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过。”尹涛肯定道,“起初我也不相信,可后面我留心跟踪,师父确实多次找到钱差役,威胁他替自己去赌。”
“威胁他?”陈脊问。
尹涛苦笑着没有回答。
沈亭山不觉想起了一副官场对联——
“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下层蒙下层,一层蒙一层,层层掺水水到渠成。”
这道理,陈脊又怎不会不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沈亭山琢磨了半响,又道:“还有一事,裴荻素来与皮三儿可有来往?”
尹涛不知道沈亭山此问何意,面露疑惑,“应该不曾。皮三儿一介屠户,即便是采买猪肉也都是师娘去做,师父很难与他结识。”
“那李执事呢?”
“李执事和裴把总可是好酒友,”章家酒栈的掌柜章三送来酒菜,接嘴道:“这两人隔三差五就在我这聚!”
沈亭山扭头看向他,询问道:“哦?真的假的?”
“这还能作假不成?”章三笑道,“我这的常客都知道,他两人酒量不行酒瘾倒大,喝醉了便说胡话,大家可都知道。”
沈亭山追问:“他们说什么胡话?”
“说得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就前几天,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卖盐,赚钱什么的,这不是胡话是什么?这世道连盐店都没有盐,他们去哪找盐卖。”
沈亭山追问道:“他们可曾提到过杀猪匠皮三儿?”
章三笑道:“怎么没有?天天提。这李执事还说要介绍皮三儿给裴把总认识……”
“掌柜的!这的酒怎么还没送!”
章三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客人打断,章三忙喊道:“这就来!”接着向沈亭山三人赔笑道:“大人们慢用,我先去忙了。”
三人都没了言语,各自沉思起来。
酒栈内人渐渐多了,吃酒的、谈笑的,沈亭山再次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裴荻正与李执事在临窗的一桌,喝酒大笑,言语间还在商讨着赚钱的大计。
一个想法恰如其分地撞入了他的脑海,或许……裴荻欠下巨额赌债,遂决定铤而走险,与皮三儿和李执事二人共同做起私盐买卖。但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其它的事情,导致三人破裂,互相残杀。
如果真是这样,那杀害皮三儿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与他有过争执的李执事。可李执事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去后院杀害皮三儿的?杀害皮三儿后又为何要再砍二十多刀?凶手一男一女……难不成是李执事与李氏联手杀害了皮三儿?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又做了什么?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是不改!”
章三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沈亭山的思绪,将他瞬间拉回到了现实。
“你自己说说,这事我交代你多少遍了,永远记不住!”
见章三打骂店小二,陈脊忙高声制止道:“掌柜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便是,莫要动手!”
章三忙赔笑道:“大人莫怪,我这也是气昏了头,扰你们吃饭了。”
尹涛问道:“怎么回事?”
“伙计不懂事,我嘱咐他客人剩下的残羹要分开处理,所剩无几的统一倒一个桶里。剩下许多的捡点起来,他总记不住。”
陈脊问:“这是为何,是有什么讲究吗?”
“客官们有所不知。我这酒栈每日剩的残羹极多,总有乞丐流浪汉在我院后等着吃。我索性将残羹分开,不能吃的留去喂猪,能吃的便放到后院门廊,这些乞丐流浪汉想吃便拿去吃。”
“难为你上心,倒是个好人。”
章三笑道:“确实是看着实可怜,尤其是那陆文远,以前多好一个人,如今……”
“陆文远?”沈亭山放下手中的筷子,追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庠生?”
“还能有谁,就是他。”
“他也常来此处吗?”
章三点了点头,道:“常来。不过他可没钱吃饭,一开始他是在后院捡东西吃,后头我认出他来,偶尔便邀他到前头来吃饭。这人疯疯癫癫的,哪还有当年的模样。说起来,我以前也是受过他恩惠的。”
沈亭山:“说来听听。”
“大概八年前,那时我刚来山阴,人生路不熟的正好撞见他。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疯,听说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他见我在街头四处游荡,把我接回家中,还请我吃了顿饭。我说自己想办个酒栈,他还给我题了字呢。”
“题了字?”
“正是!”章三指了指门口的招牌,继续道:“这‘章记酒栈’四个字便是他亲手给我刻的。你别说,这陆庠生的字写得当真极好,正是可惜了。”
三人闻言,起身来到酒栈外,仔细端详起招牌。
陈脊从怀中拿出早上誊抄的“阝”字仔细对照,良久,狐疑道:“怎么会……”
沈亭山问:“怎么了?”
“这……字迹是一样的。”
“你确定?”
