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晨脸上绷得紧了一些,但他没接弟弟这句话。只是说:“我下个周会来接你出狱。不过,有件事,我要问你。”
许昊抬起头,看着哥哥。
“关于克苏鲁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多少?能告诉我吗?”许晨问道。我听了心里一惊,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提到这个案子?
这个杀人案之所以被称为克苏鲁案,是因为每次凶手都会在杀人现场留下一个银白色小金属圆片,上边刻着一个有章鱼触手的头颅,蝙蝠翅膀,手脚都是长长的尖利爪子的黑色怪物,看起来十分狰狞诡异。后来,有人认出,这个圆片上的怪物是克苏鲁神话体系里的主神之一。
克苏鲁神话体系是在20世纪初由一个叫洛夫克拉夫特的美国作家在自己的奇幻恐怖小说里创造的。里面的神祇生存于无尽的黑暗中,他们恐怖、怪异,巨大,可以引起人们内心深处最难以忍受的恐惧。
这个神话体系在世界上影响很大,很多作家、画家、艺术家都随之创造了许多类似风格的作品。
以前在看案卷时,我也专门查过这种克苏鲁风格的很多画作,电影和小说,在心理学上,克苏鲁也代表了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巨大的黑暗面,是隐藏在每个人潜意识里面的恐惧和未知。
到目前为止,跟这个克苏鲁标志有关的案件发生了五起,其中四人死亡,一人失踪。现场都留有同样的章鱼头、蝙蝠翅膀,利爪黑色怪物的金属圆片。虽然抓了几个嫌疑犯,但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后来都释放了。真正的凶手一直没有抓到。
听到许晨的问话,我明显看到许昊肩膀微微一震,但他立即恢复平静:“以前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有关这个案子的报道。其他人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许晨指了指我,对许昊说:“刚才跟你说,我刚到美国时,受到过唐一更老师的帮助,他后来被杀了。这是他的女儿唐樱桃,接手了一更疑案事务所。”看到许昊看向我好奇的目光,我微微朝他点了点头。刚才他们兄弟俩倾情相认的时候,我可是一直在当观众。
许晨继续说:“唐一更老师在被杀前,正在研究克苏鲁连环杀人案。原来曾经被警察怀疑过的嫌疑犯杜振宇,也曾经在天使福利院呆过,年份跟你在里面的时候重合。你应该认识他吧?”
“有一点印象,但不熟。他比我大好几岁,很瘦,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家伙。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当时在电视上看到他被当做连环案的嫌疑犯,还吓了一跳。”
这时,门边的狱警对我们示意时间已经到了。
“你们一直没有联系吗?”许晨还在追问。
许昊摇摇头。
许晨正想放下电话的时候,许昊手放在玻璃上,大声说:“哥哥,我出狱的时候你会来接我对吧?”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像是一个有着粗壮嗓门的孩子在撒娇一样。
许晨的目光温柔下来,他微笑着点点头。玻璃那边快三十岁男人的脸上立即显出像孩子般满意开心的神色,眼睛亮亮地闪着光。
2
我心里不禁有点微微痛楚,原来,许晨的弟弟小昊是天使福利院出来的孩子。
法拉盛市郊区的天使福利院,在五年前因为被记者揭露里面的义工、老师虐待孩子事件而出了名。美国各个地区的新闻都进行过报道。
在美国,一般福利院监管比较严格,可这家福利院是由民间私人组织承办,靠捐赠人的基金来维持,并没有从政府申请补助,全靠几个民间机构进行监督,于是造成了监管漏洞。
电视上,在记者的镜头里,不少孩子们躲闪惊慌的眼神,身上伤痕累累的样子让不少观众落下眼泪。
在这件事情曝光后,法拉盛的地方市政府插手进行管理整顿,重新任命院长,并解雇惩罚了一大帮工作人员。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想必,许昊在里面也受了不少罪。
不过,我倒没想到,许晨查到,连环杀人嫌犯之一的杜振宇也来自天使福利院。我记得在看父亲的案卷时,里面只是提到过杜振宇曾经被警方当做嫌犯进行质询,并拘留过几天,他是个孤儿。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放走了。因为在第二起凶杀案时,杜振宇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这说明凶手并不是他。难道许晨还在怀疑这个人?
这么想着,我一边跟许晨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问:“你还在怀疑杜振宇?”
