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爬了出来,急忙去看他的状况,却看到他的后背右肩处插着一根断箭,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失血过多,也难怪他会晕过去。
好在野外不缺草药,凭着以往的浅薄记忆,她找了些小蓟草捣碎了敷在他伤口处,流血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林中幽静,除了偶有的一两声鸟鸣,便只有树叶簌簌落地的声音。
他就那么昏睡着,依旧是那副熟悉的英朗面容,眉头紧紧拧着,像在梦中还有令他心焦的事。
一片青黄交接的圆叶打着旋地落在了他眉心,倒将他的愁容遮去不少,显出几分少年朝气来。
她捡起了那片叶子,手却顿在了半空。
这张面皮之下,会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面庞吗?
神思微动,指间一松,圆叶又掉了下去,被风一吹,便与地上枯叶融为了一体。
她拳头攥了攥,神情纠结,半晌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向了他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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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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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却到底还是想亲眼看看。
许是她指尖沁了凉意,碰到他肌肤时他的脑袋突然歪了一下,她忙不迭要收回手,他却没了动静。
“祝辞?”
他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松口气再次摸向了他耳后。
指腹下的肌肤不似寻常般温热软和,反倒带着不正常的凉意和生硬,像有一层东西隔绝了体内循环不息的滚烫血液。
鱼听雪无声地弯了弯嘴角,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先前逃亡路上见到拓拔晗易容时,她只觉得神奇,还曾感叹世上竟真的存有移容易貌的惊绝手法。
直到她自己被换了张脸,才知道原来这易容之术并不如表面看到的那般无懈可击。
不说其他,单说这用不老根、银归香等特殊材料制成的面皮便不能跟人的皮肤相媲美。它虽仿制真实肌肤的视感,却仿不了触感,再如何像,上手一摸便知真假。
而且这制作面皮还分手法高低,手法高的人制作出来的面皮能以假乱真,上脸后更是自然无比。手法低的则会像个假人,神情僵硬。
民间曾有传闻,易容术若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是可以制出与活人皮肤无异的面皮的。
只是这终究只是传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此种程度的手法,无人可知。
她摸索着面皮的边缘,脑中却浮现祝辞平日里的神态,嬉笑怒骂,自然无比,至少是中上水平了。
前一瞬还泛着凉意,后一刹便已是温热的触感,她的手停在了两者之间,细细研磨。
终于,手下的面皮化开一点,翘起了边。
她一只手固定着他的脑袋,另一只则去慢慢揭开覆着的面皮。
不知为何,随着面皮下的真实容颜逐渐展露,她的心跳快了不少,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呼吸却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将他惊醒。
直到面皮被揭掉,男子的非凡容颜撞入眼中,她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就像是回到了初见他的那天,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先前的激动不在,暗戳戳的期待也不在。
徒留安定。
鱼听雪轻笑了一声,喃喃自语:“拓拔晗,真的是你。”
像是听到了她的低语,他的眉头皱了皱,努力地想睁开眼皮。
她心跳突然又快了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袖,紧紧盯着他。
短暂的挣扎过后,他却又放弃了,依旧在沉沉睡着。
她的神情一僵,心里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反应过来后又无奈自嘲。
鱼听雪啊鱼听雪,先前不还气他利用假身份接近你吗?怎么这会又期待他醒来见到你的反应了?
