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好想睡。
可是心跳好大声,好吵。
从昨晚收到郑砚澜的信息开始,心脏就仿佛挪了位置,一直在戚粼耳畔敲锣打鼓。她当然不会认为这是来自郑砚澜的余威,自己还不至于为一条短讯不分昼夜的心跳过载。
怎么回事,难道是熬夜熬到超出心脏负荷?
......算了,今晚一定早睡。
直到走出场馆,秋雨初霁,人群如流水四散开来,戚粼才深深喘了口气又能呼吸。
刚准备调出打车软件,低头前的不经意一瞥却兀地将她定在原地,不远处一道灰衣黑裤的俊拔身影阔步而来。这会儿正是游客离场的高峰期,他和大部分人行进的方向相反,硬生生走出一种拨云见日的既视感。
他怎么在这儿?
距离越近看得越清晰。科学研究表明,对视会让人们的大脑进入社交超速状态,戚粼虽未通读文章却深以为然。实不相瞒,她现在脑子已经超速到快要摩擦起电了。
电光火石间,她看见几步之外的郑砚澜薄唇翕动,声音有些朦胧。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戚粼就变了脸色,郑砚澜也随之一愣:“怎么了?”不忘复述,“我刚刚在问你买了什么。”
根本顾不上回答问题,戚粼如临大敌般眉头深蹙,再开口时声线还算平稳,但双手已下意识找到郑砚澜的胳膊。
“我的听力好像受损了,听东西雾蒙蒙的,像有人捂着我的耳朵。”
手臂接触到的肌肤滚烫似热铁,郑砚澜刚想说你是不是生病了,谁料下一秒就听见更惊人的消息。
“别怕,”他压下心里慌乱,摸了摸戚粼的额头,迅速组织语言,“应该是发烧了,听力受损可能是并发症,我们这就去医院。”
出租车径直开往附近一家医院,开头的无措劲儿过了,戚粼忐忑之余竟生出一堆反正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不会真这么巧吧眼睛还没好耳朵又出问题这在某种程度是不是也算天选之人等会儿要不要去买张彩票的感慨。
感慨之余戚粼又觉得自己也是有点毛病,明明刚才还困得快昏迷,现在却像回光返照一样精神到反常,甚至戏瘾大发,上一秒还在插科打诨下一秒就表演一个跌宕起伏。
“要是我哪天真的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怎么办?”她攥着拳头逼问郑砚澜,就跟他有解决方案似的,“嗯?你怎么不说话,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嫌弃我?”
她一个人走完全部流程,“我跟你说做人不能这样,生病是人之常情,像我就很够意思,一直都很在乎你的感受,从来没有嫌弃过你的生理缺陷,你说是不是?”
忽略掉内容的离谱,简直称得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郑砚澜亲眼看见司机听到“生理缺陷”几个字从后视镜里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对上他的视线还露出一个饱含惋惜和鼓励的笑容。
郑砚澜:“......”
他转过头要笑不笑,细听还有些咬牙切齿道,“我有什么‘生理缺陷’,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哦,因为是我瞎说的。”戚粼恢复了正常,又好像没恢复,“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谁让你不理我。”
郑砚澜看着她。
这还是两人分手后她第一次有催促回应的需求表达。
从小到大,戚粼紧张的时候通常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一言不发,嘴角和神经同时紧绷如满弓之弦,另一种就是絮絮叨叨为了转移注意力而不停说白烂话。
现在显然就是第二种状态进行时。
“我没有不理你,”接收到她的虚张声势,郑砚澜好脾气地说,“只是在想怎么回答。”
“那你现在想好了吗?”
“想好了。”
戚粼便引颈,看见沿路光线折射进郑砚澜瞳孔,侵染出更深露重的潮湿,显得目光情真意浓。他的语气沉着静穆,仿佛答案早在心中,流程进行到这里好似弄假成真——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在你身旁始终如一,患难与共。”
第17章 百年幻梦
前排传来司机揶揄的口哨声。
戚粼瞳孔倏忽放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是病的还是惊的。
嘴里“你你你”了个半天,最后吞吐一句:“你怎么这么肉麻。”做贼似的音量骤减,全无之前的气焰。
郑砚澜没接茬,嘴角勾出几分戏谑的散漫,方才的真挚庄严转眼已烟消云散。仿佛在暗示他说过的话只是随口一诌,不必放在心上,谁要是不长眼当真了谁就是输家。
......是不是有毛病!
