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黄笑道:“我虽年岁大了,记性却好,正是卯时。我每日卯时初(五点)便会起床磨豆子,皮三儿每日卯正二刻(六点三十分)起来杀猪,好几年了都没变过。”
沈亭山问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时辰,而是因为皮三儿出来杀猪了,便确定那时是卯正二刻?”
豆腐黄道:“是的。我每日都是以他的的作息为参照,跟他聊一会子辰时初便出摊。”
沈亭山:“你又是如何确认当时是辰时初的?”
豆腐黄道:“这得谢谢皮三儿。昨日我手脚慢,辰时了都没磨完两筐豆子,险些忘了出摊。是他提醒我,辰时到了,他要去找糖水贩欢哥。我这才反应过来时间竟过这么快。”
“你昨日出摊这街道看起来可与往日不同?”
“那大有不同,昨日人都涌到南街去,出摊时冷冷清清,连码头的劳工和吴记都没有出来,想来都是到南街抢盐去了,世道也太差了些。”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昨日皮三儿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豆腐黄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就是宰了只小猪,说是父亲生辰,小猪肉嫩。不是我说,他是真孝顺,前几日我还瞧见他在磨木头,说是要给父亲做个木雕老寿星。这还不止,他个杀猪的还想给父亲写副字画呢,好几次跑去找人请教。”
至此,沈亭山心中的疑惑已解了大半,只差一件事便可最终确认。
“多谢老丈,”沈亭山行礼告谢后将陈脊拉至一旁低声道:“糖水贩欢哥住哪你可知道?带我去找他。”
陈脊道:“他是出了名的贞洁之家,我自然知道。”
欢哥家住城北,为赶时间,二人特地先回官廨牵驴,撞见马荣急匆匆往孙文鹏住处而去。
陈脊自嘲道:“应该是送盐来了,这事倒不必经过我。”
沈亭山跨步上驴,将独自伤感的陈脊捞上驴背,笑道:“我经过你。我初来乍到,没有你知县大人的面子,可查不动任何人。”
两人说着,便驾驴赶至欢哥家,才到附近,便听见他院中似有吵闹声,忙下驴去查看。陈脊跑在前头,与欢哥家夺门而出的人结实地撞到一块。
沈亭山见那人一副书生模样,行动却遮遮掩掩,撞人后更是不言语就快步而去,地上还留了不少血迹,不禁好奇。
欢哥这时也来到门口,忙不迭向陈脊赔礼:“知县大人!不知是大人来了,多有得罪,大人没事吧!”
陈脊吃痛地捂着肚子,摆手道:“无妨,无妨。”
“刚刚那是何人?”沈亭山问道。
欢哥抬眼看到沈亭山,颇有些惊讶,“你是......你是昨日我撞到那人?”
沈亭山颔首,道:“翰林沈亭山。”
欢哥忙行礼,“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莫怪。”
“无妨,你还没回我话呢?”
欢哥忙道:“那人是县里的陆庠生,知县大人应该知道。”
陈脊自然认得,山阴县里曾经意气扬扬的庠生陆文远,几乎无人不识。
关于这位庠生,陈脊之前还刻意去了解过,眼里流露出许多同情来。
陆文远年轻时,是个很仗义的人。约在十年前,山阴县户宿蠹藏奸,每年征粮收税都要多收百姓一百多倍的银钱。这笔不合理的收费将陆文远惹火了,他义愤填膺,变卖家财,到上级府衙告状,誓要还山阴一片朗朗乾坤。
结果却并不顺利。
陆文远不仅被革除了生员资格,还下了大狱。五年的牢狱生活中,又几次差点被杀。
陆文远出事后,没有人再敢上告,官员们杀鸡儆猴,保住了财源。直到八年前,省里新来了巡抚,才将他赦免出狱。而当时的山阴知县也顺着上级的变动,主动革除了县户的弊政,为此还得了巡抚的赞赏,右迁了。
陆文远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就是这幅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模样。刚开始百姓对他尚有同情,可日子久了,见他始终疯疯癫癫,便无人再关照他。
“这人整日里到处偷鸡摸狗,刚偷到我家,这不,被我打了出去。”
陈脊深叹口气,“若他下次再来,你叫他到官廨找我,我给他吃食。你莫要再打他了。再说,你下手也忒重了些,竟将他打出了血,他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欢哥点头称是。
沈亭山闻言愣了许久,但好在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开口道:“我们来是想问你,昨日你是何时见到皮三儿的?”
“皮三儿?”欢哥紧张道:“大人们,我只是让皮三儿帮我排号,可没有教唆他在南街闹事,那事可与我无关。”
沈亭山:“不追究你,你实话实说便是。”
欢哥这才放下心来,回忆道:“是昨日辰时,我前几日便与他约好了这个时辰。”
沈亭山:“你确信是这个时辰?”
欢哥言之凿凿道:“确信。我怕误了时辰,早早便醒了,看着钟鼓楼出得门。”
“后来,欢哥便一直在南街,没有再出来?”
