡学上课。”
乡学?
他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方暄看到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莫名讨厌。明明对方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起来也文质彬彬的,可就是令人憎恶。
方暄抢在江娴前面作答:“小娴和我都是乡学的老师,在给村里的孩子们启蒙。”
秦衍风心里泛酸。
怪不得二人如此相熟,原来曾经朝夕相处来着。
他没来也就罢了,如今知道此事,这姓方的还能靠近自己老婆,他就不是秦衍风!
秦衍风扫了眼江娴手里拎着的食盒,内心恨不得撕了方暄,表情还是一派矜贵温文。
“娴娴,你不是还要准备一批货吗?怎么有空过去?”
江娴微微蹙额,“只能挤出时间。乡学只有我和方暄两个老师,现在学生增加了,我不过去,他一个人周转不灵。”
“是吗?”
秦衍风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可是娴娴你这么忙,那批染丝总得有人盯着……”他心智来潮,“这样罢,我替你去乡学任教。我虽未学富五车,但教孩子启蒙知识,自是无碍。”
江娴眼神一亮,“真的吗?”
“嗯。”
“那太好了!”江娴喜出望外,下意识拉过秦衍风的胳膊,对方暄说,“我最近着实有点忙,就让秦虞渊代我去吧。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你跟他说便是。”
方暄苦心孤诣的来此,就是为了把江娴支走,少跟这个秦虞渊相处。
目的没有达到,方暄怎肯放弃。
他盯了一眼江娴捉住秦衍风胳膊的手指,绷紧了脸,一口回绝:“他不行!”
江娴不解,皱眉询问:“为何不行?”
方暄上上下下打量秦衍风,只得故意挑刺,说:“我听孟阿婆说,他乃一介商贾。万一不通文墨误人子弟怎办?”
江娴觉得秦衍风谈吐斯文言之有物,并非草包。
她正待解释,就听旁边的秦衍风一声轻笑,淡淡瞥向方暄,“方公子不如出题考一考秦某,以消心头之虑。”
第三百四八章 招架
秦衍风坦然镇定的做派,让方暄极不乐意。
方暄下定决心让秦衍风吃瘪。
刚好江娴在这里,他可以趁机出难题。让自己大出风头,也让姓秦的下不来台,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思及此,方暄冷冷一笑,眼珠子一转,沉声道:“秦公子,不如这样好了,我出一上联,你对下联,便算过关。”
“方公子请出题。”
秦衍风语气淡淡,未见惊慌。江娴却立刻跳出来打抱不平,“方暄!只不过是给小孩儿启蒙,教些《三字经》《千字文》罢了,出什么对子?你当初也没有考我对子啊!”
江娴吟诗作对一窍不通,方暄不也很满意吗?
方暄气得要死。
秦衍风被江娴维护,心里却乐开了花。他轻轻拽过江娴的衣袖,摇了摇头,“无妨。如果这样能让方公子心无芥蒂,他不管出几题,我都会作答。”
江娴还欲再说,方暄却已气冲冲地道:“秦公子,我的上联是‘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此句是方暄书院里的夫子想出来的绝对。
夫子十三为童生,到了五十岁都未中进士,郁郁不得志,在书院写下此联,难倒了无数学生。
方暄便是其一。
他今日将这难题平抛给秦衍风,便想让他在这上面栽个跟头。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不过几息时间,秦衍风便对出了下联,温言道:“二人成天,一人成大,天大人情,人情大于天。”怕方暄不能理解,秦衍风还细心地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将两行字写了下来。
字迹乃潇洒工整的行楷。即便是一截树枝,亦写出了游云惊龙铁画银钩之感。
这一手好字,以及无比对仗的下联,让方暄当场呆住。
江娴不懂对子,但看秦衍风这字迹,便知道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秦虞渊,你字写得真好。”
“娴娴要学吗?我教你。”
“好啊。”
江娴在这边经常为自己的狗爬字头疼。能有个免费的老师教学,她求之不得。
方暄本意是想让秦衍风栽跟头,没曾想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看着江娴和秦衍风说笑,他嘴都差些气歪了,不甘心地道:“勉强算工整吧。我还有一题,秦公子,你听好。”
秦衍风勾了勾嘴角,手里闲散地把玩着树枝,“请讲。”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亡。齐小白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方暄这是把行卷的题目都搬出来了。
这两年的科举试题,大都是秦衍风亲自出题,他无语了一瞬,“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何也?”
“继体之君未尝无可承之法;但德非至圣,未免作聪明以乱旧章。”
方暄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忍不住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妄议朝政。”
秦衍风皱眉,“有何不敢?”
这不都是他的日常。
方暄考了些枯燥困难的八股问题,秦衍风一一作答,滴水不漏。方暄彻底没招了,他不想让秦衍风入乡学,一咬牙,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展开纸上的画作,厉声问:“最后一题,此画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江娴定睛一看,瞪大双眼,斥责道:“方暄!你这是……”
“让秦公子说!”
方暄打断江娴的言语,故意阴阳怪气,“秦公子才思敏捷满腹经纶,不会连这道题都答不出来吧?”
秦衍风看着方暄手中的画,神色一僵。
那画上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梨。用炭笔所画,黑白两色线条排笔,通过明暗关系,栩栩如生。
熟悉的笔触和画风,当今世上,除了弟弟秦随星,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秦衍风半晌没答,方暄不禁冷笑,“怎么?秦公子不知道?”
江娴拧眉,正欲生气,就听旁边的秦衍风淡淡笑说:“是江娴。”
方暄震惊地道:“是不是你看到过她作画?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的……”
“有什么不可能?其实猜也能猜到。”秦衍风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向江娴,温和一笑,“这画落笔细腻,技艺高超,可谓精妙。正如娴娴此人,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澧兰沅芷,天下无双。”
江娴“腾”地一下烧红了脸。
她抬手抚了抚怦怦的心口,脑子里一团浆糊,晕晕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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