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阴雨天
翌日醒来,眼前灰蒙一片,戚粼恍惚间以为自己不小心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抽出手机察看时间,瞥见桌面的实时天气小程序才反应过来:是阴雨天。
拉开窗帘走到阳台,氤氲水雾将空气浸润,天空是浓重的铅灰色,雨点随风飘摇,像无数根断裂的弦索,落得一地喑哑晦涩。
戚粼不喜欢雨天,她的体内大概有一个风暴瓶,每逢雨季总会出现浑浊或结晶,让她从头到脚都变得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然而提不起精神也得提,谁让她是人类社会的一员,还深度绑定了契约精神。
阴雨天总免不了车道淤堵的情况,为避免迟到,戚粼吃过午饭便出门,坐上前往西城区的交通线路。
季舸有事不在学校,跟她约好下午一点直接在自然博物馆门口见。
到达目的地时,人已遥遥站在门口等待,像是有所感应,转过头直直向她这边看来。
晏惟默默加快脚步,小心避开路面的水坑。
到他面前时微微喘气:“你来得好早,是不是等很久了?”
“还好,”季舸礼节地笑,“刚到一会儿你就来了。”
喘匀气息,戚粼省去寒暄:“那我们现在进去?”
季舸点头,带着她去检票口排队。
“我们要请讲解员吗?”戚粼问。
季舸把预约成功的二维码页面亮给工作人员:“这家博物馆内只有特殊情况下才会安排人工讲解,平时都是语音导览,但需要提前五天在网上租借,我们来不及。”
检票员听见他们的对话,温馨提示:“你们下次来可以早点在网上预订。设备数量有限,还请见谅。”
“好的,”戚粼表示理解,“自己看也挺有乐趣。”
一进展馆,戚粼就轻叹出声。
博物馆共有三层,九个展厅,拥有数十万件涵盖天文地质、古生物、动植物等类别的馆藏标本。
浏览的第一个展馆便是恐龙园,迎面而来就是三副巨大的恐龙骨架,其中一件颈椎的视觉效果几乎直达整座建筑物最顶层。嶙峋骨骼即使少了血肉加持,依然气势磅礴,压迫感十足。
走近展签,上书此为“马门溪龙”。
戚粼边拍照边参观,不自觉联想到郑砚澜应该会感兴趣,操作步骤进行到发送的前一刻,手指悬空停留在屏幕上方,想一想还是不发为妙。
失神的片刻无意识往旁边挪步,一不留神就撞上身侧的人。
额头传来轻微痛感,戚粼一惊,连忙为自己的失误道歉:“对不起。”
季舸丝毫不计较:“没关系。”他宽慰地笑笑,“小心看路,拍素材也不用这么投入。”
戚粼干巴巴笑了两声,没作多余解释,转头接着阅读展签介绍。
看到“马门溪龙全长22米,其中脖子的长度为9米”时,戚粼忍不住摸了摸脖颈,刚感叹一句“它们的脖子好长啊”,手机提示音就响了起来,顺道把季舸的回应截了回去。
低头一看是郑砚澜的消息,正询问她是不是在自然博物馆。戚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小心把照片发了出去,多半是刚才碰撞那一下按错了。
罢了,她自我劝慰,发就发了,朋友之间发发微信怎么了,既不违法也不犯罪,她只不过是犯了每个粗枝大叶的人都会犯的错。
遂回复:[是,你来过?]
郑砚澜:[没,网上看过宣传。]
郑砚澜:[你一个人?]
戚粼:[不是,跟我部门的部长一起。]
对话框默了一会儿。
郑砚澜什么都还没说,戚粼先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就是好奇马门溪龙脖子这么长,移动起来会不会很困难。]
戚粼:[想着你或许知道,就发来问问。]
哈哈,好蠢。
戚粼发完自己都觉得不忍直视,有疑惑不会上网搜吗这什么撇脚的理由,但现在撤回属实刻意,只能在心里不停重复“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次郑砚澜回复得很快:[会。]
郑砚澜:[马门溪龙有19节相互迭压的颈椎,颈部还生有肋骨,能增强颈部力量的同时也会导致行动迟缓。]
戚粼:[你是不是在网上现搜的。]
郑砚澜:[......]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戚粼:[开个玩笑,别在意~]
戚粼:[我要接着逛展馆了,晚点见面再聊。]
过了两秒。
郑砚澜:[好。]
等她处理完讯息,季舸才重新拾起先前的话题,为戚粼解释了一遍马门溪龙颈椎和身体运作的原理,总体内容和郑砚澜所说的大同小异。
戚粼心想你们怎么都知道衬得我多无知,同时不忘戴上社交面具美言了几句。
“我是A市本地人。”季舸毫不避讳地接下称赞,尔后忍俊不禁道,“小学开始学校就会带我们来这里参加科普活动,后面各种夏令营、社会实践也来过,一般都会安排人工讲解,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这样啊,戚粼点点头:“那也挺厉害的,能记得这么清楚。”虽然还是郑砚澜更厉害。
依次看过不同种类的恐龙骨架和其余展厅的标本,最后上到三楼展映厅,有4部时长10分钟左右的短片待选。
季舸充分发挥“过来人”作用,手指翻动电子页面介绍:“这些短片内容都偏向于儿童科普,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加入留学生的观览流程?”
