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与秦可卿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已褪去大半,同样袅娜纤巧的身姿,却更显端庄板正,眼中懵懂尽数散去,满是坚韧。
看来是受过磨难,成长了。
贾林氏与乐昌郡主闲话了会儿,知她是特意来寻儿媳叙旧的,遂也不打扰,借口更衣,便退了出来,将花厅留给二人。
乐昌郡主见人走了,略略松了松挺直的腰背,心中反复思量着方才有无失仪等等。
转眼便瞧见怀孕仍面色红润、貌美如常的故人正看着她,乐昌未语眼先红,暗道这位姐姐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解禁后,她打听过许多旧人的消息,知她因着他们府里,被父母苛待,好容易才嫁得好人家,她原怕带累她,不敢联系,只如今有事欲寻人帮忙,才发现并无合适人选,只得又寻上门来。
此刻,她心中有愧,又思及旧日诸事,憋了两个月不敢流的眼泪,就这般倾泻而出,怎也止不住。
吴熳见人哭得不能自抑,止住上前来劝阻的嬷嬷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打发家中丫鬟婆子们退出去,备了热水与胭脂水粉来。
乐昌郡主直哭了一刻钟,才将将止住,丫鬟嬷嬷适时上前,伺候她梳洗上妆。
待又成了端庄的郡主,才害羞同吴熳道,“让姐姐见笑了。”
吴熳绝口不提眼前,只笑与她叙起幼时那些更“见笑”的事儿,比如乐昌郡主见她们上马课,小小一个人儿闹着也要去,嬷嬷们拦不住,明昌公主见了,一把将她提起放到马背上,不想,竟是个叶公好龙的,被吓得哇哇直哭;
又比如她和另一位小郡主,用明昌郡主好容易从宫外淘来的字贴临字,把原本涂花了,气得明昌郡主打了她们一人一顿手板子……
乐善听着这些昔日糗事儿,渐露笑容,不过,复想起和亲塞外的嫡姐,难免又落泪。
吴熳见了,因笑道,“都中无一处大院能盛下明昌郡主,外头,才是尽显她才能之地,所以,千万不要因此落泪,此是亵渎、小瞧了她。”
乐昌听得此话,微微愣住,眼前似浮现当日嫡姐恣意纵马的鲜活模样,回过神来,遂立时用帕子拭去泪水,大笑道,“是了,姐姐教训的是。”
后两人又笑叙了许多旧事,乐昌好奇摸了摸她的肚子,方说起她的来意,“……原姐姐身子重,我不该来烦扰的,只是这事儿托了别人,太过正式,若人家姑娘不愿意,我倒成了以势压人的……”
吴熳细细听了,原是为了卓善辅国公的婚事而来。
当今欲赐婚,可都中世宦大族皆知义忠亲王府前路不明,不愿沾染,俱避之不及,近一月来,许多人家皆在私下议亲,当然,那家底一般,欲一步登天的人家亦不在少数。
如此,义忠亲王府便陷入了窘境,当今亦知了情况,无奈只能允了义忠亲王府自个儿挑人,定好了报上去,再下旨赐婚。
如今,已看好了一个姑娘,因怕人不乐意,硬娶回去闹得夫妻失和、家宅不兴,遂想私下里先探探口风,若真不愿意,也不强求,亦不会坏了姑娘名声。
吴熳因问,“是哪家姑娘?”值如此用心,且是请她去更便宜的。
只听乐昌郡主答道,“金陵薛家长房薛宝钗。”
吴熳略惊讶,又见乐昌郡主点头确定,垂眸想了想,方道,“我记得薛家姑娘还不到适婚年纪。”
黛玉现下方十岁,薛宝钗比她大三岁,也就十三左右。
乐昌郡主听了点点头,眼中闪过神伤,苦笑道,“姐姐也知当年……卓善还小,如今虽说十五六了,可外头的事儿,一点没接触过,人情世故极为欠缺,除了学业父亲未放松外,其余多同孩子一般,遂让他多等几年,知些外头事儿再成婚更好,
而那位薛姑娘,我父亲寻人打听过,小小年纪举止娴雅、品格端方、行为豁达,料理家计更是一把好手,极为难得,若能为卓善聘来,定是极合契的……”
吴熳一听是义忠亲王的意思,劝说之语便不再出口,只想其中问题,义忠亲王定是俱已考虑妥帖了的,无需她这外人操心,因应了下来。
乐善见状欢喜,连连致谢,又闲话许久,用过饭后,方不舍离去。
晚间,吴熳回到房中,便见男人倚在外间炕上看书,只那书都快滑脱手了,眼睛也不知盯着哪里瞧。
她遂走过去,将人手上的书拿起、合上,搁在炕几上,又坐他身边,自然说起乐昌郡主的来意。
“薛宝钗?”胤礽听后,微蹙眉问,他只在妻子口中听过这姑娘,并不了解。
吴熳点头,笑道,“是个极好的姑娘。”
才高貌美,有管家之能,又能督促人上进,若不是家世所限、兄长所累,够不着好人家,薛家又何必紧盯贾宝玉,弄出金玉良缘那档子事儿,徒惹贾母不喜,明里暗里讽刺拒绝。
如今,有了个不一样的未来,端看她如何选了。
胤礽闻言,低头想了想,方道,“你打算怎做?”
