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县官的,上官如云,过客如雨,打秋风、吃拿卡要的,不计其数。陈脊当时只当孙文鹏在吹嘘官场交际,如今想来倒是他狂妄疏忽,无意泄露。
“他几时可到?”
“按他当时所说,最迟昨日也该到了。”
沈亭山一听顿时生了些疑忌在心里,又恐陈脊忧心,转头笑道:“难得的大官,若你不在牢中,本该好生接待才是。”
陈脊苦笑道:“你不知道我?惯要打趣我。纵我无事,也不过让孙县丞全权负责。”
“你不怕他越权,说些不应说的话?”
“这些事孙文鹏喜欢干,便叫他去干。我只管亲民、教民、断案,什么加官进爵皆非我所愿。”
沈亭山笑道:“你这人终日扮猪吃老虎,明明心里头明白得紧。”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走吧,回金凤楼。”
两人疾步而行,将到金凤楼门首,顿时被几十名衙门差役团团围住。一男子威风凛凛自差役中走出,沈陈二人定睛看去,正是洪州。
“二位,我按兵不举,你们倒真是有恃无恐。瞧这方向,你们是准备逃出城去?”
沈亭山将陈脊护在身后,泰然自若道:“洪知府素来秉公任直,怎今日无凭无据就将这弥天罪名架到我们头上。”
洪州大笑几声后,叱喝道:“陈脊乃是朝廷钦犯,如今私逃出牢,你个黄口小儿还要狡辩!”
沈亭山毫无惧意,从容应道:“大人适间说出逃出牢,这牢不知是指何处?”
“自然是大牢!”洪州不假思索,立即应道。
沈亭山笑问,“那便奇怪了。我是在金凤楼里见着陈脊,又与他从这金凤楼里出来,并非大人所说的大牢。”他看向陈脊,装作疑惑,问道:“那这么说,你是从大牢里逃到金凤楼的?”
陈脊与沈亭山相处日久,已习得他几份机敏狡猾,登时明其深意,附和道:“非也。乃是洪知府用轿子将我抬到金凤楼的。”
沈亭山闻言立即高声道:“大胆!你乃钦犯,洪大人又是主审官。他不与你挂个十斤脚镣已是仁慈,又怎会用轿子抬你到这寻花问柳之处!你诬陷朝廷命官,仔细罪加一等!”
陈脊拱手行礼,恳切道:“不敢胡言,洪大人将我从狱中带出,牢中众人皆可作证。”
“竟是真的?”沈亭山惊讶地看向洪州,反问道:“大人,这么说是你将陈脊放出大牢的?那......这私纵犯人的罪过是......”
沈亭山与陈脊一唱一和,将洪州气得脸阵青阵白,怒斥道:“本官不过将陈脊换个地方关押,金凤楼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你们使滑逃匿,还敢多言!”
沈亭山又道:“大人又说错了。据我所知,陈脊关在牢中时,这金凤楼就已是重兵把守。可见这些兵看得是金凤楼而非陈脊。既非陈脊,我们便不是逃匿。再者,这陈脊一介文弱书生如何逃得出‘固若金汤’的金凤楼,是大人看守不利亦或是大人有心放过?”
洪州正欲开口辩驳,沈亭山又续道:“这些亲兵可是陛下亲派,全权交大人差遣的。他们既武功高强,又唯大人您马首是瞻,那陈脊究竟是如何出了这金凤楼的,我想大人您应该比我清楚。”
这洪州原本便是直心眼儿的主,如今被沈亭山东拉西扯一番,又气又懵,七颠八倒地一时倒应不出话来,只得气嚷嚷喝令差役将沈亭山二人拿下。
偏生这些差役早受了沈滔“教诲”,此刻又怎敢与沈亭山动手,几十人手持兵器却踟蹰不前,任洪州如何叫嚷,都不敢多行一步。两方一时僵在原地。
沈亭山见差役情状便知是父亲暗中相助,瞬时又平添了几分勇气,续道:“大人想来贵人多忘事。先时分明是您有意让陈脊戴罪立功,查明真相。我这才将他带走前去查案,没曾想,竟闹出今日误会来。”
“胡说八道!本官几时......”
沈亭山提高声调插口道:“若非如此,难不成真是大人您私纵钦犯吗?”
洪州被这话噎住,正在难堪之时,不远处四人抬着一凉轿自街口转来。
凉轿胆大妄为的在众人中间停下,等看见从轿子里走下来的贵人,大家才知道原是沈滔到了。
“洪大人。”沈滔虽是沈亭山的父亲,此刻却不先与他搭话,而是径直走向了洪州。沈滔祲威盛容,瞬时便将目指气使的洪州衬得弱了下去。
洪州心知沈滔来者不善,可尊卑有别,他也只得恭谨拱手行礼,似笑非笑地问了安。
“我初到山阴,听说这里有出草台班子戏唱得极好,心想着今日得空到得去听上一听。不曾想倒在这撞见你与犬子办案,不曾打扰你们吧?”