“我……我确定吧…..”陈脊向来对自己认字迹的本领极为自信,但此刻也不免怀疑起自己来。
尹涛惊问:“你们是说,陆庠生自己在皮三儿遇害现场留下了自己名字的提示?难不成,凶手实际上是陆庠生?但是他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陆庠生与我师父也素无往来啊……”
沈亭山低头寻思片刻,却不得其法。
若这真是陆庠生自己的笔迹,那么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就是案发时,陆庠生去到了现场,而且陆庠生可能并没有疯……但是案发时,陆庠生不是在欢哥处吗?是欢哥做伪证,还是记错了时辰?欢哥有什么理由为陆庠生做伪证呢?
沈亭山站在章记酒栈的门前,身后月色清寒,身前孤影斜长,望着这遒劲的笔力,他心里乱麻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尤其是这个事情还牵扯到八年前的旧案和盐政,让他心中更升起一团阴云。眼下牵扯入局的人,除了裴荻有官身之外,其他人都是些市井小民。说实话,这么市井小民让沈亭山感到更加害怕。
如今的天下,朝廷的一丁点微小动荡,就会像涟漪般层层扩散,府道把事情压到州县,州县又压到乡村,百姓们听闻这些消息,无论好坏,大多数都会顺从。然而,如果有一日,百姓们开始不听话,那便意味着他们被逼到了绝境。当百姓被逼到绝境,他们的力量将如图蜉蝣撼树,这种坚韧求生的精神才是最让沈亭山感到害怕的。
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裴荻、皮三儿与李执事之间的关系。而要搞清楚这件事,李氏便是关键人物。直接前去询问李氏恐怕难说真话,这也正是沈亭山想要夜探四时药堂的原因,若能找到李氏与四时药堂勾结的证据,事情也许就会好办许多。
想到此,沈亭山心头才略略宽松了些。于是他叮嘱陈脊和尹涛先回县衙和码头巡检司,将八年前的案卷以及近些年来黄柳生有关的所有案卷调出来,等他回来查看。
说完他便找个隐秘的地方换了夜行衣,踏着月色又回到了四时药堂。
四下寂静,只有云渡桥下的河水流声不断。月光照亮四时药堂后院的一条小道,沈亭山轻声行了一阵,就瞧见三四个人影在门廊下走动。
他知道这是四时药堂雇的看守便没有继续再走,而是转到东南角,穿过层层柳树,来到院墙之下。此处院墙高筑,沈亭山暗自感叹,好在自己不曾在练武一事上偷惰,否则此刻还真无计可施。
趁左右无人,他轻身跃上墙头。里头是一座小庭院,一方池水围在七八间小屋的中间,每间房门前都燃着一盏灯笼,沈亭山瞧见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数字,奇怪的是,这些数字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相反,毫无规律可言。
沈亭山见庭中无人,找准机会便跳了下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内堂传来,他忙转进离自己最近的陆号房躲了起来。
“周轩,此事我帮你瞒不了多久了,陈脊他们已经对我生疑,你今日必须要给我个准话。”
这声音……是李氏!
沈亭山连忙趴到门上一边窥看,一边附耳细听,做了这些,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还好没将陈脊带来,否则他又要说什么绝非君子所为的话了。
沈亭山想着又继续看向门外,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李氏的手,柔声道:“手怎么这般凉,我开给你的药可是没喝?”
李氏用力将手抽开,“你别与我说这些,你只告诉我,眼下怎么办,万一被他们查到……”
“没有万一。”周轩的面色顿时阴郁了下来,肯定道:“这事不可能有万一,还有,我早就与你说过,即便被查到也没有关系。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缄口不言。”
“那……皮三儿贩卖私盐的事,要说吗?”
“这事你不说,他们早晚也会查到。但是你要记得,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万万不可被他们发现。”
这番对话,着实将沈亭山惊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氏居然会与周轩有私。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眼下他二人正事谈完,正在院中卿卿我我,沈亭山出也不是,躲也不是。
他等了半晌,见那二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小心翼翼在屋内探查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屋内只是简单的花厅陈设,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若如周轩白天所言,此间应是存放药材和熬药的地方才是。可沈亭山细细嗅了一圈,也不曾闻到任何药材的味道。
书案上的一个棋盘引起了沈亭山的注意。
象棋盘之上摆着棋局,棋罐里却没有多余的棋子。沈亭山伸出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棋盘上并无灰尘,显然应该经常有人接触才是。他借着月光仔细看这棋局,只见此局精妙高深之余又有些眼熟,似乎在哪本棋谱上见过。
此时,他不禁想起,若是陈脊在便好,这呆子肯定知晓此局来历。可惜自己棋艺寻常,又无过目不忘的本领,无法破解此局。他在房中细细搜寻,想找出笔墨誊抄竟也苦寻不得。最后,他只得将自己的衣袂撕下一角,用腰间的软剑做笔,将这棋局刻下。
谁知刻至一半,屋外却忽然叫嚷声频起,沈亭山仔细听去,竟是走水!
