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木偶戏!前几日刚来镇上的,可好看了,可惜木偶师只会唱一出戏。”小六不无遗憾地咂嘴。
“且说那二十年前,大夔有位帝姬,聪颖过人,心肠仁慈,在百姓中很有威望。”
原本正转身离去的谢隐泽,脚步不由顿住。
人群中便有人问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帝姬,她叫什么?”
木偶师戴着帷帽,伸出袍子下的双手苍白修长,嘴角噙了一抹淡笑:“她叫帝姬柳,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传闻她容貌绝艳,能令石像垂泪。”
有人道:“可大夔王室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妖孽,就是因为妖孽当道,才导致旱灾连年,民不聊生。”
木偶师微微一笑:“不错,这个故事正要从二十年前,大夔连年大旱说起。大夔京官向当世第一仙宗梵天求助,时任宗主的青蛾道君派出自己坐下的得意门生,赶往大夔槐京解决灾祸。”
戏台上有两只人偶,人偶的关节处连接着细不可视的细线,另一端绑在他十指上,但见那苍白手指灵活操控,台上的木偶就像活了一般,随之动作起来。
一只木偶是青年男人,修长挺拔,意气风发,另一只木偶是女子,衣着宫中华服,矜贵万千。
“这位少年英才,正是青蛾君最疼爱的弟子,他本为诛杀大夔王室而去,可没想到日日相处之中却和帝姬柳暗生情愫,不忍对她下手。”
人们入戏地听着。
“这男人真是糊涂,一个女人怎么比得上从小养育他的师门呢?”
“温柔乡,英雄冢啊!”
木偶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诸位看官,不仅你们这么想,连梵天宗中看着这少年长大的各位宗门长老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有人便出了一个主意:将柳姬掳走囚禁起来,杜绝她与这位弟子再见面。毕竟再美好的感情,也会被时间冲淡,这对有情人只要见不到面,久而久之,也会忘记对方。”
小六虽然看过很多次了,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口中嘛呀嘛呀地叹:“这不就是棒打鸳鸯吗!”
“这柳姬身为王朝公主,骄傲聪慧,自然不肯乖乖被软禁起来,于是便和青蛾道君打了个赌。这个赌注的内容是:若这弟子是真心爱她,青蛾道君就要放手成全,不能再阻挠两人的感情。”
“若这弟子只是为了杀她,假装出来的呢?”台下有人问。
木偶师手指轻轻一转,女木偶腰间的长剑松动,隐有凛然之势。
“青蛾道君答应了她的条件,但也有自己的要求:若他这弟子只是为了杀柳姬而佯装爱她,柳姬就必须答应认输,并自刎于该弟子面前,以绝念想。”
台下顿时哗然一片。
“这……弟子虽然做得不对,但这当师尊的也太过分了,多大仇多大怨,让人姑娘当着心上人的面自刎……”
“快说快说,结局怎么样了?”
“唉,你看槐京迄今不灭的大火,还猜不出端倪吗?肯定是没有好下场呗。”
台上好戏上演,台下看客兴浓,周边锣鼓激烈奏响,咣哒当啷,柳姬满目哀求:“夫君,你为何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木偶三足鼎立,一方是垂泪的美人帝姬,一方是拂袖的冷然郎君,而作为青蛾道君的木偶藏在暗处,在清冷的天光中显露出一点骇人的阴鸷。
木偶师的语气优雅醇厚,徐徐叙述,仿佛也将人带入了那场落满京城的槐花雨。既是花雨,也是一场为佳人送终的凄凉的雪。
“——据说,公主自刎而死时,还怀着身孕。”
众人唏嘘到一半,被一道怒声打断:“满口胡言!哪来的贼人宵小,竟敢坏我梵天宗老掌门的名声?”
原来是那帮入了朱河镇的梵天宗弟子,见此处热闹来凑上一凑,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站住!你跑什么?”
木偶师迅速将道具收进木箱,在梵天宗弟子跳上来砸场子前,背着木箱混入人群中溜走了,其身法如蛇入水一般丝滑,绝不像他表面那样平凡。
“好了,回来吧。”玉疏窈叫住要追出去的弟子,对方相当不忿:“可是!”