“我一直在南街口,没有看见他出来。后来,午牌时分,大人们到了南街,不是还瞧见他......他在带头闹事呢。”
沈亭山笑道,“这就对了!”
陈脊不解道:“这哪对了?”
沈亭山将陈脊拉至一旁,解释道:“我怀疑凶手是皮三儿,这你可知晓?”
陈脊笑道:“你一大早尽在查皮三儿相关的人,我自然知晓。适才豆腐黄所言,颇有漏洞,皮三儿很可能虚报了时间,给豆腐黄造成了假象。实际上,他在豆腐黄面前杀猪的时间应是卯初二刻,而不是卯正二刻。等到卯正时分,皮三儿便误导豆腐黄已到辰时,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赶在卯时涨潮之际去龙亭杀害裴荻。”
沈亭山欣慰地笑道:“正是如此。”
陈脊面露疑惑:“但是他如何在落潮时回到码头?欢哥乃是看钟鼓楼报时的,这时辰不可能作假。”
沈亭山道:“皮三儿确实在辰时去了南街,但是中途他又走了。”
“走了?”陈脊惊道:“可欢哥一直在街口,没见到他离开。”
沈亭山笑道:“南街不是还有条小巷吗,你忘了,我可在那取水洗手来着。”
陈脊恍然大悟:“是呢!如此一来,他便有了作案时间!但是......那个喷溅的血迹怎么解释?”
沈亭山道:“那只小猪。小猪肉嫩是不错,但还有一点,血红,而这红更是与人血无异。皮三儿将小猪杀死后,带着猪血回到河堤,重新做了喷射状的血迹。寻常人也许模仿得还不像,但皮三儿杀了十余年的猪,血应当是哪个方向喷射,他了如指掌。至于那个所谓的木雕,便是他的凶器!”
“可他杀人动机是什么?赵钱孙李四人与裴荻多少还有些过节,这皮三儿与裴荻身份悬殊不说,当天裴荻还帮了他,他没理由杀裴荻。”
沈亭山笑道:“这就要问他本人了。走!我们去找他!”
就在二人解驴离开时,差役匆匆赶来,慌张禀报,“杀猪匠皮三儿死了!”
第7章 密室杀人
陆庠生要在今天杀死皮三儿的消息,早于昨夜传遍了整个城北。
皮三儿却不以为意,他照常举办父亲的生辰宴,甚至大操大办。
今日宅院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后院倒是特地请了看守,外人想要潜入并非易事。
然而,临近正午,生辰宴即将开始,皮三儿还是死在了自家书房。
宴会中断,人仰马翻。
皮三儿的宅院位于城北普济桥东,不算富贵,却也足够开阔敞亮,有东西厢房两进。一开始,皮三儿还在院中迎接来客,收礼入册。待要开席,皮三儿说回房更衣,谁知,半个时辰了都不曾出来。众人察觉不对,才齐齐去后院寻他。
皮三儿的夫人李氏年轻貌美,但今日却形容憔悴,就像一夜没怎么睡好,看起来颇为疲惫,她不敢直接敲门,而是毕恭毕敬地等在房门外轻喊了几声,见没人应答,这才去推房门,哪知房门从里面上了闩,无法推开。
“相公,时辰到了,该开席了。”李氏隔着房门,有意提高了说话声,可房中仍是没有半点声响。
众人想透过窗户瞧一瞧,却发现窗户也像房门那样,全都从里面上了闩。众人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了,房门上了闩,只能破门而入。几个年轻力壮的邻里合力踢踹房门,“嘭”的一声总算开了。
一行人齐刷刷冲入房内,这才发现皮三儿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冰冷僵直,竟已死去多时。
众人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忙赶去叫人。
皮三儿被陆庠生杀死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恰好也在城北,与皮三儿家不过对街的距离,他们赶来时,命案现场仍保持完好。
二人进入房内,命所有人暂退至大厅,并遣人去府衙报案,叫来差役和仵作赵十一。
“还是来晚了。”沈亭山叹道。
陈脊惊道:“你知道陆庠生要害他?”
沈亭山摇头道:“我只猜到有人要害他。正如你所说,皮三儿一介屠户,与裴荻的身份相差甚远,为何要杀他。”
陈脊道:“你是说,凶手不是陆庠生?”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边勘验现场,边说道:“密室杀人。”
他领着陈脊在屋中查看,“你看,门窗都是从屋内紧闭,房中也没有暗道。”
“那凶手杀完人后是如何离开的?”
沈亭山走到门口,门虽已被破坏,但看得出是普通的门栓式结构。奇怪的是,屋内地上都是干的,唯有门口留有一小处的水渍。
沈亭山的目光又扫过面盆架和衣架,皮三儿要更换的衣物还好好地挂着。一旁的书案上放着宾客名单和礼单,还有碗吃剩一小口的莲子羹,沈亭山走近,从腰间取出银针,“无毒。”
沈亭山又粗略地瞧了眼一旁的礼单和礼品,字画陶器木雕,种类倒是繁多。不过,这些物件皮三儿应当还没来得及清点,杂乱地丢在箱子里,看起来倒像是一堆破烂。
这时赵十一已赶到此处,“两位大人,我来了!”
