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下来,鱼听雪原本的笑意早已隐去,面色也凉得渗人。
她眉头蹙起,反问他。
“什么是我该做的事?”她嗤笑一声,眸光变得凌厉,语气更甚,“是成为一个乖巧的提线木偶,还是做好两国交锋下的牺牲品?做好吉祥物?”
“难道女子便应该如此卑贱,任你们践踏、争夺和牺牲吗?”她神情激动,语气愈发咄咄逼人,“踩踏着无数女子骨血换来的短暂的安宁,这是安宁吗?这是对的吗?”
她嘴角勾起笑,似疑惑更似讥讽,“莫先生,莫乘风,这是对的吗?”
一阵风吹拂而过,桌上的书籍哗啦啦翻过了页。
“莫为寒,你说这是对的吗?”
莫乘风握着毛笔的手一抖,书上划出一道红痕。他若无其事地合上书,倒了盏茶送到嘴边,“公主说的什么话?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莫为寒。”
“呵呵。”
鱼听雪呵呵笑了两声,一把扯过他合上的书籍,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一撇锐利似剑,狂傲不羁,一捺平平无奇,沉稳内敛。”
“莫为寒,我父亲书房里现今尚保存着你亲笔所撰的‘太平六策’。他曾无数次在昏暗的烛光下仔细研读,我怎会不认识你的字迹。”
长久的沉默在逼仄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令人窒息。鱼听雪紧紧盯着他,他原本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垂着眼皮。
“莫为寒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莫乘风。”
他嗓音嘶哑,头发花白,再难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状元郎的影子。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愈显颓废。
鱼听雪摇摇头,声音平和又有力。
“‘太平六策’第三策:天子高坐明堂,世族酒池肉林,黎民毙于荒野。民生多艰,百姓多难,为君为臣者,当为寒门读书人广开门路,以达下听。”
刻意遗忘多年的文章被这个女子再次道出,他的身子僵直,搁在膝上的手攥住了衣袍,却闭上了眼。
“先生,我曾与父亲无数次探讨过您所撰的‘太平六策’,其中对世族的整顿建议,为寒门学子的所争,对军队制度的改革等等,无一不是针砭时弊地指出了西楚王朝存在百年的弊病。”
“父亲说过,您是天生的政治家,只是生不逢时,所以才遗憾退场。若是再早二十年,您与先帝必是互相成就,名留青史的一对君臣,而西楚王朝也不是如今被世族蛀空、大厦将倾的样子。”
“这些年父亲也尝试过改革,无一不以失败告终。我比父亲看得更通透,若想立,必先破。您觉得呢?”
莫乘风,不,莫为寒睁开眼看她,眸子冷寂又睿智,神情淡漠,“你想如何?”
她笑意浅淡,如春风般拂平了他内心的焦躁,“我说了,若想立,必先破。西楚内里早已被蛀空,他的倾覆是必然,只是早晚的问题。既然如此,为何不在他倾覆之前培养出一个足够强大的王朝?”
“天下一统,坐在高位的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出自哪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是否太平,百姓是否安居。”
这次轮到莫乘风笑了,但他的笑声却沙哑刺耳,眸光锐利如刀地紧盯着她,“你想得到什么?”
她刚张嘴,他便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别说什么黎民百姓,太虚太假。我要听的是真话。”
鱼听雪尚未出口的话被他堵了回去,面上笑意淡了些,沉吟半晌低声道:“我想要公平。”
她抬头看向他,眸光坚定,“如您想为寒门学子争一条公平的路一样,我也想为天下女子争一条公平的路。我想女子能读书、入仕、从军,能自由选择成为王朝栋梁亦或是普通妇人。后宅不应该只困住女子,这不公平。”
莫乘风看着她半晌,最终轻叹一声,点头称是,“的确不公平。”
“先生,您能给我个入仕的机会吗?”她提起茶壶倒了盏茶,双手恭敬递给他,目带希冀。
他接过茶抿了一口,目光却狡猾,“可以。但你也知道,官位这东西,好比萝卜填坑,如今都没什么空缺,我也不好贸然跟王上讨要。”
她无奈笑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莫乘风见她如此表情,拍着大腿开怀大笑,声音刺耳。笑够了才面无表情道:“番禺。”
“可以。”
她答得快,以致他有片刻的愣怔。
“我说的是番禺,你知道番禺是什么地方吗?”
他怀疑这小姑娘根本不知道番禺是什么龙潭虎穴,所以他得“好心”提醒一下她。
“番禺势力复杂,当官的屈居江湖势力之下,也就是说你去了还得去舔那些江湖草莽的屁股。甚至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在那里做出政绩来,你所求的“公平”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鱼听雪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真面目,“先生做漠北客卿十年,却任由番禺的江湖势力扎根发展,这不可能是先生能力不足而刻意忍让吧?”