戚粼不假思索:“有吧,虽然内容相对浅显,但正好方便他们学习中文。”
短片有两部是动画体裁,应该是照顾到小朋友的观影需求,色彩鲜明风格也活泼。另外两部偏向纪录片性质,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进行科普。
季舸对戚粼的说法予以肯定,和她商量后决定在两种类型里各挑一部观看,以便为活动企划书提供相对可靠详实的文本支撑。
说起来,这还是戚粼入社后第一次参与活动策划,毕竟她九月下旬才通过面试,刚跟部门同僚打了个照面就迎来国庆假期。
戚粼所在的社团名为“国际学生交流协会”,严格来说是和学生会、团委并行且独立,由国际学院老师牵头的学生组织,主要负责对接和帮助各国来华交换生的生活与学习,以及策划和开展相对应的课外交流活动。
招新那天三角广场支起稠密的摊位帐篷,室友江婉拉着她凑热闹,还没逛完一遍戚粼已经眼花缭乱。
江婉问她想去什么类型的社团,戚粼略一思忖,答的尽是不想去的地方:
不喜欢官僚气息浓重部门干事爱说教的;不喜欢有事无事就组织各种无聊毫无营养的活动还强迫社员参与的;也不喜欢第一面即是最后一面,招新时热情加入后查无此社,据她所知办理社员证还需缴纳十元人民币,她认为十块钱哪怕是丢了也比平白受骗好,毕竟十块钱在健身房都可以买张次卡了......
她一一列举自身雷区,季舸就在这时出声,“这位同学,”他喉咙带笑发出邀请:“有没有兴趣看看我们协会?”
国际学生交流协会的摊位就在她们附近,戚粼口齿清晰腔调伶俐,声线却是静水深流的澹然,既容易吸引周围的注意力,又有一种无形中安抚别人耐心听下去的魔力。
季舸忙碌之余竟也一字不落听完了她说的话,觉得有趣,便主动招揽。
等戚粼面带诧异转过身,季舸看清她的脸,脑海中骤然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可将样貌作为录取成员的标准,第二反应则为也不可因长相而对个人能力的判断失了偏颇。
总结,协会办公室多一名才貌兼备的成员有何不可?
戚粼虽不明所以,还有些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刚说的话被听了去的赧然,但也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加上江婉使劲戳她腰窝怂恿,她也就半推半就走了过去:“同学你好。”
季舸也回你好,先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接着向她介绍起协会概况,并着重强调:“我们协会自由度很高,上下级只是搭伙合作的关系,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工作之外也是朋友,大家都很好相处。”
“我们跟学生会和团委一样需要先填表后面试,是基于自愿原则的双向选择。所以成员们都有职责和分工,我们不会没事找事,也不会招新结束就消失。”
“当然,我们也不需要交会费。”说到这里,季舸的笑意加深了一点,“工作证由协会提供,只需上交一张两寸证件照即可。”
字字句句都是冲着她先前那番话的解释。
戚粼生出一些被人善意提点的困窘,但对方一番话说得无可指摘,她思索片刻觉得加入也无碍,实在不行也能退出,便颔首:“麻烦给我一张报名表。”
继而在三天后顺利通过面试,正式成为协会一员。
*
影院里空气不大流通,看完最后一部《白垩纪》,戚粼和季舸走出展映厅,站在围栏旁休息,顺道呼吸新鲜空气。
马门溪龙延伸到三楼的头颅在不远处与她平行,看久了便有种与它生活在同一时空的错觉。
戚粼视线向下移动,看到一楼大厅陈列的化石群,种类丰富,形态各异。
从楼上往下看时,有如影片最后行星砸向地球的视角,周遭人声响彻也如陨石碎片般投掷下去。
第16章 并发症
戚粼很容易走神,雨天尤甚。
说不准是心理暗示还是身体感应,即使在室内她的思绪也常化作一尾林涧游鱼,被打湿的情绪牵着四处游移。
季舸与她初相识,还不了解其雨季返潮的习性。休息的空档见她面无表情,纤长睫毛一动未动,黑润润的眼眸直视前方似是有所洞见,又如离群索居沉湎于无边心事,时间仿佛在她身上静止。
季舸因此产生迟疑,不知道自己现在开口算不算打扰。
好在戚粼心里还记挂着正事,很快就神魂归位,结束了他的为难。
“我们逛完了吗?”她问,“应该没有遗漏的展厅吧。”
“二楼还有一家文创礼品店。”季舸印象里女生都挺喜欢这些小物件,“我们可以去看看。”
戚粼心里飞速算了算时间,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委顿:“行。”
她有午休的习惯,睡不睡得着是一说,但中午进食过碳水,血糖升高精神就容易困乏,因而通常都会在饭后选择闭目养神片刻。
今天没小憩就出门,瞌睡伺机登门拜访也算意料之中。
但她和季舸的关系没到能在对方面前随意袒露倦怠的地步,于公于私,她都有不扫兴的自觉。
平心而论,戚粼对博物馆展览的内容是感兴趣的,尽管相关知识储备不多,但恰因未知而有静心观摩的兴致。因此在季舸问到“今天感觉怎么样”时,她几乎没犹豫:“很好,挺神奇的。”
大概是从小就跟逛后花园似的来过这里数次,对陈列布展太过熟悉,季舸反而对戚粼的话更感兴趣:“怎么个神奇法?”