戚粼在心底呐喊,什么人会这么缺德拿结婚誓词跟异性开玩笑,没想到郑砚澜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是个演员,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她居然还真被唬住一瞬,连耳疾都忘了挂念。
有赖于郑砚澜的不要脸,车里这下彻底消停了,戚粼安静似鹌鹑缩在角落,直到下车都不发一言。
甚至下车后也没什么时间交流,挂号问诊缴费,紧赶慢赶终于在医生下班之前确诊。
不出意料的感冒发烧,并引起咽鼓管发炎导致听力下降,但自听增强(即听见心跳声的症状)。
好在不是疑难杂症,都还有得治。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需对症下药。
郑砚澜领着戚粼进了输液室。
等点滴注入静脉,兴师问罪开始:“你发烧了,自己都没感觉吗?”
戚粼也很茫然:“我以为是没睡午觉才这么累......我以前发烧都会头疼嗓子疼,这次就只是脑子有点晕,没什么其他的症状啊。”
“你凶什么凶,”得知问题不严重,戚粼腰杆又挺起来了,忍着头晕也不忘反咬一口,“说不定我感冒就是你传染的。”
郑砚澜身形一滞,沉默了。
垂首敛眸似乎真的在思考这句话的可能性,眉宇间有几分凝重。
半晌,戚粼怕他真的自责,轻轻撞他胳膊:“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又当真了?我一到换季就容易感冒,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打了个哈欠,泪眼惺忪道,“这两天还下雨了,偏偏温度还不低,冷热交替本来就很多人生病。安心啦,真不是你的锅,都是天气惹的祸。”
脑袋晕成浆糊,舌头也跟着打结,“而且你看,你生病的时候我给你送了药,我生病的时候你带我来了医院。这不是正好吗,两者人情债一抵消,就互不相欠——”
声音戛然而止在郑砚澜抬头的瞬间,他情绪本来还算平稳,这会儿眼里却透露出愕然,像很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似的。
戚粼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生分了,脑子慢半拍地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用算得那么清楚......”
郑砚澜的眉头却毫无松动的迹象,仍保持缄默。戚粼小心翼翼去看他,她心里有些不得其解的焦躁,遇事不决就忍不住对比。
明明交往前后她都不会这么去看郑砚澜的脸色,怎么分手后反倒有了更多东西需要揣测。
......但他以前看起来好像也没现在这么脆弱。
郑砚澜个子高,低头看戚粼总是背光,每到这种时候他的瞳孔都像两枚黑色磨砂质地的棋子。
戚粼的脸就在此刻变成一张晶亮的棋网,郑砚澜一眼一歇,似是举棋不定。最后,他将视线落于戚粼眼眶。
成为她的棋子。
“还是算吧。”他说。
戚粼还在发懵:“什么?”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郑砚澜卖了个关子,转身先去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两瓶水,一瓶是普通的矿泉水,另一瓶是电解质。拧开后者,和瓶身一同传递过去的还有他的决定:
“你给我送的药,我害你生的病,都算我欠你的。”
戚粼拿着水,欲言又止。
想说的话有挺多,诸如让郑砚澜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朋友之间不需要这么见外,人情你来我往算不清楚。
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直觉,自己若真如此回复,才是曲解了他的意思。
“好吧,”最后她只说,“如果你非要坚持。”
折腾了这么久,原定的晚餐计划早已泡汤。但也不能饿肚子,郑砚澜问戚粼想吃什么,他去买回来。
戚粼摸着肚子咂咂嘴,午饭吃得太早且随意,这会儿是真的饿了。又因为生病,口舌生出丝丝缕缕的苦涩,急需被相反滋味镇压。
遂不客气点单:“想喝奶茶。”
郑砚澜不咸不淡看她一眼:“那你就想着吧。”
戚粼:“?”
戚粼:“想喝奶茶怎么你了?”
“你见过哪个病人打着点滴还要喝奶茶?”
戚粼毫不气馁:“那就是你少见多怪了。”
郑砚澜变本加厉:“想都别想。”
“......”
点单机会就此作废,郑砚澜拿起手机,走之前检查了一遍戚粼手背。
“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买完东西就回来。”顿了顿,“很快。”
申请被驳回,戚粼还没顺气,含糊应了两句就蠖屈进座椅里,留给郑砚澜一个倔强的背影。
放在平时,她也不是为了一口吃的就怨声载道的人。但人一生病,除却生理上的不适,往往心理也会变得比往日更加孱弱,需要照料与呵护。
明明和今天的事没有直接关系,郑砚澜态度已经足够周到友好。但戚粼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自己生病,谢昭然总嫌她是个麻烦精,久而久之生病的事就成了一个握在母亲手上的把柄。
每当谢昭然看不惯她的某些生活作风(或单纯的心情不好),为了让诘问显得有理可循,就会和健康问题绑上关系。
高中的一次假期,戚粼碰上换季不小心感冒,吃过药一觉醒来堪堪退烧。谢昭然刚开始还没说什么,过了几个小时,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房间,手指尖冲着她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数落。
“你怎么还在房间里待着?都退烧了还不知道出来走走?!我看你啊,就是平时动得少了才会生病。不是我说你,我们家有个亲戚就是运动太少,肠胃得不到蠕动,年纪轻轻就得了胃癌,你是不是也想这样?啊?你要是也得了癌,我怎么跟你爸他们交代?!”
