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旋听闻又得跟姓柳的老头对接,老大不乐意,孟时一走,他便道:“老先生不愧曾是知州的门客, 好大威势。”
“不过都是给东家做事罢了。”柳师爷假装没看出他的讽刺之意,“作坊的工期误不得,咱还是快点回去吧。”
“我就不回了。”方旋道, “我要带着兄弟们建镖队, 你自己回吧。”
说罢,方旋便带着几人离开, 独留柳师爷一个光杆司令。
柳师爷无奈摇头。
东家的话这土匪头子怕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要让这种烈犬驯服,不使点手段不行,孟时既然请他来做事,他自然要替孟时摆平这些问题。
想他在各种官员手下做过门客, 刺头没见过成千也有上百, 只要他别再去东家面前闹,总有法子给他磨平了。
柳师爷想了想, 遂去了谷仓找陆怀中。
柳师爷离开, 屋子后的空地上,吴王收回兴致勃勃的视线。
他今天也准时来了顾迟秋的认字班,不过他没有好生听课, 而是将凳子搬到了可以看到前院的角度,慢悠悠欣赏前头那些土匪们带来的好戏。
顾迟秋的娘子可真是大手笔, 因手上缺人,连土匪都敢往商行里招。
她刚才那番话就像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只怕那领头的还没有发现他手底下的兄弟们已经纷纷有了小算盘。而那位柳师爷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这一点,刚才离开时的样子不似惊慌,倒好像有了妙计。
吴王暗叹一声,想不到这农家小院里也能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垒,只可惜自己不日就要离开,看不到后续了。
他将凳子拉回去,坐到了认字班学员的最后一排。
他仰头认真看向讲台上一丝不苟教授着简单文字的顾迟秋。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日日来顾家小院,有时听课,有时蹭饭,有时拉着空闲的顾迟秋手谈一局,跟顾迟秋、孟娘子还有他们的两个小徒弟都混熟了。
除了认字班,他也见过顾迟秋调-教他那两名小徒弟的样子,那可没有现在温和,而他教授的东西,说出来的话,也非一个乡野秀才能有的见识。
有时他会想,如果顾迟秋真是他皇兄的孩子,也未曾流落在外,他自小接受宫中太傅教导,现在会是何种气度?
那绝不是他另外几个侄子能相比较的。
认字班结束,今天孟时去了裕家,顾迟秋不需要送饭,吴王便迫不及待地拉着他下棋。
棋局至半,吴王突然道:“还有月余就是秋闱,顾郎可会应试?”
顾迟秋似是没有料到这个话题,落子的手不自觉停顿片刻,而后将吴王的一片黑子围死,淡然道:“尚未想好。”
他修长的手捡起棋盘上被围死的黑子,一颗颗放回罐内,双目看着棋盘,似在思索。
“未想好,那便是想过了。”吴王道,“你之才学,不科举可惜了。”
顾迟秋浅笑:“子非我,安能知?”
“我输了。”吴王把手中的黑子扔回罐中,将袖中的玉佩放在了棋盘上,“待到春闱之时,来吴王府找我。”
言罢,他不再多说,向顾迟秋摇摇手,大步走了。那枚玉佩静静躺在棋盘上,佩上男女隔着银河相望,而它周围黑白相合,重重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顾迟秋很久才回过神,拿起棋盘上失而复得的玉佩。
“咦?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庄氏路过,眼尖看到顾迟秋手里的玉佩,询问道,“怎么了?”
顾迟秋又是一愣,才想起当初他给孟时典当玉佩的时候没有告诉庄氏,庄氏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起家的本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一直当是孟时给果子店老板跑生意攒的。
顾迟秋自然也不会说破,淡淡道:“有些心事,拿出来瞧一瞧罢了。”
“怎么了?”庄氏坐到他对面,隔着残局关切地看向他。
顾迟秋静默片刻道:“娘,如果我想去找生父生母,您会生气吗?”
庄氏一点也不惊讶,她将棋子一粒粒捡起,分别放回罐子,目光却好像透过棋盘看向了远处:“小时候你就是一个能沉得下心的孩子,四岁学下棋,人家孩子连半个时辰都坐不住,你却能拿着谱一看就是一下午,我骂你都不肯去午睡。你爹早逝,连个媳妇都没给你说上,后来让你娶孟四娘,我心里是很难受的。不想你比娘亲沉得住气,跟孟四娘竟也走到了今天。她是个好孩子,对你好,对家里也好,但娘总会想,如果你不是养在我家,而是养在你生身父母的家里,会不会有个更好的媳妇?”
“不会。”顾迟秋几乎是紧追着她的话道,“能遇见四娘,是我之幸,能遇见娘亲和爹,能被娘亲养大,也是我之幸。”
庄氏的眼泪几乎在瞬间滑落,她嘴上说着的是孟四娘,心里想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要说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如果哪天他找到了生父生母,而对方又有高贵的出身,他会不会转头忘了自己这个养娘?