见他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随手将面皮扔在了一侧,探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入手发烫。
先前被面皮遮着,他的面颊始终是泛着凉意的,倒是没有发觉他竟发了热。
只是方才找小蓟草时并未见有退烧的药草,她只得捡柴火过来生了火,又艰难地将他的身子往火堆旁挪了挪。
做完这些,她也就势躺在了火堆一侧,抑制不住的疲乏感顿时袭来。
火焰逐渐高高飙起,她的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偏头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神思飘远,眼皮耷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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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夜晚来袭,圆月高挂上了林梢,三两颗星星蹦跶在它周围。
拓拔晗喉间溢出一声低吟,眼睫轻颤,半晌后缓缓睁开了眼。
如同刚诞生的婴儿般,他的脑中有半晌的空白,一时不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迷茫无比。
就那么盯着眨眼的星星看了会,他转头朝身边看去,便看到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容。
像是脑中的某处被触发,记忆瞬间回归。他的唇角弯了弯,眼中泛起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
“鱼听雪。”
一声喑哑的声音从他唇边溢出,随后他愣了下,也不知是震惊自己的嗓音,还是因着不自觉地喊了她的名字。
彼时圆月高挂夜幕,星星闪烁,林中树木错杂繁多,树梢交缠出一副副的写意图画,漂亮得动人心魄。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高空飞过,嗓音嘹亮,展开的翅膀短暂地遮住了月亮。
一阵凉风吹拂而过,在二人中间燃着的火堆噼里啪啦作响,火焰瞬间飙得更高,将对面男子的面容映得更加明亮。
在这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鱼听雪突然睁开了眼,就那么毫不设防地撞入了拓拔晗的眼中。
男子的琥珀眸子透着不自觉地温柔,盯着她的眼神专注无比,就像在盯着一件珍宝。
她平静的心湖像是被人投进了一粒石子,石子“咕咚”一声沉入了湖底,湖面上的涟漪却一圈圈地向外散开,经久未消。
她猛地捂住了心口,死命压住,就像是怕自己震天响的心跳声被他听入耳中。
鱼听雪愣愣地盯着他,漆黑明亮的眸子中映着那张许久未见的脸。
柴火噼啪一声,拓拔晗在她愣怔的眼神中含笑开口:“你脸红什么?”
“谁,谁脸红了!”未等他尾音落下,她就急忙反驳,生怕反驳地迟了就坐实了他的话。
可愈来愈红的面颊却令她的话不攻自破,她懊恼地覆住面颊:“被火烤得。”
“是吗?”他像是刻意拖长了尾音,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鱼听雪自暴自弃地翻过身仰面躺着,强自镇定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你是拓拔晗的?”
拓拔晗笑着收回了视线,双手枕在脑袋下,也以同样的姿势望着夜空,配合问她。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我被巴若霖和彭驰抓走那日,你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柄小刀,”她想了想又道,“那柄小刀精致贵重,时至今日我也只见你用过。”
许久未听到回应,她便转头去看他,却见他闭上了眼睛,嗓音轻柔。
“第一次在了忧酒馆见你我就认出了你,”他的长睫颤了颤,像在回忆那日的情形。
“你左耳后面有颗痣。”
她错愕地摸上了左耳后面,入手却是一片柔滑,毫无一丝异象。
他分明闭着眼睛,却像对她的一切动作了如指掌,低笑道:“别摸了,只是很小的一颗,不注意看都看不到。”
闻言她瞥了瞥嘴,放下了胳膊。
既然不注意看都看不到,那他怎么发现的?
自己十七年了都没有发现,跟他相识才不到一年,他就发现了?
“鱼听雪。”
她轻“嗯”一声,双手圈起将交缠的树梢框进了手势内。
“你不是嫁给拓拔旭了?怎么会出现在番禺,还成了郡尉?”他的嗓音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鱼听雪变换手势的胳膊一顿,随即恢复正常,以同样的语气反问:“你不是被王上贬斥去边境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话落又转头看向他,笑着问:“你是因为什么被王上贬斥的?”
拓拔晗眉心一跳,只听她又道:“他们都传你爱昭宁爱到疯魔,为她不惜与天威对抗,遭到王上厌弃,对吗?”
他嘴唇翕动几下,却没能开口。
鱼听雪嗤笑一声,语气说不出的讥讽:“二殿下,你可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二殿下。
如此久违的称呼,令他的心神出现刹那的恍惚,便也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要我来说,你是故意向王上求娶我,激怒他贬你去边境的吧,”她敛下了眼皮,连同眸中情绪一起压制,“为的就是边境兵马。对吗?”
她转过头来,眸中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平静无波。
“对吗?拓拔晗。”
她的眼神紧紧盯着他的侧颜,灼热逼人,像是要烫出一个洞来。
他抿紧唇没有说话,却已在无声中给了她回答。
“呵。”鱼听雪轻笑一声收回视线。
“真应该让那些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什么软弱可欺、为爱疯魔的狗屁二殿下,面目可憎、心机深沉才是你拓拔晗的本色!”
她闭上了眼睛,胸膛却剧烈起伏,半晌后似是再压制不住心头怒气,猛地起身一脚踢散了火堆。
火星四溅,复又熄灭。
“骗子!”
“拓拔晗你就是个骗子!”
饶是如此,拓拔晗却只是蹙眉看着她,声声质问。
“那你呢鱼听雪?你不是喜欢拓拔旭吗?那又为什么利用他,甚至以婚事作为代价来获取郡尉之职?”