“嗯。他很可疑。”
“可警方早就已经排除了他的嫌疑。”
许晨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上了车。我发动引擎,看着外边光秃秃的铺着薄薄的雪的土地,脑海中又出现我在查阅这个案子的材料时似乎看到的场景。
一年多前,法拉盛一个市郊的居民区内,深夜,一个身材苗条、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子拎着包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疾行。硬底的皮鞋在地面上敲出轻轻的有规律的嗒嗒声。
她是刚从医院下夜班的护士,就住在离医院步行十几分钟的小区高楼内。这条路已经走过无数次。头上方的每盏昏黄的路灯,脚下人行道上踏上去的每块方石砖,她都十分熟悉。所以,即使周围一片黑暗,没有人,她心中也并不太紧张。
突然,一个黑影在她身后出现,一只大手随之捂住了她的嘴。女子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很快拖进了身后的阴影之中。
翌日,法拉盛市中心的一座摩天玻璃大楼中,在挂着未来经济研究会的楼层的一间会议室内。长长的会议桌两旁,有二十几个精英阶层模样的人正在开会。
主持会议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是研究会的郭会长。他身体肥壮,个子不高,方型的脸上严肃而气势十足。他一边听着桌边一个人的报告,一边眼睛快速扫着手中的夹子里的文件,还时不时抬眼迅速而敏锐地扫一下下属们的脸。鼻翼两旁往下弯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显示着他是一个严厉而不好惹的上司。
突然,郭会长的手机响了。正在汇报的人一下子顿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郭会长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向下属打着手势让他继续报告。这是一个匿名信息,里面是一个视频。郭会长迅速拉低音量,点开视频。他的脸瞬间僵住了,变得惨白。好似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从他手机中显现,把他变成了石头一样,他僵直的身子半天都没有动。
正在开会的人惊诧地看到自己的老板,未来经济研究会的郭会长好似着了魔,脸色惨白,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撇下一屋子的人,大步走了出去。
很快,警察们就看到了报警的郭会长手机中的视频,在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里,一把木头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双手倒背着绑在椅子背上,身体和双腿也被绳子紧紧绑住。女人的头垂在前边,长发落下来,遮住了脸。
视频中,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起女人头发,让她抬起头,面对镜头。这是个年轻女人,闭着眼睛,已经陷入昏迷。后边的短短不到一分钟视频让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如坠冰窖,全身冰冷。
那只手的主人利落地用一把利刃在女人的脖子上一划,血喷涌而出。女人像一只被割喉的小鸟一样垂死挣扎,嘴边泛出血泡,发出临死前的咯咯声,全身已经被开始像瀑布,后来如同无数溪流一般的鲜血所浸染。
所有看到视频的人此时都可以肯定,这女人两腿都已经跨进地狱之门,肯定没救了。此时,视频断掉了。凶手完全没有露脸,只有背对着镜头的小半个上半身。
“那是我的女儿静静!”郭会长在警局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几乎上不来气。
第16章 克苏鲁疑案(3)(4)
3
陈警长后来告诉我,法拉盛的警察们立刻展开调查。几天后,他们才接到一个捡垃圾的人的报警,在法拉盛郊外一处废弃的大楼房间里,找到郭了会长的女儿郭小静的尸体。
现场是一个凝结的红色地狱。连有着多年经验、目睹过无数惨案场景的刑警都觉得喉咙发紧,喘不上气来。郭会长当场就晕了过去。而警察们在离尸体不远的地上发现了克苏鲁像的金属圆片。这是第一起案子。
在这个案子发生两个周以后,在流经法拉盛西郊的那条哈德逊河里,一个在河上划艇的人报警,说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那人是附近居民,经常在河里划艇游玩。
那是个早春的下午,阳光明媚,河水清澈,水流缓慢流动,他正愉快地划着单人皮艇顺流而下,突然发现水里有黑色的水草样的东西在随水波动。他好奇地划近一看,吓得手里的木浆差点脱手。
这是一具已经被水泡得苍白发胀的尸体,刚才划艇人看到的黑色水草就是她的头发。警察把尸体捞上来,根据最近失踪人口比对身份,发现她是锦荣公司总裁王锦荣的女儿王丛丛。
三天前,家人报警说王丛丛失踪。资料的尸检结果上显示,她大约两三天前被害。在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属圆片。圆片和上面的克苏鲁怪物图案都跟郭小静被害现场一模一样。
王丛丛是溺水而死,脖子上有红印,应该被掐住脖子过,可惜,在水中的长期浸泡,没有留下任何细微证据。
两个案子现场能收集到的线索非常少。郭小静被害的地方是一个废弃大楼,人烟稀少,找不到任何目击者。
她前一天晚上还在医院上夜班,警察推测应该是晚上下班回家时被凶手带到这里来的。现场收拾得比狗舔的都干净,没有任何指纹和痕迹。
这个凶手的反侦察意识和经验非常强,极有可能本身就属于军队或警察系统。这个是陈警长和父亲在查看现场后,在资料里留下的推论。
针对这两起案子,警局成立了重案组,由陈警长负责。父亲是受了王丛丛父亲王锦荣的委托,来协助警察一起破案的。