妻子身子重了,不便走动,此事亦不能请母亲前去,否则,易叫人察觉,若是薛家姑娘不愿意,此事又传扬出去,对男女双方皆不好。
吴熳既能应下,自是想好了主意,便与胤礽道,“黛玉身边有位教引姑姑,名清歌的,是先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可请她私底下问一问。”
此是最合适的人选,先太后仁慈,去世前将身边人一一皆安置好了,想这位姑姑也愿为旧主的子孙出上一份儿力。
胤礽闻言恍然,是了,此方世界终与上辈子不同,太上皇元后几年前方薨逝的,不似额娘……
胤礽垂眸,他似乎是过于入情。
半晌后,他凑身揽住妻子,轻叹一声,对妻子道谢又致歉,他的妻儿在这里,可别再为别的伤神了。
次日,吴熳便着人到荣府请了清歌姑姑来,将事由一一说清,请人亲走一趟。
清歌对义忠亲王看上薛宝钗,亦颇为意外,毕竟身份低了些,不过,细想之下,若小主子真是性子软些,人情不练达,那姑娘确实是个好人选。
她亦与吴熳有一样的忧虑。
薛蟠在外招猫逗狗、惹是生非,身上还背有人命,有这样的大舅子,恐会带累小主子;又兼王子腾在世人眼中是当今宠臣,若与这样的人沾亲,是否有结党之嫌,让当今忌惮?
但又闻人是义忠亲王亲自看中的,清歌也就不说什么了,只点头应下,思量寻个什么名头去一趟。
此事议定,吴熳遂送清歌至门口,同她道,“劳烦姑姑了。”
清歌笑笑,反对她行礼,“应该是奴婢多谢姑娘。”给了她报恩旧主的机会。
后清歌乘轿回去,将吴熳带给黛玉的礼物呈上,此是吴熳请她去的理由。
林黛玉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素知琛嫂子极有分寸,不会单为这些个东西,就劳动清歌姑姑走一趟,当下只不语,歇午晌时,待人都出去了,清歌姑姑又给她解纱帐,方将人拉坐在床沿,问起此事儿。
清歌只笑,因担心她多想,又生出病来,便逗她说,“……是小姑娘家不能知道的事儿。”
见人仍直勾勾盯着她,不说不叫走,清歌便给她掖了掖被角,略透了点儿口风,低声道,“有人家相中了宝姑娘,托我探探口风,姑娘记着此事可不能跟外人道。”
林黛玉一听,果然红了脸,拉起被子蒙住半张脸。
清歌笑笑,给她拉下来掖好,“捂脸睡觉不好。”
林黛玉因想了想,便说,“午后,我去宝姐姐屋里玩。”
清歌愣住片刻,后又笑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午后,林黛玉歇觉起来,梳洗好,果带了清歌去梨香院。
时薛宝钗正临窗刺绣,并未察觉她们到来,林黛玉便让屋里的莺儿别出声,促狭到了她身边,忽在她耳边出声道,“姐姐绣什么呢?”
可把薛宝钗惊了一跳,手中绣花针都扎歪了,直拍胸脯,后顺过气儿来,便同林黛玉笑闹起来。
动静太大,惊动了薛姨妈,因问,“谁来了?”
林黛玉遂边笑边往外跑,又与清歌使了个眼色,便拉起才过来的薛姨妈,又往那头屋里去,一面走,一面告状说薛宝钗挠她痒痒、掐她脸等等。
薛宝钗停在后头,一阵好笑,转头便见林黛玉身边的姑姑,一直在旁瞧着她,薛宝钗有些莫名,因摸了摸脸问道,“姑姑,我可有不妥?”
清歌闻言,只笑着摇摇头,请薛宝钗坐了回去,又看向一旁的莺儿。
薛宝钗会了意,便道,“莺儿,你去茶房里,烧壶新水,给林姑娘泡新茶吃。”
莺儿不懂这其中官司,疑惑瞧了瞧清歌,应了声“哎”,便出去了。
薛宝钗听得脚步声走远,方道,“姑姑寻我有事?”