他的语气突然变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悲伤:“感情在你眼里便是这么一文不值吗?不管是我,还是拓拔旭,只要你需要,都可以拿来交换对吗?”
他的眸子暗了下来,神情冷漠。
鱼听雪心里突然涌起滔天的委屈,眼眶慢慢变红,直到豆大的泪珠砸在了地上。
原来他就是这么想自己的吗?
“是,我就是这么自私贪婪的一个女子!为了权势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你算的了什么,拓拔旭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想要,我可以牺牲任何人!”
“拓拔晗,你满意了吧!”
话刚说完,她便大步跑向林子深处,踩得树叶沙沙作响。
“鱼听雪!”
拓拔晗在她落泪时就怔在了原地,此刻见她哭着离开,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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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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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却恍若未闻,只一股劲闷头朝前跑。
灼热的眼泪滚过面颊,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她抬手去擦,一不留神就被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
“小心——”
拓拔晗急忙出声提醒,却已经晚了,指尖擦过她的发梢,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在了地上。
他懊恼地攥紧了拳,小跑上前去扶她起来,关怀道:“你没事。”
后面一个“吧”字却卡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愕然地看着她。
面前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泪水,黝黑的眸子变得通红,刻意涂黑的面庞被眼泪一冲,只显怪异。
他却顾不得诧异这许多,只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柔声道:“你别哭啊,摔疼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鱼听雪眼泪流得更凶了,只是仍旧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咬着唇无声地掉泪。
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都抽抽。
拓拔晗这下更慌了,急地额头都冒汗。
与她相识这么久,除了她离开太安城那次,哪里见她这般哭过。就算是那次中毒濒死,这姑娘醒后也不过清清淡淡地嘱咐他去找飞鸢。
哪里知道她哭起来这么要人命啊!
“对不起,鱼听雪对不起,”他愧疚地半跪在她面前,柔声哄道,“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你,你别哭了,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说着抓起她的手就要朝自己身上打去,鱼听雪却一把挣开他的桎梏。
“你以为我是贪慕权势才非要做这狗屁郡尉吗?”她突然抬头看他,被眼泪洗刷过的眼睛格外明亮,嗓音却凄厉,“我告诉你,不是!
“明明半年前我还是太安城的丞相之女,我有父母有兄长,我的人生该是一眼望到头的平安顺遂。可谁又能预料到我会被作为政治牺牲品放逐到漠北,此后离家千万里,再没有归途!
“我不为自己打算谁还能替我打算,日后西楚与漠北开战,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我不懂,两国争锋为何要以无辜女子来作为牺牲品?女子的命便这般贱吗?”她眼神清亮,问他,“拓拔晗你告诉我,我的命便这般贱吗?”
拓拔晗的心脏狠狠一疼,不由握紧了她的胳膊。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鱼听雪。
在他的印象里,她是清丽的,勇敢的,聪颖的,甚至是圣洁的。
可今晚的她,却与记忆里的她大相径庭,她会害怕,也会生出野心去反抗不公的命运。
此刻却哭得像个找不着家的孩子。
“不是,在我这里,你的命比谁的都金贵,”他的指腹擦过她泛红的眼尾,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比我自己的都金贵。”
他许诺般的低语,让鱼听雪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任由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微仰着头盯着他:“可我还是比不过权势在你心中的地位,对吗?”
他的手顿在了她鬓边碎发处,夜风轻轻一吹,便放了下来。
她轻笑了一声,有些自嘲:“没关系,我也是。”
夜风习习,吹得她乌发翻飞,声音也断断续续,却坚定无比。
“我的身份不算低了,可我都要面临这样的不公,那其他女子呢?”
“你们男子一生下来便比我们高出一等,你们有资格继承家业,有资格入仕做官,”她冲他笑了笑,“你虽然活得辛苦,却仍旧拥有与其他王子竞争的资格,日后称王做霸都是有可能的。”
“可我不行,我没有这个资格,所以我走一条自己的路有何不可呢?即使这条路前无古人,可谁又能知是否后无来者呢?”
如纱似雾的月霜照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银粉,闪闪发光。
拓拔晗只听到自己自母亲死后便沉寂下来的心脏再次鲜活地跳动起来。
这一刻,只为她而跳。
“我帮你,”昏暗的夜色下,他的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我拓拔晗若有朝一日夙愿得成,一定帮你。”
鸟雀啼鸣,遮掩星月。
此时此刻,两颗为对方而跳的心脏一同被掩蔽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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