“就感觉我们现在生活在地球上挺神奇的......”戚粼踌躇道。
她不太习惯跟没见过几次面的人长篇累述自己的想法。何况这只是随口一句感叹,就像尝到美味佳肴说好吃,经历彻骨寒风说好冷,有什么展开的必要?
但季舸一直用等待的眼神示意她说下去,生生断在这里似乎青黄不接,于是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硬着头皮道:
“你看,同样一片土地的居民从恐龙演变成人类,现在我们的脚下站着的位置,或许6500万年前就屹立着某只恐龙,这里曾经也是它们繁衍生息的地方,现在已经被另一物种占据。”随即衍生多余定论,“沧海桑田不过如此,人生转瞬即逝。”
说完才发觉结语不甚明朗,又打着哈哈找补,“不过意识到这点也挺好。”
对话进行至此,季舸认为还不到结束的时候,便捧场一句:“哪里好?”
“我最近也有类似的心情,”他主动解释,虚抹一下鼻梁,似乎在踟蹰有的话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坦白,“诸如‘人生转瞬即逝’,偶尔会有些虚无,所以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季舸言辞得当,神情诚恳,仿佛在真心向她求一个解。戚粼不知不觉已被架在了半空,她不认为自己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话赶话到这里,敷衍了事好像也不合适。
这种时候比起理性分析,往往更加需要一种能维持表面平和,短暂迷惑和抚慰人心的感性。
于是戚粼双手交叠,松垮地搭在玻璃挡板内的铁质围栏上。脊背微躬,一条腿稳稳立于地面,另一只脚尖点地,站得惬意,希望藉此塑造出她对接下来所言内容几乎发自肺腑的相信,毫不自我怀疑的表象。
“好在能让我意识到自己足够渺小吧。”她看着楼下标本露出回忆的表情,“和恐龙骨架面对面的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彼此体型的差距,进而联想到力量的悬殊。和它们相比,我是毋庸置疑的脆弱不堪一击。但想到让我仰望畏惧的它们在地球上生活了上亿年,最终仍逃不过灭绝的命运,又觉得它们跟天灾相比,也是更为弱势的一方。”
“世界上永远有更大的灾难和更小的延存,我只是历史进程中的一粒微尘。正因为人生转瞬即逝,所以无论是肉体还是情绪,都会逐渐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最多构成后人回望过去的笼统一瞥。这样想的话,就觉得很多烦心事都变得没那么严重了,反正都会成为过去。”
她暗中探望季舸的态度,见他没有流露轻视和反感,便继续说:
“人生有时候或许就需要这种虚无,才能对抗那些确凿沉重的时刻。”
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就像把仅存的体力也顺着喉管抽送了出去,戚粼停下的瞬间仿佛灵魂都被掏空,委实疲惫。
季舸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给予回应,只沉默地垂眼看她,末了,绽出一个若有所感的笑。
“确实,你说得有道理。”
戚粼也笑一笑,没怎么当真,毕竟自己一股脑输出时也真假掺半。
文创区的占地面积不大,礼品种类却比戚粼想象中丰富。走马观花地看了个大概,还没想好要不要买纪念品,转眼就睨见白蜡木柜的最底层摆了一排手办,一眼识出其明显不是取材于现实动物的外貌,而是更贴近幻想体裁中虚构的形象。
拜郑砚澜所赐,戚粼很容易就把其中一款跟夜骐联想到一起。一问店员,才知道这是博物馆取得了官方授权,真是夜骐的周边。
还挺好看,戚粼因此多看了两眼,忍不住上手时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
“戚粼,”一回头就看见季舸,他语速飞快,神色是与戚粼印象中相悖的焦躁,“我突然有点急事,得马上离开,你一个人回学校没问题吧?”
“当然,”戚粼充分理解事出紧急的状况,即答,“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匆匆道别后,戚粼看一眼时间,也没再逗留,拿起手办往收银台方向走。
店里不断涌入新客,人挤人像沙丁鱼罐头,戚粼站在队伍里感觉氧气都要不够用了,大脑愈发昏沉,掀一掀眼皮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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