清歌点头,笑道,“是有件事儿。按理儿,应同薛太太说的,只是托我那人说,先问过姑娘想法,若姑娘不愿意,便作罢,就不惊动更多人,否则,影响姑娘名声,就不好了。”
薛宝钗一听这话,心警惕提起,面上却疑惑笑道,“姑姑可把我说糊涂了,究竟是什么事?”
清歌这才低声道,“义忠亲王府欲为卓善辅国公聘姑娘为正妻,想问问姑娘意下?”
薛宝钗初时只以为听错,惊疑望向这位姑姑,复又见人认真点头,她如雷轰电掣,说不出话来。
辅国公正妻,超品诰命夫人?
许久之后,方愣愣问,“为何是我?”
清歌笑道,“自然是姑娘才高贤惠,堪为良配。”
停顿了会儿后,她又道,“姑娘千万不要有负担,那边说了,全凭姑娘意思,若姑娘不愿,此事不会有人知晓,亦不会影响姑娘以后议亲的。”
清歌话毕,仍见薛宝钗还是愣怔出神模样,也不催她,只道,“姑娘若想好了,七日之内,随便找个由头到林姑娘院里告诉我一声便可。”
许久之后,才见人望着她木木点头,清歌笑着摇了摇头,不论怎聪慧能干,也还是个半大孩子。
那头,林黛玉见清歌出来,与薛姨妈说笑两句,又说要与宝姐姐玩儿,遂又到了薛宝钗屋里。
只与宝钗说话,她多心不在焉,前言不搭后语,林黛玉知晓缘由,打趣儿似的叹了口气,便告辞了。
黛玉主仆走后,薛宝钗犹在出神。
待晚间薛蟠回来,才问了些义忠亲王府之事,闻得当今果欲赐婚,且辅国公确实未寻到合适的人家……
薛宝钗遂打定主意,同她妈说了,且将脖子上的项圈解下来,坚定道,“妈,明儿叫哥哥将这劳什子熔了,打成金锞子赏人吧。”
第一百一十三回
却说薛姨妈望着女儿递来金黄灿烂的项圈, 又闻她之言,惊得险些厥过去,待缓上两口气儿, 忙将项圈夺过来,重新与她戴上。
一面动作, 一面低声喝道,“说的什么胡话?为一没影儿的事儿, 怎就敢把这个给熔了!”
那清歌不过林家的一个教引姑姑, 许是混说话捉弄人,一向清明的女儿怎就信了?
超品诰命夫人,与府里老太太一样的品级, 这是一个下人动动嘴皮子, 女儿点了头便能成的?
再说,就算此是真事儿,可义忠亲王府前途未卜,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薛宝钗却只按住薛姨妈的手道, “妈, 我从前就知道清歌姑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今儿又着人去角门茶房里问了, 她白日里确实去过敦太太家, 想是见琛大奶奶去了, 这二人都与义忠亲王府有关系,因此, 她们的话儿大半可信!”
薛姨妈见女儿如被鬼迷了般, 心里阵阵叹气, 面上也不执拗,只好生哄她道, “明儿,我去寻你姨娘问问,瞧瞧此事真不真,可不可行,咱再做打算,可好?”
薛宝钗一听这话,忙阻了她妈。
在这府里住了许久,她也算摸清了那位姨娘的性子,心冷又自私,眼里从来只有宝玉与宫中的元春姐姐,余者皆是可利用之人罢了,包括凤丫头、她妈和她。
因而,去岁贺家来接香菱,她才想撮合那桩婚事,给薛家多留条后路,可惜被哥哥毁了。
可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们自有了,又何必去问姨娘。
许她跟你说上两句空空的话,此事儿还成了她的功劳,将来挟恩图报,又叫薛家给她白出力。
薛宝钗越想越是,便劝薛姨妈道,“清歌姑姑说给她传个信儿就行,如此,咱们又没损失,试一试又何妨?但妈若将这事儿跟姨娘说了,倘或真是她唬我,岂不叫姨娘,叫那些听了这些话去的丫鬟婆子们笑话我吃天鹅肉?”
薛姨妈猛然顿住,一想女儿走在外头,受人指着笑话,她就难受,只眼下绝不能为了这没影儿的事儿,自断后路。
遂也不将项圈往女儿颈上戴了,起身取了块锦袱认真包好,就放在她枕侧,她亲自盯着,绝不能叫儿女背着她将这东西熔了!
薛宝钗见状,知她妈态度松动,心中欣喜,依偎到她身边,细声细语道,“妈以为这府里有多好?凤丫头霸道好权,如今琏二爷又袭了爵,府里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她,我真与宝兄弟成了又如何?宝兄弟是不愿个上进的,也听不得人劝,我们往后就靠领月钱过日子?还是我用娘家钱补贴家用?亦或是谋划老太太的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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