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其实很简单,但是也没有那么简单,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懂得放手,便能拥有。”
上挑的眼尾贴上了灿灿的宝石,清澈的双眼如深潭一般宁静,又好像在酝酿着一股隐微的风暴,面前的这个少女拥有着绝顶的家世,绝世的容颜,但是,她依旧无法留在自己最爱的人身边,就好像……就好像是在世间的某个角落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想到自己年轻的命运曾被冷漠地交付,想到自己差一点就逃不出那一场吞噬了所有的大火,而她带着悲痛逃出生天后,又在另一个熟悉的场景目睹了熟悉的开头。
即使这一次,她置身事外,依旧无法做出与之相反的抉择。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杜若晴猛地收回了这个可怕的想法,不愿相信命运可以不知疲倦地玩着同一个游戏,一切不安,皆生由妄念。或许,只是她想多了。
她看着光彩夺目的月柠,突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而身后的恪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解道:
“娘亲,娘亲,月柠姐姐要嫁人了,你们怎么这么不开心,爹爹在哪里呀……”
不知道他听到真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他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大人自己都尚未弄明白,选择不说,或许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月柠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恢复了那个无所畏惧的大姐姐模样:“恪儿乖乖,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爹了,然后你们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在天上喽。”
“以后到了天上,月柠姐姐罩着你,怎么样。”
“真的吗?”
“真得不能再真了,姐姐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月柠姐姐太厉害了!”
“那当然啦~要是有谁欺负你,就来告诉我,一定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先别聊这些了,新娘子,你的妆快花了。”
“怎么可能,刚画的……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你哭花的。”
“吉时已到!”
月柠平时吊儿郎当惯了,鲜少时候正正经经地走过路,今日她刻意收敛了动作和表情,让人看来反倒陌生了。
拖着笨重繁复的婚服,月柠能走多慢就走多慢,能走多稳便走多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完这么长的路的,那一段时间里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一步又一步地重复之前的动作,一步一步,直到她看见了一抹浅紫。
原来,她已经走到渡口了,跨过这条小溪,也就是跨出了青丘的结界,结界外的世界,不再会是月柠所熟知的那个了。
月澄和芙真携手站在渡口边,笑如春风,宛若璧人,阿荀被奶妈抱着,朝着月柠伸出白白的手,似乎要去抓她身上垂坠的珍珠。
闻伯佝偻着背,静静地站在平日的那个筏子上,回过头来,等着她,他的身旁停着数十张相似的小筏。
杜若晴依旧还是那身装扮,她紧紧地抱着恪儿,遗世独立般立在岸边。
月柠走到渡口边,抬头再看一遍那通透的晴空,然后又转头看着月澄和芙真。
只有一个笑,一个概括了千言万语的笑,月柠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月澄看着比昨日精神了一些,眼里依旧存留些疲惫的影子,他的眼睛弯了起来,就像是一个精明世故的商人,说出来的话却是沉稳如磐,颇不像先前那一幅浪浮样: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父亲和母亲已经在天宫里等着了,去吧。”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拜了这高堂,还没有完呢。
月柠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轻轻拉住二人的手,语气满满不舍:
“我走了之后,你们可别太想我……我走了。”
水面被施了法,月柠的裙摆沾了水也一分不湿,身子随着轻舟摇荡,闻伯全程一言不发,船渐渐靠岸,闻伯施法固定住船只,然后跳到岸上,为月柠让出一个出口。
“少公主,青丘,就送到这里了。”
陪嫁的侍女纷纷靠岸,排成一列,等待着月柠上岸。
月柠笑着说了声“多谢”,然后便扶着侍女的手径直前行,华光灿灿的婚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
闻伯望着月柠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这个从小看大的调皮娃娃突然就要走了,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正准备回到筏子上,只见月柠突然回过头来,嘴唇微张,似是说了些什么——
谢谢你。
神鸟旋鸣,翎羽流光,白衣白袍的侍者脚踏腾云,绵延数里。
被纯白簇拥的婚车头顶六瓣莲花,金顶漫渡晨光,卷帘彩练微摇,轻纱暗拢软榻,只应天上有,只可天上闻。
月柠缓缓坐到榻上,轻薄婉约的纱帘缓缓放下,帘外的鸾凤高鸣三声,浩大的队伍霎时间便飘入云间,霞晖相伴,仙乐启鸣,游龙般的队伍,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云中。
彩云蹁跹,迎亲的队伍宛若游龙,似真似幻,如在梦中。月柠知道,星复上神也正在南天门等着她,等着和她规规矩矩地演好一出戏,就像是穿行在万花丛中的彩蝶,不论舞得多么卖力,终究也飞不出那花团锦簇的深园,而它们不想像死水般沉寂,也只不过是因为不想被和着香花的烂泥无声无息地腐烂在地里。
等待着她的,不过又是一堆繁琐老套的礼仪。