洪州听他语气,一句话便将沈亭山归入办案之人的行列,明显是要替他二人洗脱罪名,略顿了顿,挤出笑容道:“倒不曾打扰,只是……”
沈滔微微一笑,立即截住他的话头,转身对沈亭山道:“你昨日说要替洪大人办事,原来就是带着陈脊戴罪立功?知你素来是个没规矩的,不曾想你竟狂妄至此。此事虽说是洪大人亲自授意,但你将人带走总要告知洪大人一声,如此没规没矩,还不快向洪大人赔罪。”
沈亭山明了父亲手段,立即走上前抱拳行了一礼,对着洪州,尴尬道:“小侄无礼,还请洪伯父海涵。”
洪州素来听说沈滔巧舌如簧,以往他都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倒是结实吃了大亏。这二人若是恶语相向,那即便是来上十个人洪州都不会胆怯。偏生这两个人软硬兼施,伶牙利爪,此刻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明明是师出有名的捉拿逃犯,不知怎的倒变成他被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架在锅上炙烤,洪州只觉气血上涌,有口难言。
沈滔见洪州没有招式应对,决定抓住机会立即顺水推舟一番,他看向陈脊,正色道:“洪大人念你往日治县尚且勤勉,特准你戴罪立功,你需谨慎行事,仔细查案,切莫逃脱了真凶,知否?”
陈脊在一旁呆立了许久,眼见局面峰回路转,心中惊叹不迭。此时沈滔猛地点到,他犹在梦中,连声应道:“知晓,知晓,罪臣听命。”
沈滔微微一笑,见事情已毕,正欲上轿离开,又觑见一身着官服之人驾马疾驰而来,口中高喊:“不好了!盐法御史李永安死了!”
陈勇没想到自己苦等的救兵会死得如此古怪。
驿站房间被布置成了灵堂,供桌上安放了一个灵位,上书“李永安之灵”几个大字。在灵位正上方的房梁上悬吊着一具尸体,死者正是盐法御史李永安。
陈勇眉头一皱,对于尸体没有过多理会,而是在房中仔细搜寻起来。比起李永安的死,这一无所获的收寻更让陈勇感到恐惧。
李永安此番带来了的是这些年两淮的盐运账本,这账本牵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死了一个李永安并不打紧,可若账本丢了,那所有人都得玩完。
陈勇急忙唤来驿丞,盘问事情缘由。
率先发现死者的驿丞被唬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昨儿半夜李大人单骑到了,下官见他衣冠不整,像似赶了许久的路似的,连忙将他迎了进来。我本想着给大人安排洗漱,可大人却道‘有要事办,不让人打扰’。因而大人进了屋后,这一夜我都不曾上来。今日,我早早便将早膳放到门口,可直到晌午也不见大人出来。我便试着在门口叫了几声又始终没人回应,我这才斗胆推门进来,不曾想就见到这般光景,这才连忙去县衙回禀了大人。”
“你是说这一夜不曾有外人进来?你确信?”
驿丞点头,肯定道:“不曾有人。李大人到时已过二更,我将他迎进门后,顺手便落了锁,后面没有其他人来了。”
“驿站里原先的人呢?”
驿丞道:“并无他人。山阴最近多是非,往来的人少了许多,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人。”
“这么说来,李御史便是你杀的了!”陈勇忽然历声一喝,驿丞扑通一声,立即跪倒在地,叩首如捣蒜,求告道:“大人明鉴!下官真的不知发生何事!”
第37章 丢失的账册
洪州几人赶到驿站时,赵十一已粗略检查了一遍李永安的尸体。
赵十一与沈陈二人火热,陈勇本不愿叫他,奈何山阴记录在册的仵作如今仅余赵十一一人,无故不叫他来,反倒落人话柄。因而陈勇仍叫他来,只是勘验时,一直在旁盯着。
当验到脖颈的时候,赵十一道:“喉下痕黑淤色,直至左右耳后发际,横长一尺一寸。”
陈勇疑惑道:“是自杀还是他杀?”