“怎么说?”莫乘风来了点兴趣,向后倚靠在椅子上,静候下文。
“先生所图的有两个,其一:番禺的江湖势力愈壮大,日后被朝廷收编,对漠北兵力的助益愈大。是也不是?”
他点点头,并不意外她能看出自己的这个目的。追问道:“其二呢?”
“其二:你在等一个能接手番禺这个烂摊子的人,或者说你在等有能力继承自己理想的人。因为你不确定在自己有生之年漠北能够踏平西楚,所以你想培养一个继承者,在自己百年之后继续辅佐漠北,静待一统的时机。是也不是?”
鱼听雪嘴角露出笑,笑脸明媚,自信至极。
莫乘风静静盯着她看了半晌,坦然笑道:“不错。”
这姑娘不仅看出了他对番禺如此部署的目的,还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鱼听雪,你很聪明,在政治方面也有着足够敏锐的直觉。我很期待你在番禺的表现。”
他坐直身体举起茶盏,鱼听雪笑脸开怀,亦端起与他碰了一下。
以茶代酒,预祝合作功成。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朝他作揖,“多谢先生能给我这个机会。”
莫乘风摆摆手,直接撵客,“行了,快走吧,看着烦。”
鱼听雪笑脸垮了下来,撇撇嘴走出了屋。
阵阵清风自门外吹拂而来,矮桌上的书籍掉落在地,恰好翻开的那页写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
莫乘风见状摇头轻笑,拾起书拍了拍,轻声呢喃。
“鱼言哲啊鱼言哲,你当时救了我,如今我帮你姑娘一把,算是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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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北宋张载的《横渠语录》
第33章 人贵在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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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巷虽幽深狭窄,道路一侧却种着一排梨树,如今正值三月中旬,梨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浅淡清新,远远望去别有一番风景。
鱼听雪从梨花巷出来,郁闷心情一扫而空,哼着江南小调,脚步轻快。
“昭宁殿下这是做什么去了?心情这么好。”她刚穿过一条小巷,就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拓拔野快走两步挡在她面前,身材魁梧似一座小山丘,“你不是跟拓拔翎出来了,怎么现在就你一个人?”
被他猝不及防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她拧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这人怎么如此粗鲁。
“我与王姬走散了,刚想回宫,”她微微颔首,越过他向前走去,却在经过他身旁时被他一把拽住胳膊。
“殿下这是做什么?”她一脸怒气地甩开他的手,顺带着拂了拂衣袖。
拓拔野却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嬉笑着说:“想请公主吃个饭,能否赏个脸?”
鱼听雪心头浮起压制不住的烦躁,连带着语气都有些不好,“王姬找不到我会担心的,我要回宫了。”
他却一直追在她身侧,边走边道:“拓拔翎可没空担心你,她正在来福酒楼胡吃海喝呢。”
她不搭话继续往前走,在拐过一个巷子时终于忍无可忍,转身淡淡看着他,“殿下到底想怎样?”
“说了想请你吃饭,”他无奈摊了摊手,似乎她的行为有多么无理取闹。
鱼听雪点点头,“走吧。”
这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她还正愁该如何让他狐狸尾巴露出来呢。
拓拔野眼底是对她的势在必得,笑着跟了上去。
来福酒楼并不远,走了约摸半刻钟便到了。拓拔野路上一直与她搭话,她爱答不理地回上几句。
两人刚一跨进来福酒楼的大门,小二便热情迎了上来,“大公子您可有日子没来了,今天还是跟往常一样?”
拓拔野摆摆手道:“没看见本殿带了人来,去把你们酒楼的招牌菜各上一份,再开间天字雅阁。”
笑意迅速爬上小二的眉头,喜笑颜开地跑去后厨了。
“殿下不必如此招摇,咱们两人吃不了也是浪费,”她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来。
他刻意慢了脚步与她并排走,闻言豪气道:“请公主吃饭如何能小气,况且也不算铺张,本殿平日来也是如此规格。”
鱼听雪轻笑一声,落在他眼里便是认同了自己的话。
小二带着二人进了天字雅间便恭敬退下,二人相对而坐颇有几分尴尬。拓拔野起身坐得离她近了些。
“公主以前没有吃过漠北菜式吧,今天可要好好品鉴一番。”
“吃过,”她出乎意料地看向他,语气温和却说不出地阴阳,“太安城也有漠北酒楼的,我付得起银子。”
他呵呵笑了两声,也不觉尴尬,赞赏道:“公主真是个有趣的人。”
“殿下倒也是个无趣却硬装有趣的人。”
拓拔野有些愣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位昭宁公主看起来柔柔弱弱,待人接物都温和守礼的,怎么这会句句带刺的。
阁内气氛沉闷了起来,他的眼神逐渐阴鸷,浑身散发出莫名的威压。鱼听雪顿时觉得有几分呼吸不畅。
她起身去开了窗,一股清爽的风吹了进来,便觉舒畅了些。然后门扉被打开,一道清亮的嗓音传了进来。
“鱼听雪,你不是回宫了吗?怎么在这?”拓拔翎推开门闯了进来,看都没看一眼拓拔野,拉着她左看右看,“你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她摇摇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瞥了眼站在外面的山奈,主仆对视一眼便明了心意。
“我回宫的路上碰到了大殿下,他说要请我吃饭,便带我来了这里。”
“他说要请你吃饭你便来了,要是有人要你的命,你也双手奉上了?”门外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拓拔晗抬腿跨进阁内,面色并不好看。
鱼听雪诧异地看着他,拓拔翎找了进来已经够出乎她的意料了,怎得他也在这。
难不成今天还真得唱出大戏了?
