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所知不多,当年他可还不像今日这般负有盛名。”
“怎么回事?”
“当年两淮两浙的航道虽也有私盐贩子为恶,不过大多是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八年前,黄柳生也就是这些散兵游勇中的一员。我没记错的话,他出身灶户,会些拳脚功夫,因受不了盐场的苛待,才领了几个盐丁反了。”
沈亭山问:“您的意思是说,八年前劫船案发时,他的实力并不雄厚?”
梁宽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若知道黄柳生是这般凶残的人物,定不会放着那十五个手无寸铁的兄弟去白白送死。”
“梁叔,我再与你确认一遍。当年的黄柳生实力并不雄厚,那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劫杀一艘载有三十几人的官家盐船?据我所知,尹世昌的功夫手段在两浙也是出了名的。”
梁宽一怔,道:“这......这我倒是没有想过。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有古怪。”
“梁叔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细节......”梁宽低着头,手中佛珠快速转动,沉思良久后,道:“尹世昌出海那日,曾提到一个人,姓夏。”
“夏?”
“我问他这官盐船是从何处运来,竟走了这许多时日。他叫我莫要多问,总归姓夏的不会亏待大家。还有,他那日心情异常的好。”
“异常的好?”
“尹世昌那段时间家中遇到难事,终日脸上难见笑容。可那日来见我时,却笑脸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陈脊好奇地问:“是何难事?”
“这我倒不曾打听。左不过是家中有人生病亦或是在钱上一时难住。成家之人,又有衙门口的活计谋生,能难住他的也就这两件事了。”
沈亭山沉吟片刻,暗想:“朝中姓夏的大臣有父亲的恩师夏言,夏伯伯。他的亲族势力倒是盘根错节。”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想起李永安和郑劼来,“郭槐与夏伯伯在朝中争锋相对,郑劼又是郭槐的侄儿,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沈亭山想着又笑着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想法。“夏伯伯一生高风亮节又远在京城,怎么会与这山阴的命案牵扯到一块呢?朝中姓夏的大臣并非少数,我不如晚些时候修书一封给父亲,问问是否有夏姓大臣八年前曾在盐政任职。”
陈脊见沈亭山陷入沉思,没有打扰他,而是转向梁宽问道:“大师,这黄柳生是他的真名?”
梁宽不知陈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不由一怔,但仍笑着回答道:“那还有假名不成?”
陈脊扭头看向沈亭山,沈亭山登时会意,解释道:“梁叔,黄柳生其人极为神秘,我们遍寻多日都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容,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已命丧黄泉。眼下,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曾在丧行见过他写下的字。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曾见过黄柳生,却对他的字迹非常熟悉。”
梁宽恍然大悟道:“你们是疑心有人借用‘黄柳生’的名号为恶?”
“若是‘借用’,那真正的黄柳生为何到今日都不曾现身,任由他人用其名头行凶?”
梁宽摇摇头道:“这老衲便不得而知了。”
陈脊更加困惑了,“我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线索明明很多,却始终一团乱麻找不到真正有用的那一条。李执事这个破案的关键究竟人在何处?刘大明明知道当年真相,我们却不能去询问,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哎,眼瞅着马荣捐出来的盐又要吃完了,难不成我们就卡在这了?”
然而沈亭山却不觉得案件卡住了,相反,他心中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
“呆子!跟我走!”
陈脊瞬间愣住,“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沈亭山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仍不忘与梁宽行礼道别,“梁叔,想来你是不会与我们一同离开的吧?”
梁宽闻言一笑,眼底尽是释然:“你们去吧,我要留在这里向佛祖赎罪。”
“可是,黑衣人刺杀不成极有可能去而复返,大师你......”
陈脊话还未说话便被沈亭山止住,他向陈脊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相劝,而后又转向梁宽,拜道:“大师保重!”
说罢,他便领着陈脊告辞而去。
及至山下,陈脊方问道:“你不怕他丢了性命?”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笑道:“怕有如何,不怕又如何。有些人有些事,总是不可强求。”
陈脊不解地随沈亭山登上马匹,“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山上捡回一条命,我现在宝贵得紧。”
沈亭山笑道:“是吗,那我倒是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脊好奇道:“这个时辰了还能有甚好地方?”