“别忘了此行的目的,不要打草惊蛇。”她严声制止,那弟子才渐渐消声。
热闹散去,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只是雪,好像下得更厚了。
-
白雪轻柔地笼罩了夜色,客栈中灯火通明,夜雪落在鳞次栉比的瓦片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马槽边,几匹好马低头咀嚼草食,蹄子踩乱了一地新雪。
门下悬铃清脆叮铃,小二端着热酒好菜推门而入,梁上灯笼微微摇曳。
少年剑客坐在窗边,眸子清澈锐利。他的剑放在手边,身姿端庄而挺拔,仿佛一根随时要脱弦而出的利箭。
烛光在他的玄衣上映出淡淡的光晕,寒风从半开的窗外拂进,一瓣梅花落在少年面前的杯中。
“楼下何事喧哗?”小二将酒菜一一在桌面摆开时,听到他淡声开口。
“唉,这话或许不该对您说,不过方才一位美人入住小店。我长这样大,就没见过那样美的姑娘,食客们都看呆了去,走着路互相相撞,这才闹了笑话。”
“美人?长什么样?”
小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很美很美。
谢隐泽沉默片刻:“知道了,退下吧。”
新入住的客人就在他旁边的房间,客栈隔音说不上好,只是这位美人从进房间就没说过一句话。平常哪怕没人跟她聊天,她都会和瓜蛋唠上两句,如此处理,倒像是生着谁的闷气。
谢隐泽轻咳一声。片刻后,主动起身走到门边,正要开门时,却听到两三个修真者的脚步声从廊道尽头传来。
“刚才那个食客真奇怪,我只是与他对视一眼,他居然扑上来咬我!这里的人脾气都这样暴躁吗?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
听声音,正是白天入住的梵天宗弟子。
“冬季食物匮乏,野狗袭人事件频发,或许那人是害了犬瘟,我帮你多敲几家的门询问止血药膏。”
谢隐泽握剑的五指倏然一紧。
若他们问到这间客栈门前,难免不会发现他的身份。他是从天寒狱中逃出来的,这些弟子他倒是不怕,顶多杀了埋尸,可他不能这样对待玉疏窈,若她铁了心要抓自己回去,那线索就要在此处中断了。
朱河镇夜间出现的神秘剑虹,九成的可能来自天谴剑,而盗走它的沈却也在此处,无论是剑、是魔、还是诡谲的封侯花,这个地方有太多的疑点……
沉思间,房门笃笃敲了三下。
谢隐泽哑着嗓子道:“何事?”
门外的梵天宗弟子道:“劳驾兄台,请问你是否有止血的药膏?我的同伴遭人咬伤,血流不止,若阁下能够提供帮助,在下感激不尽。”
“没有。”
本以为得了拒绝,对方就会放弃走开,没想到这弟子是个热心肠之辈,听他声音沙哑便关切问道:“兄台是否感染风寒,喉咙不适?我刚好有润喉的糖丸,无偿赠予阁下。”
握剑的手背迸出了两根青筋,对方不管不顾就要推门而入,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杀机。
就在这时,旁边的门开了,一道女声响起,清脆婉转如黄莺:“止血的药膏,我这里有。”
“公主殿下?”
几个梵天宗子弟见到乔胭都很惊喜,立即便忘了房间中那位感染风寒、喉咙有疾的阁下,纷纷迎了上去。
乔胭给了药膏,随口几句打发了几人又回了房间,只是这次没关房门。
不多时,一片玄色衣袂步入房间,一双修长的手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了门。
“你不该来这里。”这是谢隐泽开口的第一句话。
乔胭拨弄着窗边的梅枝想,难怪小boss原著里追不到老婆,说话又冷又硬,简直没见过比他更不解风情的男人。
“让你回梵天宗,或者待在山脚下的镇子里,为什么不听?”
乔胭悠悠哉哉剥了只橘子,香甜的果汁染湿了她的指尖,她看也不看他,悠悠哉哉地说:“让你在山脚下的镇子等我,你不也没听我的。”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从梵天宗消失,会惹关心你的人担心。”
“我管他的。”乔胭不以为意。
谢隐泽微抿薄唇,不说话了。每当他说不过乔胭,但又不认可她的话,便是这样一副神色,她连他生气的模样都熟悉。
“张嘴,啊——”乔胭走到他面前,往他口中塞了一瓣橘子。
谢隐泽面无表情地嚼嚼嚼。乔胭只得服软:“当时在漱冰秘境你救了我一次,我说过会把人情还给你。我是不想插手你的事,但你总得让我还人情吧?”