“走水了!快救火!”
沈亭山往屋外瞧去,前厅火光四起,丫鬟仆役四处奔走,李氏和周轩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沈亭山将刻了一半的棋谱藏到怀中,随后避开慌乱的人群快速回到墙根下,正准备轻身跃出,却瞧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竟有另一黑衣蒙面人,此刻已跃墙而出!
沈亭山当即追了过去,黑衣人很快便察觉身后有人追来,他轻功飞上房檐,左逃右转,沈亭山却始终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追上,黑衣人又翻身逃到地面,沈亭山立即抽出腰间软剑欺身飞下,两人瞬间斗作一团。
只见黑衣人左手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沈亭山旋身在地上一撑,双脚腾起,往黑衣人胸口正中踢去,黑衣人以刀护身,却仍被震开了数尺。眼看不敌,黑衣人突然丢出一枚黑色弹,顿时闪光浓烟骤然,沈亭山虽已及时躲开,仍被巨大的冲力震倒在地。
待他重新爬起往前追去,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沈亭山已然体力不支,眼前模糊一片。就在他即将倒地之际,尹涛不知从何处赶来,及时将他扶住。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亭山瞧见来人是尹涛,紧绷的身体总算松弛下来,一下便晕了过去。
尹涛赶忙将沈亭山背起,踌躇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去找赵十一。
这是五亭桥西北角香料街的中端。这一带多是民住廊房,赵十一住不惯官廨,还是回到自家。此刻,赵十一坐在院中,药壶咕咕滚着,脸色一如往常的阴郁。
尹涛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对疫病之事的研究,他惊讶地看向尹涛背上的人,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尹涛三两步冲进屋中,急切道:“快进来!救沈大人!”
赵十一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就恢复了神志,急忙与尹涛齐心协力将沈亭山放到床上。
赵十一通过四肢关节反应,判断沈亭山应该还活着。他没有过多的询问,而是赶紧搭腕问脉。
沈亭山脉象缓迟,但好在尚且平稳,应当只是暂时晕了过去。赵十一用手拨开他的衣物,只见他胸口被灼伤严重,鲜血正往外涌出。
赵十一有所准备,迅速撒了些止血药粉,又叫尹涛将冷水泡过的面巾敷在伤口周围,减轻疼痛和肿胀。待血暂时止住后,赵十一又将生地黄、赤芍、牡丹皮、黄芪等止血生肌的药材熬了,喂于沈亭山喝下。两人直折腾至三更天,沈亭山终于悠悠醒来。
尹涛喜道:“这是好了?”
赵十一摇摇头道:“活是活了却要好好休养,胸口皮肉灼伤最是麻烦,起卧都容易牵引,若再贸然动武,皮肉长不好,往后可就麻烦了。”
沈亭山听着二人的对话,强扯着笑脸,虚弱地说道:“放心,死不了。我若死了,只怕那呆子也要跟我去死,我可不能平白累了一条性命。”
第11章 部分真相
陈脊在官廨观望徘徊许久都不见沈亭山归来,不免心下担忧。
他来到府衙门前左右探看,不料,等到的却是匆匆而来的尹涛。
“尹巡检?你不是回巡检司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尹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胸口不断起伏,喘道:“沈大人,沈大人受伤了。”
“受伤了?严重吗!人在哪呢!”
“在赵十一家中,还活着。”
陈脊听闻消息,惊得像只无头蝇一般,急忙冲进官廨内解驴要行。但转念一想,嫌弃驴行太慢,将驴系了回去,又跑去解马,结果因马术不精,马控制不住的左拐右奔,惊得他尖叫连连。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尹涛飞身上马,稳稳地控制住了马匹,“大人,坐好了!”
两人匆忙赶至五亭桥时,沈亭山已换了常服,安然坐在院中等待赵十一煎药。
陈脊下马快奔到院中,上下检查沈亭山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担忧。
沈亭山笑着把陈脊东捞西摸的手拨开,“行了行了,我没事,你别听他们吓唬人。”
陈脊稳定了情绪,责怪道:“叫你别做‘偷鸡摸狗’的事,你看,搞成这样。”
尹涛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把大人伤成这样?”
沈亭山摇头道:“我没看清,但年纪与我等相当,我看他左手持刀,应当是个左撇子。”
尹涛:“既有这条线索,我便命差役暗中调查城里的左撇子。”
陈脊撇撇嘴道:“还好没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这身上可不敢再多背一条人命。”
沈亭山笑道:“你别恼,我也不是全无所获。你来看,这个棋谱可认得?”
陈脊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阵:“这是《梦入神机》中的“捕风捉影”局,红方以底炮钓鱼马挂底角控制黑花心将,另侧车打将成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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