天上的鸢鸟越冲越高,地上的走兽也渐次散开,杜若晴的身边已经没有送亲的人群,她抱着恪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定格在了某个时间里,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月澄的眼底闪着晦暗不明的幽光,他负着手走上前来,脸上依旧是初见时那副友善的笑容:
“杜小姐,这边请。”
平芜尽处,一辆宽车静静地停着,不出杜若晴所料,这辆车应当是通向天界的。
"这一回月澄就不送了,这辆天车会载着你和恪儿到你想去的地方。"
杜若晴顿首,先让恪儿走进了车厢,上车前,她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月澄,他的脸上依旧挂着一幅友善的笑。
“你不会恨我吗,这个间接破坏你妹妹的幸福的女人。”
“杜小姐,恐怕您对我有一点误会,我从来不会去怨恨谁,光是恨,也没有用啊。”
"况且,送你去天宫,和她待在一起,是月柠唯一的要求。"
杜若晴僵在原地,面上却依旧平静淡然:
“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杜若晴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会更加努力地守护好现在拥有的一切。”
“包括月柠,我最好的朋友。若晴于她有愧,就算是飘起了满天的流言蜚语……那便让我去扛,她的生命,比我的生命更重要,这是我的承诺。”
毕竟,她也只任性过这一回。
月澄这时已经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如剑一般挺直了身板,杜若晴上了天车,两面的小窗骤然紧闭,车身与粗糙的地面强硬地摩擦,随后慢慢地浮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上升。
月澄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花瓣般妖孽的嘴唇里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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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车晃晃悠悠地往上飞,不知不觉间疏朗的晴空已由亮逐渐转暗,天上的颠簸亦是一次比一次猛烈。恪儿紧紧缩在杜若晴怀里,带着哭腔问道:"娘亲,还有多久啊......"
杜若晴亦有些恐慌,不过她还是轻轻拍打着恪儿的背,安慰道:"快到了,上天可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天界可漂亮了。"
又过了一会儿,车身逐渐平稳了下来,缓缓触上坚实的地面,两面的小窗松了下来,杜若晴探头去看,四处唯有白云飘飘,根本看不见什么别的。天车慢慢减下了速度,云影里逐渐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轮廓,最后这抹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座高大的石门,横牌上赫然写着"南天门"三个字,而门前却只有寥寥人影。
在南天门不远处,天车停了下来,轻巧的车门逐渐翻开,杜若晴抱着恪儿下了车,感受到的是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这种沉重的感觉让杜若晴迈不开脚,只能怔怔地定在原地,原来她的想象力还是太过浅薄了,就算是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描绘出眼前种种的万分之一。星复在遇见她之前,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几万年。她在知道了星复的身份后不久,原本以为神仙离自己也没有那么远。今日给她开了个眼界,她才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是有多么荒唐。
恪儿似乎也被这气势给吓住了,半天都没有吭声,反倒是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这时,南天门内的人影逐渐靠近,愈来愈清晰,杜若晴发现她们过来时身体没有一点起伏,似乎是浮在半空中,轻而易举便能从这里去到那里。
来人是两名仙侍,轻罗曼纱,姿态妙然,美丽出尘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见到了杜若晴母子,二人轻飘飘地停了下来,并未多问,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我们来吧。"
语罢,二人便驾着腾云转身前行,杜若晴抱着恪儿,试探地伸出了脚,足上的触感却不是软绵绵的,而是如下界一般坚实的。天上的云或许有一定的弹性,杜若晴只是用正常的步履,却感觉每迈出一步便能跨很远,似乎只走了三五步,他们便来到了南天门下,没有任何的阻拦,任何的追问,顺顺利利地便进入了天界。
就像梦境一般不可置信。
进了南天门,门内的一切又是另一番场景,从南天门外眺望,身后便只是一片白茫茫,可当自己迈入了大门,那片白茫茫的屏障已然消失,仙宫林立,错落有致,琉璃溢彩,灵鸟时鸣。这又与刚才那副巍然沉重的气势截然不同,反而多的是豁然开朗,添的是其乐融融。
这时却没有太多的人,想必他们都在成婚的礼堂附近吧。偶尔有几列锦衣仙子从她们身边略过,却没有一个人朝她投来过眼光,同样是姣好出众的面容,脸上却也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天生便与他人隔了一层屏障。
杜若晴随着粉衣仙侍的背影,掠过了一座又一座完全相同的宫殿,每座宫殿都是一样的外观,同样都是紧闭着大门,或许唯一不同的是每座宫殿前面刻着的都是不同的名字。穿过宫殿群,他们来到一座清池旁,杜若晴从未见过这么清澈的水,每一尾池鱼的踪迹都看得清清楚楚,天界的鱼与人界的也不同,每一条鱼的身上都镀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反正杜若晴是不敢靠近的。
池上有一座弯弯绕绕的小桥,桥身有一半浸润在水中,随着水流的运动冒出了一层氤氲的白汽,飘飘袅袅地蔓延开来。
恪儿十分好奇,顾不上那丝初来乍到的不适感,朝着杜若晴小声问道"娘亲,这是什么?"
