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劳工们听到这话,忙齐声谢道:“多谢大人!大人英明!”
人声鼎沸中,周轩附耳对孙文鹏低声说道:“门前事杂,大人请移步内堂稍坐。”
孙文鹏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同时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扫视了几眼,确定没有第三只眼睛后,才浅笑着随周轩进了屋。
赵十一见二人离开,立即收起纸笔,结了茶水钱,三步并作两步往劳工处快走而去。
他步伐很是急促,像是赶着去做什么大事。只见他突然故意一个踉跄,几乎跌入水中。好在一名劳工眼疾手快,迅速出手一把将他捞了上来。
赵十一连声道谢。
劳工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却不见丝毫疲惫,朗声笑道:“顺手的事!”
赵十一再次拜道:“委实不好意思,扰了你们搬货。”
劳工用力将肩上的两包麻袋往上顶了顶,以脚代手,摆了摆脚,笑道:“打扰不了。”
赵十一继续纠缠道:“不如......我帮你们搬一会,全当感谢了。”
左右几个劳工闻言纷纷扭头看向赵十一,他们默契地发出笑声,脸上都带着轻蔑和嘲笑,明显都瞧不上赵十一瘦弱的书生体格。
赵十一并不争辩,而是干脆上手扒拉起劳工肩上的麻袋,那麻袋比他的头还高出一大截。劳工越是呵退他,赵十一越是上前纠缠。他们胡搅蛮缠一阵,那麻袋终于不堪重力掉到地上。
麻袋口打开,出乎意料的是,袋里装得竟真的都是药材。
劳工愤怒地推搡着呆立在原地的赵十一,“你这臭小子故意的是不是!”
劳工怒喝着,一把揪住赵十一的衣裳,赵十一的脖颈被领口紧紧勒住,顿时憋得涨红了脸。他的眼神逐渐溃散,船沿爬着的小黄虫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也在看他的笑话。
其他劳工见状连忙上前劝阻,“大柱子,别冲动!孙县丞还在里头呢!”
大柱子瞧瞧屋内,又瞧瞧赵十一,咬着牙恶狠狠道:“算你小子走运!”
说着一把就将赵十一扔到了岸上,赵十一吃痛哎呦得叫出声,心里暗叹不该多管沈亭山的闲事,老腰都摔断真是不值。
他站起身来灰溜溜地离开岸边,眼神又再次落在那只不怀好意的小黄虫上。
满是药材的船舱又怎么会有这种小黄虫?
赵十一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后又传来一声呵斥。他尚且来不及自叹倒霉已经被人用力推开几丈远。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丧行的人抬着棺材浩浩荡荡从医馆出来。
赵十一原本也不觉奇怪,药堂与丧行素来是有合作的。
人在医馆还未断气,亲属便会提前叫来丧行的人,无论是回家设灵还是送去祠堂,中间这段路都得由丧行的人来‘引灵’,若是不行这个礼,死者的灵魂便会四处飘荡,亲属后头再做任何法事,死者也都享受不到功德的庇护。
可眼前这个队伍却有些许奇怪。
一次性抬出十几口棺材,药堂可不是义庄,才不会让尸体久留。
赵十一不禁暗叹,“若不是有鬼,便是谁家倒了血霉,竟一口气死了十来号人。”
赵十一怔怔地看着丧行的人,忽然想到丧行与李执事密切相关,不知眼前的古怪是否与此案有关,或许能从这找到什么突破口。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刚刚与劳工的纠缠已超过义庄验尸应该做的事情,眼下如果再去跟踪丧行,那更是过了。
他前挪后移,一阵挣扎,最终说服自己,“或许,这些棺材与多出来的药材有关?如果是这样,我也算仍在查义庄之事。”
这样想着,赵十一不动声色地混到队伍的最后头,他虽不善演戏,可阴郁的脸色看着倒像真的悲伤到极点。
这队伍在城中绕了许多地方,路线既不像去祠堂,也不像去城外坟地。整个队伍就在城里头闲逛,都不曾在谁家驻足。
赵十一刚被那一摔,身体本就不适,此刻跟着走了这小半个时辰更觉头晕眼花。他抬眼看着日头,日渐落西山却仍火热,橙黄的光斜斜洒在高楼的垂脊,赵十一这才惊觉,自己走了半日好似都是绕着这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走。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继续跟下去时,鼓楼传来钟声,已是日入时分。
伴着钟声,一名身着丧服的童子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他跑到队伍最前头,给执事递了张纸条,执事收了当即迎风焚掉,清香点起,随后高声唱道:“起!”
执事从手里用铁盆装着的米里握出三小搓高高向天上抛去,一时队伍里鼓乐齐鸣,哀声遍地,亲属纷纷跪到岸边,赵十一见状,也忙跟着跪下。
与此同时,沙埔河上缓缓驶来几只船只,船上一群丧服装扮的人停到岸边,非常利落地将这十几口棺材抬到船上。
执事又唱到:“归!”