戚粼当时正在做作业,听见谢昭然的责骂,心里不仅异常平静,甚至十分想笑:冷不防得知这种消息,心有余悸固然能理解,但谢昭然这样既像威胁又像诅咒,她反倒毫不担忧。
小时候,她曾经思考过生命和死亡的问题。
走在上下学的路上,想到自己的心脏正鲜活地跳动着,四肢自如地行动着,自己的生命正欣荣蓬勃,正与世间万物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就觉得生命是世界上最铿锵有力,最特殊神奇的东西。
然而生命和死亡就像一体两面的空中硬币。
或近或远总有一天,她会逐渐衰弱,失去活力,失去健康,直到生命被磨损至失去交换价值,死亡就会翻身一跃,成为最终正解。
衰老和死亡相关的意象总让年幼的戚粼不寒而栗,仿佛活着这件事根本是假的,只是茫茫一场百年幻梦,她被巨大的幻灭和漂泊感击中,失重般难以定位自己的存在。
时至今日,她仍未参透生与死的真谛和更深处奥义,但已很少恐惧。
只因她先一步失去耐心。无法细数的时刻里,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抽身,回避。她有一种不可久留的焦虑。
若人生是场无垠幻梦,那死亡就是枪口一般黑洞洞的现实,能把梦境击穿,将她如馆藏标本般钉于轴心。
也算一种尘埃落定。
她无意寻死,只感到活着有时类似于缓慢受刑。
——倘若谢昭然听了这话,定会说她“矫情”、“无病呻吟”,继而列举过往年代的种种艰难困苦。
戚粼也承认自己不愿且不擅长吃苦,但她仍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桎梏,这样的叙事落实到年轻的个体上,总被定义为浅薄无知的产物。仿佛非要将创伤汇聚成一个群体,一整个时代的烙印,才有让人无法轻视的重量,才能得到承认和书写。
就像现在,戚粼因身体不适,忆起往事更填心头阻滞。但感冒发烧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没有任何可供高度上升的价值。
袒露脆弱只能换来长辈的奚落和冷漠,久而久之她宁肯不说。
后座兀地响起小孩稚嫩的哭闹声,戚粼听力还没恢复,传到耳朵里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住。
哭腔如抓着救命稻草般不断重复。
“妈妈,我难受”,从嘹亮到沙哑,母亲急切的安慰不绝于耳。
戚粼听得几欲心碎,不知是在可怜谁。
毫无防备被掐住脸颊,戚粼倏然睁眼,被迫仰面抬头。
来者力道不大却难以挣脱,无视戚粼“你干嘛”的含糊指责,郑砚澜捏着她的脸细细端详,见她眼底并无潮润,只有眼尾轻微泛红,指腹便蹭着她下颌的骨肉,施力按揉。
“别绷着,放松。”
戚粼这才意识到自己下颚紧绷,死死咬着牙,陡然卸力后牙龈有些酸痛。
第18章 碰壁
郑砚澜的手掌刚一离开,皮肤就忽然回血般温热起来。
“你怎么还没走?”
戚粼条件反射地覆住他触碰过的地方,其实不痛不痒,但不做这个动作仿佛就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
没有正面回答,郑砚澜屈膝半跪在戚粼身前,戚粼还没反应过来,没打吊针的手已经被他牵住摩挲了两下。
“感冒喝奶茶嗓子会不舒服,还会增加肠胃负担,不利于病情好转。”他低声说,“忍耐一下,早点康复就不用在医院受罪了,等病好了就给你买。”
郑砚澜的声音沉静和缓,目光直直望进她眼里而全无冒犯,反倒于俯仰之间引人挂碍。很奇异的,戚粼就这么被安抚住了,先前各种纷杂的情绪都沉淀下来,甚至即刻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发散得太远,情绪有点太容易失控。
“哦。”她回答,“好。”
郑砚澜这才微微笑了,起身坐到旁边的空位上,没等戚粼开口,先把手机递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原来是打算点外卖,也行。
戚粼接过手机,兴许是饿过了,这会儿反而失了食欲,划拉半天又还回去。
“算了,我没什么胃口,在这儿吃东西也不方便。你点你自己那份就行,或者你出去吃也可以。”
“给你带粥或者馄饨?”郑砚澜问。
摇头。
又提供了几个选项,答案都是否定。
“那就等这边结束再看。”郑砚澜收起手机,在戚粼不赞同的目光里说,“我今天午饭吃得晚,也不着急。”
既然都不打算用餐,戚粼头晕脑胀又睡不着,索性闲聊打发时间。
“你今天怎么在博物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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