他说着仰头看向天上弯月,这一番折腾后,眼下已是夤夜。
“夜探坟场。”
沈亭山一字一顿,如铁钩般的声音在陈脊耳畔回荡,让他后背的冷汗瞬间冒出。
这个时辰去坟场,陈脊认为沈亭山定是被案子逼疯了。
沈亭山大笑一声,扬起马鞭,那马儿便如箭般向前奔去。陈脊惊觉已不容他多说,马蹄翻滚,掀起一地沙尘。
此地是山阴最大的坟场,山阴几乎所有逝者都埋葬在此。月光从云层中漏出,苍白地照在墓碑之上,为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微弱的光明。
陈脊的目光扫过墓碑之上一排排冰冷的姓名,这些都是他曾经极为熟悉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可身子却早已融入黄土,被这无尽的黑暗掩埋。
这片坟场寂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只有偶尔传来的野狗叫声打破这死寂。风吹过,带来了远处野花的香气,却无法驱散坟场中的哀凉。
陈脊心中最初的恐惧被悲伤覆盖,他恭敬地向每座路过的墓碑行礼,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沈亭山则是在寻找着什么,他细心地观察着每一座坟墓,时而拾掇地上的红泥,时而又轻抚冰冷的墓碑。直到二人来到陈脊父亲的墓前,他才停下搜寻。
“父亲大人!不孝儿来看你了!”陈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霎时间泪如雨下。
父亲下葬多日,这还是他第一次前来,想到此陈脊心如刀割。他认真扫视着父亲的坟墓,想来是因为没有给李执事利钱的缘故,明明是新坟,可坟头莫说祭拜的红烛,便是连纸钱的印迹都没有。
陈脊来得匆忙也不曾准备任何祭品,一时心中更是自责。
此时,一旁的沈亭山也是眉头紧锁。
他先是依礼拜了三拜,又在心中默念:“陈老先生,晚辈乃陈脊挚友,为查凶案,多有冒犯,请勿怪罪。”随后他便蹲到坟前仔细查看起来。
终于,在被淹没的土堆之中,他拾到了一丝绢线。也正是这一丝绢线,让他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不由长叹一口气,这声叹气深邃而绵长,吸引了独自垂泪的陈脊。
陈脊哽咽地问道:“出了何事?”
沈亭山望向陈脊,眼里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神色,他尴尬地掩饰道:“无事。”说着便站起身来,扯开话头道:“我去找坟场的看守,你......要去吗?”
陈脊看着父亲的坟墓又看向沈亭山,肯定道:“自然是要去的!这些贼人连我都敢杀,若不早日将他们缉拿归案,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性命!”
第26章 求端讯末
二人在坟场绕了几圈,终于在一处亮光里找到了看守所住的茅屋。
出乎意料的是,这看守不是旁人,正是当日义庄中那名良善的看守。陈脊喜道:“原来是你!”
看守倒不惊讶,他浅笑着恭敬行礼,说道:“草民袁不凡,既是义庄的看守也是这坟场的看守。”
“袁不凡?这倒是个好名字。”陈脊说着上下打量起他来,方脸宽鼻,长相虽是普通,但有胆子孤身夜夜守着坟场和义庄,倒也是个不凡的人才。
“大人谬赞了。”袁不凡将他二人引到桌边坐下,又恭敬奉上茶来,问道:“不知二位大人深夜到此,是何公务?”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道:“来问些事情,此事关乎几宗要紧的命案,你需如实答来。”
袁不凡脸色顿时变得肃静,恭敬回道:“草民定知无不言。”
沈亭山道:“几日前,码头衙门的尹涛,尹巡检是否来过此地?”
袁不凡凝眉沉思,心中暗叹:“如主人所料,果然还是查到尹涛头上了。”
“袁不凡?”沈亭山见袁不凡呆立着没有回答,又多唤了几声。
愣了一会,袁不凡回道:“有的。尹巡检来为裴把总选墓。”
“只是选墓吗?”
袁不凡点了点头。
沈亭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怕是有言辞未尽的地方吧!”
“这......”袁不凡支吾不语,似乎还有所犹豫。
沈亭山说道:“我且问你,尹巡检选了哪块墓地?”
袁不凡面色一变,嗫喏道:“应是子午向第三排。”
沈亭山追问道:“我刚从坟场过来,子午向第三排早已葬满,你说尹涛选了此处,难道是要占他人的坟墓不成?”
“那就是我记错了,是......是乾巽向第二排。”
沈亭山冷笑道:“你又胡说。以裴荻的生辰八字,只要懂些风水的人都知道他与乾巽向并不合,尹涛又怎会选此向的坟墓。”
“每日来看风水的人太多,我也记不清了。”袁不凡脸色大变。
“你不是记不清,而是尹涛根本不是来选坟的是也不是?”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尹巡检不让我说,我不敢......”说到这里,袁不凡面如死灰。
陈脊回身看了沈亭山一眼,神色迷茫,显然仍在状况之外。
沈亭山接着道:“如今知县大人与我都在此处,我们与尹涛孰轻孰重,我想你应当能分辨清楚。”
袁不凡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求告道:“草民不应该贪图钱财,草民都说出来,大人饶命!”
“你知道些什么,速速说来!”