孝子们举着灵幡迎着风,呼唤着死者,船也拔锚动了起来。
赵十一仔细观察船行的方向,透过飘扬的纸钱和寒风中的哀声,目的地应是城外坟地。
这目的地并不奇怪,但此种送葬的方式他却不曾见过。
他凑到同在末尾的亲属旁,低声打听道:“这习俗倒是与我们以前不同。”
亲属低着头,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这事咱都不懂,听执事的就是。听说这是京城传来的,走了这俗,下辈子也跟着富贵。”
赵十一听了不置可否,虽然事情有些怪异,但他又挑不出错处。
他跟着亲属静静地跪在岸边,目送船队越行越远。
待船队消失在视线之外,执事转过身对众亲属道:“法事已毕,各位安心。过往若云烟,儿孙自有福。”
众亲属纷纷感谢着散去。赵十一未免惹人怀疑,也默默跟着人群钻进巷子中想要离开。
谁知刚进到巷口,前方就出现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挡住了去路。赵十一忐忑地看向这几个壮汉,只见他们手里都拿着长棍,看起来绝非善类。
赵十一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强装淡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头沿着墙壁缓缓走动,心里祈祷着这几个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能躲过一劫。
可惜,他的想法注定要落空。
那几个人见他要走,登时就冲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厉声恐吓道:“小子,你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说吧,是要断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赵十一闻言大骇,心中暗叹不妙。然而,他仍努力保持镇定,脸上装出无辜的样子,竭力辩解道:“各位大哥怕是认错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这几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然后放肆大笑道:“老子才不管你看没看到,反正有人放话要卸了你。我看你这腿走路也不太灵光,不如我就替你做了这个主,废了这条腿就罢了!”
第20章 命悬一线
山阴的丧行,是由城里头从事殡葬行业的诸多人士共同组织起来的。这里头,不仅有负责做法事的执事,还有坟地的管理,以及各大纸扎铺的铺主。除此之外,负责宴席、吹丧、代哭的更是人数众多。
与其他行当不同的是,丧行没有自己的行首。说到底,白事总是伴随着种种忌讳,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头头。
丧行的议事厅设在城东,行中所有事物众人都此处商议讨论。而这个位置的选择,也是基于一种阴阳相生的道理,与向西方往生极乐相比,东方是生命的象征,万物相生相克,取东角多少可抵些煞气。
沈亭山和陈脊刚踏进丧行的议事厅,就感受到了此处的诸多讲究。
梁上悬挂的是橙黄的葫芦以及红线缠着的两贯铜钱,正门被一扇屏风挡住风水,再往里看便是西方三圣相,让人看了止不住升起一阵深深的敬畏和拘谨。
两人环顾整个议事厅,厅里头除了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外,并无他人。沈陈二人一阵打听,才知道原来四时药堂今日有一场重要的丧事,行里坐镇的几个老师傅都齐齐去了那里。
沈陈二人听了本要告辞,却无意间瞥见内堂的功德捐献榜,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黄柳生?”陈脊惊讶地跑到功德榜前,他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深怕自己看错了字眼,如此反复多次后,终于确信就是这三个字无疑。
沈亭山也走到了石刻的功德榜前,“丙戌年六月......不就是八年前吗?”他带着疑惑将打扫的小厮拉到跟前,恭敬地询问道:“小兄弟,这功德榜上的捐赠不知可有记录?”
小厮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脸上颇有戒备,“自然是有的,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亭山向陈脊眼神示意,陈脊心领神会,昂首说道:“吾乃山阴知县,这位是沈大人,他问你什么,你需明白回话。”
那小厮听后不仅未露惧色,反而放声大笑,“瞧你俩这模样,你们若是官府的人,我便是天皇老子!”
沈亭山二人面露尴尬,彼此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为了查案,二人已许久不曾洗漱,不仅头发散乱,连胡渣也不曾剃干净。
若非为了查案,陈脊真是羞于自证。他从怀中取出腰牌,满脸通红地递了出去。
小厮见了腰牌,这才信了两人的话,立即肃然起敬,急忙伏地磕头,“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陈脊将他扶起,道:“闲话休提,你速速道来。”
小厮如实说道:“这议事厅是八年前由功德榜上的善心人士合资建成的。凡是捐赠,哪个人什么时候捐了多少银子都是记录在册的。”
沈亭山问道:“这册子现在何处?领我们去瞧瞧。”
小厮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我们这行有规矩。所有大小捐赠册子,都封存着放在佛堂之中,每日佛经诵念庇护着善人们。不过......”