她还未回话,拓拔野已经跟炸了毛的猫一样冷眼瞧着他,质问道:“拓拔晗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要她的命做什么。”
拓拔晗一掀衣袍坐在了他对面,面上是淡淡笑意,“我说的自然不是大哥。只是提醒昭宁,日后莫要如此轻易相信别人,不然被人骗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鱼听雪与拓拔翎对视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显然对这两人一见面便针锋相对的场景早已熟悉至极。
拓拔野冷哼一声不再讲话。
阁门被推开,小二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走了进来,渐渐摆满了桌子。
“大哥你可真有钱,”拓拔翎拉着她坐了下来,不住地感慨,“母妃对我的月俸管得可严了,可经不起这么糟蹋。”
拓拔野闻言面色好了点,“那你今天就可劲吃。”
“昭宁你试试这道烤羊腿,肉质外焦里嫩,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菜,极为正宗,”他说着拿小刀削了块肉放到她碗里,极为大度地不去计较先前两人的龃龉。
鱼听雪还没来得及说话,拓拔晗便盛了碗汤递给她,“烤羊腿太腻了,先喝点这道乳鸽汤。”
拓拔野脸色一黑正要发作,雅阁的门再次被打开,晃悠着折扇的拓拔旭出现在门口,面容如玉,如沐春风。
“几位约好了饭局,怎么不叫上我这个做弟弟的?”
几人表情不一地看着他,他摸摸鼻子走进来坐在拓拔晗旁边,笑呵呵道:“大哥不会介意弟弟蹭一顿饭吧?”
拓拔野面色更黑,本来是约昭宁吃饭,这几个人倒是不请自来。看着就糟心。
鱼听雪神情淡淡,内心却有些复杂。看来今天这顿饭注定是不能安生吃了。
她不去碰先前两人夹给她的食物,自己动筷夹了点芹菜,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几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连一向感觉迟钝的拓拔翎都如坐针毡。
“好吃吗?”拓拔翎见她又夹了一筷子芹菜,压制不住好奇心地低声问道。
她点点头,夹了一些放在她碗里,“好吃啊,王姬试试。”
拓拔翎轻咳一声,拿起筷子闷头吃饭。
拓拔野收回看向她的视线,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环视一圈桌上几人,最终盯着对面自斟自饮的拓拔晗,眸子凶狠,语气恶毒。
“有些人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与他同桌用膳,本殿都觉得晦气!识趣的便应该早点离开,省得惹别人心烦。”
此话一出,桌上气氛再次僵持下来。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拓拔晗面无表情抬头瞅他一眼,依旧自斟自饮。
鱼听雪本不想多事,可见他如此反应,心头不由腾起一股怒火。她又盛了碗汤,慢悠悠舀了一勺才道。
“殿下这话可就说错了。人贵在自重,出身低微又如何,尊重自己尊重别人,那他便是高贵的。反之出身高贵,却不懂得尊重自己尊重别人,那他便卑贱如蝼蚁。”
“殿下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她抬头看向他,笑脸和煦,仿若真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拓拔野双拳紧握,面沉如水,盯着她的眼神愈发阴沉,仿佛下一瞬便要化身饿狼将她拆吃下肚。
她笑着点头,“看来殿下也赞同我的观点。”
拓拔晗低头轻笑,先前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
“你说得对,”拓拔翎咽下口中的饭菜,赞赏地看她一眼,“母妃说过,尊重别人亦是尊重自己。”
“对吧阿旭,”她看向进屋后便沉默寡言的拓拔旭,他弯了弯唇称是。
拓拔晗又夹了道素菜到她碗里,眼神柔和,语气亦然,“多吃点,别气坏了身子。”
鱼听雪凉凉瞥他一眼,推开他的胳膊,“殿下多虑了,我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说着盛了碗乳鸽汤隔着桌子递给拓拔旭,笑意盈盈,语气温和,“阿旭试试这道乳鸽汤,味道鲜而不腥,倒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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