“速来!”
赵十一闻言进屋,见到皮三儿尸体的第一眼,他眉毛便拧成一团,忍不住叹道:“是什么仇怨竟将人伤成这样?”
经过赵十一的仔细勘验,皮三儿乃是被短匕首等利器杀伤,全身共二十七处刀伤。致命一刀位于肚脐上一寸的位置,乃是正面近距离刺入,其伤口开阔,花纹交错。
“有一疑点。”赵十一道。
沈亭山:“什么?”
“除致命一刀外,剩下的二十六刀都是死后被人用刀刃刺伤的,因为人死后血液不流通,所以伤处肉色干白,没有鲜红色的凝血块。而且,这二十六刀伤口,深浅不一,力道不同,凶手起码有一男一女。”
“凶手不止一人?而且杀人之后,还残忍地在他身上刺了二十多刀?”陈脊惊讶出声,凶手的残忍程度简直骇人听闻。
沈亭山:“腹部的致死伤,是男人所为还是女人所为?可验得出?”
赵十一摇摇头道:“不敢肯定。腹部的位置,男子女子都有这样的身高可以刺到。不过从伤口深度来看,男子所为可能性更大,当然部分气力较大的女子也是可以的。”
陈脊:“据我所知,皮三儿这人功夫不错,有人用利器伤他,他必然会抵抗。恐怕还得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男子才能伤到他。”
“还有,死者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字。”
沈亭山和陈脊闻言忙蹲下查看。
这个字被皮三儿用手掌盖住,沈亭山二人不曾挪动尸体因而没有看到。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字,而是字的一部分。
“阝?是个陆字?尚未写完!”陈脊问道。
沈亭山暂时也不得其法,但凡案发现场留字,要么是死者留下的线索,要么是凶手故意留下的障眼法。
“呆子,你可会临摹笔迹?”
“在下不才,但自幼读书,倒是养成了这本事。你若需要,我是可以将这字誊抄出来的。”
沈亭山笑道:“我就知道你能行。”他又对赵十一道:“陈脊誊抄完毕后,请先生将地上的痕迹去掉。”
“这是为何?”
“你们先别问,对外也莫要声张。”
两人与沈亭山虽相交时日不多,却已明白他的心计手段。尽管心里满是疑惑,但他二人也默契地不多询问,而是点了点头,异口同声道:“听你的便是。”
趁陈脊誊抄之际,沈亭山又将书案上的莲子羹递给赵十一,“你再验验这个。”
赵十一接过汤羹,也是先用银针试毒,确认无毒后,又舀了一点尝闻,“是麻沸散。”
“麻沸散?”
赵十一:“此羹被人加了麻沸散。服用之后就会感到昏昏欲睡,逐渐失去知觉。”
“有人先用药让皮三儿失去抵抗力后,再将他刺死?”陈脊冥思道,“这么说,那皮三儿的夫人李氏嫌疑最大,这碗莲子羹必是她做的。”
沈亭山否认道:“不可武断。羹是她做的,药却未必是她下的,还是先将人叫来问问情况再下定论。”
陈脊闻言便要去将李氏叫来问话,沈亭山想了想,又道:“还是我们去前厅吧,尸体在此处,他们看了心虚的,难过的,终归不好。”
陈脊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赵十一道:“两位大人请先去前厅查问,我就留在此处,再以梅饼检验,看看尸体是否还有其他骨伤。等一切检验完毕,我再让差役大哥将验尸格目送去官衙给两位大人查阅。”
陈脊赞赏道:“如此甚好,有劳了。”
赵十一忙拜道:“大人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
沈亭山带着些许无奈道:“你们怎么又来了啊,看到你们,我倒是比看到命案还要头疼。唉,赵十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了白头发了?”
陈脊和赵十一闻言相视而笑。
但很快,赵十一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郁。人命刚逝,无论逝者是好人坏人,终究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沈亭山看出了赵十一神色的变化,心下了然,说道:“不逗你们了。呆子,我们出去吧。”
“你个小乞丐在这捣什么乱?赶紧出去!”差役呵斥道。
孙文鹏早早便来到南街陈记盐店门口施盐。
正热闹时,一个小乞丐踉踉跄跄地挤到人群中,一摔、一跪,扯开嗓子哭嚷着:“大老爷赏点盐吧!我就要死了!”
孙文鹏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往地上看去,见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高声道:“你连饭都没得吃,还要吃盐啊!”
小乞丐‘呃’得一声,顿时愣住。
众人见状不禁大笑起来,也纷纷起哄道:“小乞丐别捣乱,一边去!”
小乞丐立刻更大声地喊道:“可怜我既没饭吃,也没盐吃。刚出生娘就死了,四岁爹就把我丢到山里喂狗,我用手刨了三天三夜才爬出来。青天老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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