面前的仙侍似乎没有回应的打算,只是径直地往前走着,杜若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半蒙半猜地给恪儿讲解起来。或许是故事的内容与事实相去太远了,前面的仙侍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冰冷的语气里好歹还带着为数不多的礼貌:
"这座池子汇聚了天界的灵气,池水碰到这由灵石建成的回桥时,便会放出润泽之气,滋养天界生灵。"
"为什么这座池子会有灵气?池子就是池子呀?"恪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软软糯糯地问道。
"这灵气,寻常人自然是看不到的,在你看来这只是个池子,可若是没有那股气,这儿又怎会凭空变出个池子来?"
恪儿歪着头,仔细琢磨着这个问题。前方的仙侍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
两侧的宫殿越来越少,到最后便只能看得见一条窄窄的路了,身旁惟有不绝云海,零星处还散落着几颗发着光的仙树。
不知走了多远,不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座宫殿,那座宫殿外形上虽然与先前的相差无几,光是从肉眼上看却比经过的那些要大得多。仙侍在宫殿前停下,深色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着的。门前的柱子泛着金光,两边挂着暖红的灯笼,门檐下彩带飘扬,似是有喜事要入门来。
"就是这里。"
两面仙侍依次列在门外,门内四名同样装扮的小侍不知何时出现在杜若晴眼前,只是神情似乎没有那么冷淡,反而柔和了一些。
"请往这边来。"其中一名仙侍伸出手来,唇边挂着一抹浅笑,杜若晴抬头望了一眼牌匾,上面用端正清隽的笔迹写着"清云宫"三字,随后跟着她们走了进去。
院子里阒静无声,却在每一个角落里都渗透着喜庆的气息,绕过主殿,清雅幽静的感觉扑面而来,仙侍带着她走了不远便在一处雅居前停了下来,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不过不像神仙住的地方,怎么看......都有点熟悉。
直到她看见了那张小竹床,杜若晴才认出来,这个房间与她在人间的那座小屋居然有八九分相似,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用竹子做的,只有这一点与她的记忆不同。
"这是君上为您准备的房间,君上和夫人马上就要到了。"
马上就要到了,指的是他和月柠已经拜完堂,敬完酒,走完了所有的仪式,就要"送入洞房"了。
"好,我就在这个房间里,不会迈出去一步。"
尽管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底某块地方还是会隐隐作痛。从迈入南天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又好像一切都发生了。她离开那座小屋,是为了恪儿,这一次,她离开青丘,糊里糊涂地上了天,就是为了自己吗?好像光靠着满腔热血确实能做出些东西,但是越往后想,这些事情就越怪异,就像是无根无底的植被扎在脆弱的沙地上,风一吹,这场繁华大梦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她和恪儿好像只能困在这个院子里了,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但是他们俩不管在哪里待着,都只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或许只是因为月澄的一句话,只是因为那一刹那的恐惧,她和恪儿就走进了这个混乱的世界,再由那渺茫的希望渐渐变得麻木,最后,竟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走。
可是,他们没有接受所谓的"审判",还是上了天,进了清云宫,而那个号称能主宰一切的帝君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和他们,好像一直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是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一起,只是因为星复......
太混乱了。
像是被推进了一个又一个圈套,身边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星复是真实的,月柠也是真实的,而自己却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虚空,一边爱着,一边迷茫着。
"娘亲,这里和我们的家好像啊。"恪儿红着小脸,兴奋地对她说。
对啊,恪儿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走过了人生中最黯淡的那段时光,给予了她无尽的温暖。当他还在襁褓中时,便跟着母亲四处流亡,杜若晴有好多次,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每当她看着懵懂的孩子,心突然就软了下来,在那一段孤寂的时光中,是恪儿带着她走出了绝望的阴霾,亲手将往事尘封在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而今恪儿也不过五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不知道他长大了之后,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回望自己的过去,去回望那个垂垂老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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