赵十一不答。
沈亭山施展轻功旋身至房椽上查看一番,肯定道:“是自缢。”
“这是为何?”洪州问道。
“屋下自缢,先看所缢处,尘土滚乱至多,则是。如只有一路无尘,不是。”
赵十一道:“沈大人所言甚是。李御史脖颈上的伤痕乃是血痕,说明是被勒死。若是死后被人挂到房梁的,由于死后血液不通的缘由,多是白痕。再者,绳索勒在喉咙之下,舌头外吐,亦是自缢之状。”
众人心领神会。
洪州啐道:“自缢的为何将此处布置成这般晦气模样,看了瘆得慌。”
沈亭山绕着房间的四周走了几圈,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陈勇神色控制不住的慌张,阻止道:“李御史乃是两淮盐法御史,这个节骨眼上,自缢而亡想来与盐祸一事脱不了干系。既是如此,那么李御史自缢一案自然该归我与洪大人管辖。沈大人想来并无探案之权吧。”
沈亭山未及开口,一旁静坐品茗的沈滔缓缓道:“陈大人想来还不知情,犬子受洪大人所托,如今亦是侦办此案的官员。”
洪州不敢正视陈勇质问的眼神,低着头嗫喏道:“虽是如此,但本官与陈大人仍是此案主审,有任何线索必须第一时间禀告我等。”
沈亭山看着陈勇阵红阵白的脸,笑而不语,继续仔细探查房内情况。忽然他鼻子一动,似是闻到什么气味,当下便有了线索。然而他脸上仍装作并无所获的样子,他茫然看向众人,叹道:“此间并无怪处,可曾通知亲眷?兴许应当问问李大人近来可有怪处。”
“李吴氏恰好归宁,如今正在邻县,已派人去请,午后便可到山阴。”差役答道。
“如此甚好。”沈亭山看向洪陈二人道:“两位大人,午后我将与陈脊共同向李吴氏问话,所问将全数记录备案。”
陈勇待要开口,洪州暗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正是哑巴黄莲,有口难言。
事情安排既妥,众人收拾一番便各自散了。
陈脊初出狱来,沈赵二人自是欢喜,回到下处安排一桌吃了,待赶回县衙时,李吴氏已在停尸房呆坐许久。
眼前的男人,她虽早无爱意,却无法割舍。
他在,即使再不堪,也有坚实的依靠。他不在,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家里的米缸每月要填充多少米?他连交代一句都没有就走了。
吴氏心中凄苦,面容却异常冷静,陈脊对此并不惊讶,倒是她的穿着却引起二人的好奇。
丈夫已逝,她却依然盛装打扮,妆容精致。
吴氏似乎感受到了陈脊二人的目光,冷冷道:“我常在想,如果我更漂亮一些,他是否就会多回家看看我。我特地请成衣店的师傅到家里来为我量身定制衣物,头饰妆容都是我每日精心研究和挑选的,可无论我打扮得多漂亮,他都不愿抬头看我一眼。”
“是因为......崔娘吗?”这话刚出口,陈脊便后悔了,他实在不应该在此时去揭人伤疤。然而,吴氏却显得满不在乎。
“如果迎崔娘进门,能让他多回家的话,我又何尝不愿。”
陈脊和沈亭山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番话颇感震惊。
“众人皆以为李永安贪恋美色,与崔娘私交甚甚,只有我知道,他们从未越界。崔娘于他,不过是救下的一名弱女子罢了。崔娘先前的丈夫与李永安是故交。他死后,李永安出于对故友的情谊才代为照顾。好几次李永安都提出要替她赎身,可崔娘却不愿意。”
“这是为何?”沈亭山问。
吴氏摇了摇头,接着说:“他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公务,算不完的账。我总问他,这些公务非你不可吗,除了公务你便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他总说,我不理解他。这些公务,如果他不处理便没有人处理。”
吴氏抬头看向陈脊,“你也是当官的,为什么别人总有那么多理由和借口推脱公务,他却没有?”
陈脊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许久。
吴氏惨然一笑:“出事前,他和我说要到山阴一趟。那天他少见的陪我和孩子吃了饭,还带女儿上了街,我以为他转性了。我问他,回来后可以再要个孩子吗,我想给李家留个后。他说,只要我好就行,有没有后都不打紧。可是现在......没有他了......我还怎么好......”
吴氏终于恸哭出声,多年的委屈如决堤般涌了出来。
陈脊看向沈亭山,不知如何是好。
沈亭山从怀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吴氏,“我们在屋外,你随时可以喊我们,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说罢,二人便退出了屋外。
院中花败了不少,沈亭山惜道:“花界倾颓事已迁。”
陈脊盯着花,眼圈亦红了起来,“这些花......素来是父亲在照料。”
沈亭山抚花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陈脊。
他应该有话要讲吧,沈亭山想。
“父亲在时,我也很少回小院吃饭。他见我没回,就会跑到官廨找我,他说,‘要顾着点吃饭’,‘公务再忙也得顾着歇息’,‘马太快,平时骑驴就好,慢点没关系’。昔日,我总嫌他多事。如今,想再听他一句唠叨都不能够了。”
陈脊看向沈亭山,苦笑道:“莫看我好似没什么事一般。其实,我心中无时无刻都备受煎熬。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害死了父亲。若我当时能细查此案,也许就能发现下毒一事。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如果当时我再多努力一点,甚至……我去买私盐,是不是他就可以活下来……”
沈亭山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仍会做同样的决定。遗憾与后悔之间,你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这话一下子刺中了陈脊的心,父亲所教导的‘无愧于心’早已深深刻在骨血。若是他选择了买私盐,即使父亲仍然健在,他老人家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我在西南游历时,曾遇见过一对母子。母亲重病时,儿子在江浙尚有公务。我问这位大嫂,为何不唤孩子回家。她说,不想让孩子担心,儿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仍然避开了这位大嫂,修书给她儿子。然而等他儿子回来时,母亲还是走了。其实,以我休书给他的时间来算,他是可以及时赶到的,但最终他还是因为公务实难脱身,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你一定会问我,是什么公务竟然比母亲还要重要。若我说是黄河决堤,你会夸奖这个儿子胸怀大义。若我说是买卖收租,你会说他重利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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