就算知道顾迟秋是个孝顺孩子,庄氏心里也会害怕。
生娘亲还是养娘亲,这问题本就难以回答。
顾迟秋的大拇指摩挲着玉佩,他垂眸看着那脉脉不得语的两个小人,低声道:“从前我不明白,遇见四娘后我仿佛懂了,功名也罢,权势也好,我想找的无非是我的来处与归路。四娘是我的归处,娘和爹是我的来路,可是……”
“可是生命真正的起点,却不知道在哪,所以你想去看一看,是吗?”庄氏接着顾迟秋的话道。
“是。”顾迟秋点头。
“那就去吧。”庄氏笑,又补充道,“那位老先生说得对,你应该去考秋闱,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该为四娘和你们以后的孩子挣一个好出身。”
当天晚上,顾迟秋把吴王还给他的玉佩给孟时看了,孟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知道的人恐怕不止吴王一个。”顾迟秋道。
吴王远在长安,从这里当出去的玉佩怎么会刚好到他手里?很可能中间还有知情者经手,至于是谁,现在没有足够线索,两人都不敢定论。
“你打算怎么办?”孟时问顾迟秋。
顾迟秋将玉佩放好,却说了另一件事:“我打算应试秋闱。”
孟时在想玉佩的事,片刻才回过神来:“你决定了?之前不是不想考么?”
“嗯,决定了。”顾迟秋摸摸孟时的头发,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孟时轻轻抱了抱他:“决定了那就去考吧,我陪你一起去曳州。”
男人的手也环住她,轻盈的吻落在她鬓间,不久,吻变得灼热起来,滚烫的手也往下滑去。
柳师爷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没两天,孟时发现方旋的好几个手下去了陆怀中那里,而陆怀中手下的人却出现在辣椒酱作坊的工地上。
他们都很听柳师爷的指挥,作坊建得又快又好。
方旋黑着脸,仿佛憋着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孟时没问发生了什么,只特地找到方旋,跟他探讨了一番镖队的事。
说起此时,方旋气顺了些,与孟时长谈许久。
方旋在河北道的山上也混过几年,跟那里的土匪、商贾,甚至官府都打过交道,从山阳道去长安一定会经过河北道,所以这段路是至关重要的。
凭借自身经验,方旋给孟时说了他的想法,孟时从商人的角度又提出一些建议和要求,方旋思量一番,很快又提出了改进的方法,两人交流了近两个时辰,镖队的雏形便有了。
孟时手里刚好有一批要去河北道的货,数量不多,用来练手正好,所以她干脆把这件事交给了方旋,让他直接去跟陆怀中对接。
“交货的时候客气着点,别让你那浑身匪气吓着客人。”孟时半开玩笑地交代道。
“放心吧,东家,一定办好。”方旋有了发挥价值的地方,早就忘了柳师爷跟他的过节,与孟时道别后就专心安排起了这趟押运之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月过去,辣椒酱作坊已经进入了试生产的阶段,而方旋的镖队也出发了。
孟时向裕引璋借了一辆宽大的马车,跟顾迟秋还有两个小的一起去了曳州城,参加秋闱。
秋闱是秀才考举人的考试,也称解试或者道试,三年一度,在秋天举办。
解试一共考三天,孟时等着心焦,便自个儿到城里去逛,观察曳州城所有卖辣椒菜的酒楼、食肆和小摊。阮二蛋跟着她,既当了保镖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蔡阿蛮却是难得的不淡定起来,心不在焉。
“考试的是师父,你折腾什么?”阮二蛋嘲笑他。
“我替师父紧张不行吗?”自从把顾迟秋送进考场,蔡阿蛮的脸色就紧绷起来,阮二蛋一说话,他就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
“没出息,等你考上秀才后,你也得来考解试,现在就紧张,以后怎么办?”阮二蛋道。
蔡阿蛮哼了一声,过半晌道:“师父让你看的兵书你看几页了?别又看不懂来问我,我可不教你。”
两个小的你来我往,闹得很。
孟时无奈,她心里其实也紧张,有人在跟前吵一吵,倒能缓解一些。
第108章 瓜瓜瓜瓜
解试还剩半天时, 陆怀中手下两名汉子突然出现在了孟时入住的客栈大堂。
两人一个原是黑风寨的土匪,一个是谷仓那儿的河北道流民,见了孟时便七嘴八舌地比划了开来。
孟时耐心听了片刻, 皱起眉头:“裕大娘子呢?你们去请了吗?”