袁不凡站起来身来,走到角落一处柜前,伸手拿出一包银两递给陈脊,颤抖道:“这是尹巡检给我的封口费,我不敢花,还留着呢。”
沈亭山接过银两仔细一瞧,银两底下印着字,果然是衙门里发出的官俸,“他要你封什么口?”
“那夜尹巡检突然来访,找我要了板车、锄头和撬棒。我问他是要做些什么,他说他要自己在坟场里待一会,让我不要多问。还叫我在外仔细看守,不可让人进出坟场。”
“他呆了多长时间?”
袁不凡思忖一阵,肯定道:“大概一个时辰。”
“这么说,期间你一直在外围,尹涛在坟场内做了何事你并不知情?”
袁不凡点头不迭,“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有一事,”沈亭山看了眼一旁的陈脊,接着道:“陈知县的父亲,陈老太爷是何时何人来安葬的?”
陈脊听他问及父亲的坟墓,不由一惊。
袁不凡舔舔唇,老实答道:“是......是尹巡检和李执事一同来葬的。”
“你说什么?”陈脊惊得站起身来,“怎么是尹涛来葬的?”
袁不凡答道:“确实是他二人一块来的。那日我还觉得奇怪,他们下葬没做任何仪式,只是简单将棺木放入坟中,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陈脊焦急道。
“而且棺椁也没加棺钉。我虽觉奇怪,但毕竟是官府的事情,也不敢......不敢多问。”
惊愕不已的陈脊啊了一声,眼珠泛白,腿一软,瘫倒在了椅上。
沈亭山忙上前照看,并端来茶水让陈脊饮下。
“好了,你先下去吧。”沈亭山支走了袁不凡,对陈脊说道:“有件事我想还是得告诉你。”
“何事?”陈脊嘴唇泛白,似乎已猜到此事与父亲有关。
“我想......掘坟开棺。”沈亭山说。
陈脊不死心地问道:“掘谁的坟?”
“令尊。”
此话一出,陈脊手中的茶碗瞬间掉落在地,“一定要这样吗?”
“李执事已经失踪多日,我们却始终遍寻不到他的踪迹。”
“这与家父何干?”
“李执事失踪当晚尹涛曾出现在此,并且与袁不凡要了许多挖坟工具。适才我又在老太爷的坟前发现了一缕娟丝,这绢丝你应当认得,正是码头巡检的官服。”沈亭山解释道。
“这绢丝可能是我父亲下葬那日尹涛留下的!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他们下葬之时为何不给老太爷的棺椁加棺钉?”
“也许他们只是忘了!而且,你对尹涛也只是怀疑,你没有实际证据证明李执事就在......就在我父亲的棺椁之中,不是吗?”陈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实,关于尹涛,沈亭山并非怀疑,而是确信。过往许多他无法想通的线索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只是沈亭山并不想一一为陈脊解释。
在沈亭山看来,陈脊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要他亲手掘开父亲的坟墓,确实残忍。眼下,他解释得越清,越像是在逼陈脊做决定。于是,他想了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道眼下证据还不够充分,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如果你不愿意掘坟开棺,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
“可我......”陈脊憋了许久终于将剩下的话说出口,“我想再见一见尹涛,可以吗?”
“好,我陪你。”沈亭山看着陈脊,坚定地说。
翌日正午,沈亭山三人相约在章记酒馆。那夜,他们曾在在此处相遇,若沈亭山猜测的没错,当时尹涛应该刚刚处理完李执事的尸体。
忽然迎来贵客,章记酒栈的掌柜亲自下厨,端上的全是自己的拿手好菜。
“干菜焖肉、清汤越鸡、鉴湖鱼味,还有这上好的绍兴花雕,各位大人请慢用。”
掌柜骄傲地介绍完自己的菜色,原以为会收到一片称赞,不曾想在坐的三人兴致似乎都不高,一时尴尬在了原地。
沈亭山率先开口,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莫让人上来打扰。”
掌柜不服气地努努嘴,应声退下。
陈脊见没了外人,将三人酒杯倒满,强撑笑容道:“我们三人相识多日颇为投缘,可惜一直忙于查案,倒是不曾好好对饮,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尹涛提起酒杯,疑惑道:“二位大人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可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陈脊止道:“欸,今日我们不聊案子,只是喝酒!”
沈亭山附和道:“对!这人啊,偶尔也该放松一下,总是绷着跟弦,容易命短!”
尹涛被沈亭山的话逗出了笑声,喜道:“大人说话有趣,倒是我太过紧张了。”
“若说有趣,还是你们有趣。我来这山阴,见到的趣事倒是比别处多许多。”沈亭山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续道:“欸呆子,咱第一次见面,你骂我什么来着,富贵公子不懂人间疾苦?还说我不该将山阴的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你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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