喉结微滚,咽下橘子,他开口,稍显迟疑:“我不是……不是为了人情,才救你的。”
“我知道。”乔胭说,又给自己塞了一瓣橘子。
“既然是还人情,那你应当答应我提出的条件。要么我送你,要么现在下楼找玉师姐送你,现在就离开朱河镇。”
似乎这家客栈每一个房间窗口都放了盆封侯花,乔胭顺手给它掀了,砸碎的声音惊得院中马儿躁动。
她说:“我不离开朱河镇,我来这有事要办,你猜猜我拿到了什么?”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黑底烫金,看上去精致贵气的请柬:“锵锵——我在路上碰见只想抢劫的大妖,收拾完后从他身上翻出了这个。”
谢隐泽接过看了看,这是一张拍卖会的请柬。
正面是精致的纹样,展开后能看见画在背面的压轴拍品,奇花异草,惟妙惟肖,地点唯有“鬼楼”二字。
鬼楼是修真界最神秘的传闻之一,它是一座不知有多久年岁的高楼,传闻为世间纳垢之所。鬼楼有自己的意志,专门帮人拍卖那些无法在明面上脱手的脏污,它的行踪缥缈,应邀而至,就像沙漠中的海子会随时移动,只有足够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将它请来。
乔胭吃完橘子,拍了拍手:“那只妖说了,这次鬼楼出现的地点就在朱河镇,有人会在鬼楼拍卖天谴剑。”
“知道了。”谢隐泽把请柬收进怀中,“你什么时候走?”
自己都把情报这样共享了,谢隐泽还软硬不吃,请她离开。乔胭抱着手臂转身恼道:“你管不着。”
“就让你看看我管不管得着。”他的声音冷下来。
乔胭身体一轻,竟被他单手拎起抗在了肩上。谢隐泽身形如风,掠出客栈窗户,朝朱河镇外疾驰而去,飕飕冷风夹雪,刮得乔胭脸蛋都僵硬了。
“谢隐泽,你混蛋!”乔胭拳打脚踢,用力挣扎。
“我就是混蛋,拿我如何?”他仗着乔胭被挟制住动不了,嘴上很能气人地,冷冷淡淡开口。
乔胭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既然谢隐泽不想要她帮忙,那自己上赶着往上凑又有什么意思?
她放弃挣扎,身体软了下来。谢隐泽反而要问:“你怎么了?”
乔胭:“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看也不看他一眼,果然朝着出镇的方向离开。
谢隐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缀在她身后。乔胭站定回头:“我都说我要走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夜间行路危险,我送你出镇。”他淡淡道。
乔胭皱了皱鼻子:“你再跟着我,我就不出镇了。”
乔胭走一步,他亦跟一步,直到乔胭生气了,一言不发地瞪着他,谢隐泽才停下来。
等她从视线中离开,又等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追上去。走过拐角,乔胭却不见了,他怔了一下,足尖点地掠上了屋顶,却依旧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她走得这样快吗?
隐隐的,一股不安的预感笼罩了心头。乔胭在北溟的深海长大,比起走路,她更擅长在海中游,所以她速度总是很慢,谢隐泽常常要停下来等她。
他心下忽地一悸,抬头望向朱河镇西南。在红光映照的天边,一座神秘鬼楼若隐若现。猩红灯笼摇曳于幽森的梁上,随风轻晃,楼中人影穿梭,如轻纱如薄雾,如梦似幻。
琵琶声轻柔如夜莺啼,夹杂着女人的轻笑和觥筹交错的碰杯声,这些声音穿过风雪,穿过一座座阁楼宅邸,盘旋在朱河镇的夜空之上。诡异的是,竟然没有一人出来查看,就像整个镇子都睡死了过去。
鬼楼拍卖,浊水流深,只论价高,不问出处。
忽然间,一声尖叫从巷道中传来。一阵微风拂过,玄衣袂角翻飞,谢隐泽已经从原地消失了踪迹。
无数人从自己家中、客栈中走了出来,汇聚成一波波的人流,游荡在夜色下的街道上。
他们双目无神,举止木讷,不动则已,动则如狂犬病发,瞪着隐隐发红的眸子,流着口涎,扑上来对人抓咬撕挠。
乔胭和身旁的小乞儿就是这样被追杀进了巷道。
小六欲哭无泪:“都说了,你们这些外地人就老实待着客栈,不要乱晃!现在好了吧?马上就要被咬死了!”
乔胭一边跑一边不忘发问:“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个月前,封侯花在镇中泛滥之时!镇中人白天看似和常人无异,每当夜晚降临,就会像行尸般游走街头!”
“可你为什么没事?”
“我是乞丐,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心思种花!”
他忽然“我擦!”一声,原来这条巷道的尽头,竟然是一个死胡同,两人被逼入绝境,身后流着涎水的行尸渐渐逼近。
“完了完了,今夜就要死在这里了!”就在小六吱哇乱叫,快哭出来的时候,一道玄衣身影从天而降,拔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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