“不过什么?”陈脊问道。
“不过,这八年间议事厅已经多次修缮,丧行前后也募捐过不下百次。如今这些册子已累了十几个大柜子。年初,吴老曾说要组织整理,但最后也无疾而终。现在这些册子堆放杂乱,一时间要准确找出八年前的记录并不容易啊。”
沈亭山听后微微一笑:“这你别管,只要东西在,就是找个十天半月,我们也能找得出来。”
陈脊附和道:“正是。线索送到眼前,岂有因难而退的道理,你领我们去便是。”
小厮拗不过二人,只得领命引他们向后堂走去。曲折回廊中,沈亭山与陈脊紧随其后,心中各自忧喜交加。
与前厅相比,后堂显得雅正了许多。除了供养的地藏王菩萨,便是这一排排的书架。
沈亭山和陈脊互相打了打气,便左右分工,各自搜寻起来。
这样一查已是过了半日。直到前厅各种纷杂的声音传来,才打破了两人沉浸在搜寻中的宁静。他们回过神来,发现原来已是子时。
“前厅如此吵扰想是几个老师傅回来了,我们要不先看看去?”
沈亭山颔首同意。
当他们走进前厅时,却被眼前怖人的景象惊住。
只见大堂中央放着一具担架,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难识,一条腿上满是鲜血,像是被人残忍地活活打断。
沈亭山凝视着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走进一看,不禁大骇。
这不是赵十一吗!
沈亭山顿时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陈脊注意到异样,也走上前来,看到赵十一的惨状,他的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
两人赶忙一同俯身查看他的伤势,赵十一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觉察。
大堂中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满眼都是疑惑。其中一人忍不住高声问道:“你们是谁?在此处作甚?这人你们认识?”
陈脊来不及解释,直接问道:“这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扶着长须,慢悠悠道:“我们做完法事在回来的路上捡的,看他气若游丝,想来命不久矣,带回来正准备送去义庄。”
沈亭山没有注意两人的对话,而是专注于查看赵十一的伤势。他发现赵十一胸膛微微起伏,颈脉尚在颤动,虽然微弱却仍有生命迹象。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人还活着。
“他还活着,快请郎中!”沈亭山见老者气度不凡,应当是丧行里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又看向他说道:“这是陈知县,伤者是公门之人,你们务必将他救活!”
老者闻言,嘴唇微颤,尽量保持沉着的神色,向其他人命令道:“快!去四时药堂将周大夫请来。”
“慢着!”陈脊抢在沈亭山的前面说道:“别叫周轩,去其他药堂请大夫。”
老者不解道:“大人......这周轩就是镇上最好的大夫了,请其他人......这?”
不等他说完,沈亭山高声呵斥道:“山阴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还不快去!”
老者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迅速恢复恭敬的神色,按照沈亭山的指示召唤小厮去请大夫。沈亭山和陈脊又招呼了几个小厮,众人合力将赵十一抬到后院软塌暂歇。一时间,屋里的人都忙碌起来,烧热水的、备剪子的、准备换洗衣物的,所有人顿时都忙得脚不沾地。
老者冷眼看着沈陈二人的调度,心里不禁狐疑起赵十一的身份。他悄然走到角落,低声向一个小厮吩咐去四时药堂报信。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大夫还在后堂紧急救治赵十一。
老者派出去的小厮来回奔波,匆匆回了话来,老者闻听后不禁面色大变,心中暗叫糟糕!
原来赵十一无意撞见四时药堂和丧行的秘密,他虽未必知得实情,但周轩担心他将此事告知沈亭山。如果沈陈二人以此为突破口,详加调查,大事就未必瞒得住了。因此周轩才找了打行的人,想悄悄处理掉赵十一。没成想赵十一却偏让丧行捡了回来,好巧不巧,又正好撞上沈陈二人在此,如此更是麻烦。
小厮将周轩的话原话转述给老者:“周大夫说......说吴老您当真老糊涂了!这种事您还是自己解决吧,我帮不了您了!”
老者不禁懊悔不已,身为丧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平白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赵十一个人死活不足为道,但若因此误了郑大人的事,恐怕整个丧行都要赔上性命。
吴老这样想着,再也保持不住沉着的面色,他焦虑地在屋内左右挪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暗杀赵十一了。
可是,沈陈二人寸步不离守在屋内,如何才能得手?
吴老忽然灵光一闪,叫来了白日接待过沈陈二人的小厮,低声询问:“他们来此作甚?”
小厮惊慌地看着吴老,深恐自己做错事,犹豫着开口:“他们自己来的,不关我事。”接着便一五一十叙述起了白日的事请经过。
听完小厮的叙述,吴老心中逐渐有了对策。
他快步走至后堂书架前,这些册子对他人来说或许繁杂,但在他眼中却条理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从浩瀚册海中搜寻到了沈陈二人想要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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