根据两人转述,裕二娘子手下的佃户跟辣椒地的工人发生了摩擦,对方坚持某片紧挨着裕家麦田的辣椒地属于他们,要铲平已经结果的辣椒。
辣椒地的工人全指着最后收成算工钱, 自然死也不肯,两方便打了起来。
后来陆怀中赶到,请了对方管事, 但二房的管事异常傲慢, 不仅坚持引起争议的那块地是他们的,连另一些辣椒地也要划为己有。
裕家大房和二房的争端已久, 裕引璋曾提过裕来璋眼红辣椒地的事情, 不过都被她一力当了下来,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二房的人竟然这样张狂起来。
“去了去了,大娘子不来。”那前土匪道。
“不是不来, 你胡咧咧什么?大娘子她病了!起不来!”谷仓的汉子道。
说到这儿, 孟时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东家,陆管事请您回去一趟, 好歹拿个主意, 他不让咱们动手。”前土匪又道,脸上已经急得通红。
“师母,我跟他们回去吧。”蔡阿蛮道, “您在这儿等师父。”
孟时眺望不远处的贡院,心里一横;“不用, 你在这儿等时秋,大娘子病了,这事非我回去不可,你师父会理解的。”
蔡阿蛮没有反驳,他也知道这件事非得孟时回去不可,其他人过去,裕家二房不会放在眼里。
孟时简单收拾了下准备走,又想了想,把蔡阿蛮叫道跟前:“你师父考完出来一定累了,让他休息一晚再走,不必着急。”匆匆交代完,她带着陆怀中派来的两人踏上归途。
辣椒地那里,裕家二房来势汹汹,竟要直接摧毁辣椒地。
陆怀中纠集了谷仓的人拦住他们,可裕家二房不仅派来农户,甚至叫来了有功夫在身的家丁,两方人马很快就动起了手。
三十来个壮实的大汉打在一起,场面一度失控。
柳师爷眼看不好,撩起袍脚往辣椒酱作坊的方向一路狂奔。
方旋的人已经把他们居住的房子建好,镖队的聚集地就暂时设在一间腾出来的空屋里,柳师爷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时,方旋和几个人正在打马吊。
“方队长,您快带人去一趟辣椒地吧。”柳师爷道。
方旋眼都没抬,冷喝一声:“杠。”
坐他下家的三当家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又瞥柳师爷,方旋全当没有看见,大声道:“磨叽什么,快出牌,被老子赢怕了不成?”
三当家抱歉地看了柳师爷一眼,继续打牌也不是,不打牌也不是,干脆把马吊一推:“我认输了,你们z自个儿聊。”说罢,他连推带拎地把另外两人也弄了出去。
木门关上,屋内只剩下柳师爷和方旋大眼瞪小眼。
方旋拣起一个被三当家擦落到桌下的万字牌,不说话。
上次他跟姓柳过招,结局惨败。
他让自己的人不要帮姓柳的盖作坊,原是想矬一矬此人锐气,谁想对方竟然联合陆怀中把他手底下好些人换去了辣椒田,又让换来的谷仓汉子承担建作坊的工作。
如此一招偷梁换柱,他顿时成了光杆司令。
想起这些,方旋一把将万字牌扔回牌堆,没好气道:“柳师爷挖我手底下的人不够,这回打算把我也弄去种地了?”
“方队长说笑了。”柳师爷好脾气地给他添了一杯茶,“大家都是给东家办事,哪有挖不挖的,老朽也只是想把东家交代的差事办好罢了。”
“别拿东家来堵我的嘴。”方旋不接茶。
柳师爷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不慌不忙坐在他对面道:“老朽今日来找方队不是为了自个儿,是为了东家,有件事还需要方队长亲自出马。”
听到孟时的名字,方旋才略有动容,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柳师爷顿了顿,在方旋将要开口催促前,又继续道:“裕家二房纠集了一批人来我时秋商行的辣椒地捣乱,东家不在,裕大娘子病了,现下那处打成一团,还需方队长前去才能镇住场子。”
孟时从曳州直奔西家镇,先是去衙门里请了潘吏,又直奔辣椒地而去。
虽然是一路狂奔,但到底马车的速度有限,孟时到辣椒地的时候夕阳余晖已经落尽,她带人疾步赶向事发地,很快便见到前方几十颗人头攒动。
孟时心里一紧,再走近,却见方旋大刀插地,坐在两方人马中间,将剑拔弩张的人之间隔出了一条楚河汉界。
“东家!是东家来了!”眼尖的人已经看到了孟时,大声呼喊。
方旋随声望来,吐掉嘴里含着的草,将刀从地里拔出,站了起来。
裕家二房的人本来都瞪着方旋,这时也被吸引向了孟时,一名头上长瘤子的管事从人群里被让了出来,径直走来。
“孟娘子,您可算来了,这群暴徒您可要好好惩治,都太不像话了。”瘤子管事道。
有几个脾气着急的汉子闻言便怒了,撸起袖子上来,被方旋厉声喝退:“东家在这里呢,不许生事。”
今天这件事是方旋镇住了对方,他们才没有打得太难看,所以现在不管是山上下来的前土匪,还是谷仓来的汉子们,都听方旋的话。
孟时含笑,用一贯客气的口吻对那瘤子管事道:“我听下面的人说,您上头的二娘子认定这片地是她的,所以派您来收,不知可有凭契?”
瘤子管事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契书:“孟娘子请看,这是地契,这里一整片都是我裕家的地,现在裕家的地都归咱们二娘子管,孟娘子您要种辣椒也行,但得给咱二娘子交租,而且不能种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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