两起案子,凶手的动机让人费解。根据经验,针对年轻女性的连环杀人案里,以强奸杀人为目的的比较多。但这两个受害的年轻女孩,身体都没有任何性侵的痕迹。
凶手也并没有折磨她们,没有表现出很多连环杀手所固有的那种控制欲望,而只是直接杀死她们而已。
我看到卷宗里,在两个案子发生后,不少人在猜测,是不是凶手有仇富心理,专挑有钱人的孩子下手。第一个案子里死者郭小静的父亲是未来经济学会的会长,第二个案子里受害人王丛丛的父亲是锦荣公司的总裁。可是,在一个月后发生的第三起案子,破除了这种猜测。
未来经济学会是由政府出资的一个研究会,会长不但属于富人阶层,跟政府不少官员都有联系。郭会长曾经老泪纵横地对陈警长说,女儿从小很独立,不想靠父亲,想凭自己的努力,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她喜欢当护士,所以护校毕业后就去医院工作了。她正在实习中,还没工作几个月,就发生这种惨剧。
锦荣公司是以饮料起家,主要做日用百货的连锁企业。王锦荣是白手起家,财富是凭自己的能力积累起来的。他的女儿是个一个视频平台的博主,教人化妆购物,算是个小小的网红。这个爱漂亮爱虚荣的女人因为不缺钱,生活得无忧无虑,身边的男友跟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警察们也调查了这些男人,可一无所获。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忽然耳边传来许晨的声音:“你要开到哪里去?停车吧。到家了。”
我一愣,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如果不是许晨提醒,我还会一直往前开。我急忙倒了几步车,然后把车开进面对车库的车道上,停好。
许晨看看我,笑了一下:“在想那个连环案子吗?一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点点头:“我一定要想办法破这个案子。我怀疑,这个凶手跟杀死父亲的是同一个人。”
“别着急,慢慢来。”他下了车,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霍亚伦约我晚上去‘江南’吃饭,他说发现一条这个案子的线索,想跟我讨论一下。这是唐老师一直在查的案子,既然你现在接受事务所,我想尽量让你加入讨论,看看你的意见。他也同意了。”
“霍亚伦?霍检察官?”我立刻想起那个单眼皮小眼睛的帅哥。在李记者的案子那次,我被撞进医院,在病床上第一次见到他,后来在法庭上又见过几次。
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体内似乎总是蕴含着饱满的能量,脊背笔直,眼神锐利,而且经常面带微笑,给人精神奕奕和亲和的感觉。我对他印象很好,听到这个名字,心不禁砰砰直跳。我还从没跟他一起吃过饭呢。
许晨看着我,眼睛弯弯的,直抿嘴:“哎,怎么脸红了?想什么呢?我们是去谈案子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心想,该把天天穿在身上的这件肥外套换下来,穿个瘦一点的了。不然,本来就这么矮,远看起来就像颗刚从土地里刨出来的大土豆,在西装革履的帅哥面前怎么好意思站得住脚呢?
4
穿这个比较显瘦的红色外套吧。我站在自己的小衣橱前,里面只挂着四五件外套,大都是深色,说是男人的衣橱一点也不维和。里面只有一件枣红色的外套,真的算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几乎从来没穿过。是父亲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第一次在橱窗里看到这件衣服,我就盯着看了半天。爸爸看到这件女里女气的衣服,脸上照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从小我的衣服都是中性的,颜色是黑蓝褐,还都是深色,看不出男女。那种属于女孩的粉色、红色和小花边等等从来与我无缘。可这件枣红色外套并不很女性化,反而有一种帅气,我一眼就很喜欢。最后,我还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低下头,默默地跟着他走开了。
可是,没想到,生日那天,爸爸居然塞给我一个红色塑料袋。看起来显然不是枪,每到我过生日,父亲就送我枪几乎成了传统。
我打开一看,意外又开心得叫起来,是那件我喜欢的枣红色外套。如今,这件外套虽然在我的衣橱挂了好几年,但因为很少穿,看起来还是很新,样式也不过时。
许晨从外边给二更买包子回来后,看到从楼上下来的我,愣了一下。二更正在从他手里接过塑料袋,看到许晨呆住,顺着目光看过去,看到我,也愣住了。
哼,这两个家伙,从没见过我穿女人的红色衣服吧?是不是觉得太好看了说不出话来了?我心里得意洋洋,但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地往下走。
等我走到他们面前,许晨打量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无语的话:“你这件衣服这么短,别手枪的腰带和手枪肯定都会露在外边。纽约州公开持枪是违法的,你也只有CCW隐蔽持枪证,你确定想这样出门?很可能会被警察抓住拘留的。”
二更说的话更加让我火冒三丈:“姐,这件衣服与你气质不合,颜色太女性化了,快换了吧。”
什么太女性化?我不就是女的吗?难道要一直打扮成一只中性的土豆你们才满意吗?不过,许晨说得有理,我可不想找麻烦。我使劲吐了两口气,像一只瘪掉的气球,蔫蔫地爬上楼穿回了我那件浅棕色的大衣。
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一片淡淡的红色,冬季黑色的树枝像一只只干枯的手张着,伸向天际,被风微微吹拂着,如同老人们在伸手向上天祈求。这让我想起去拜访第三起跟克苏鲁有关的凶杀案时那个老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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